希希如脚下生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也不敢抬头。脑中思绪如麻,却无头绪。
而江一雪,仿佛是享受着报复时刻的快意,也没让她坐,就那么晾着她。慢吞吞地读她的简历,接了个长长的电话,中途又出门接了杯咖啡。
晾了她大概有半个小时。初来时的兴奋和喜悦,一丁不剩。
江一雪从桌后站起身,一手拿着她的简历。她一边绕着她走,一边读简历上的内容,时不时加一句嘲讽,“第十三届北大之锋辩论赛最佳辩手——哟!”
她忽然停在她身前,染成腥红的长长指甲捉住她苍白无血色的唇瓣,翻开,在指甲间揉搓,“这樱桃小嘴,可真是厉害啊。”
希希眼帘低垂,采取了默不反抗的态度。嘴被人扯得变了形。真是毫不掩饰的羞辱。
逆来顺受的示弱,仿佛让江一雪很满意。
“想进格兰戴尔吗?”她终于没再接着读简历。
这个问题反而帮她理清了思路。
想进格兰戴尔吗?
想。
那么忍着。
“想。”她轻声回答。
“你觉得你够资格吗?”
“不够。”她的手缩在宽大的西装衣袖,指甲嵌进掌心,“要学习的很多。以后还请领导多指点。”
江一雪冷冰冰地笑起来,“你还用我指点?你聪明得很,伎俩又多。该是你指点我吧?”
希希低眉顺目,“我年纪小,难免犯错。恳请领导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以后规矩做事,规矩做人。请领导指点。”
她这般服服帖帖,倒让江一雪没法为难。
江一雪兴致寥然,绕回办公桌后,“行吧。我这边没问题了。你去人力签实习合同。实习期六个月。通过实习期考核再转正。”
希希惊掉下巴,“实习期?……六个月?”实习工资跟正式员工工资差了两倍,她赔着笑,“可是,人力跟我说,我可以正式入职……”
江一雪这时终于有了快意,笑,又极耐心,“你是秋招进来的学生,拿到毕业证才能入职——”
“我这学期就能拿到毕业证——”
“——正常就是七月入职。你本来在waitlist上,排名也不靠前。想进格兰戴尔,总得比别人多些努力,你说是吧?”
希希九十度鞠躬,“谢谢领导给机会!”
一月,希希完成毕业论文,又跟老师打了招呼。二月,回家过年。大年三十,姐姐姐夫都没有回家。年初一姐姐回来,姐夫还是没回来。一直到年初四,姐夫才姗姗来迟。
这时姐姐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了。姐夫让姐姐在家养着,别去上海。姐姐答应了。
希希着急,“这怎么行!妈妈生病要人照顾,姐姐怀孕要人照顾,小守也要人照顾。家里一个能照顾人的都没有。当然得去上海!”
傅新汉看希希,“去上海,都你照顾么?”
希希来气,“对!我照顾!我马上搬去上海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底。咨询公司忙起来是连轴转的,真的还有时间照顾人吗?
信信说:“希希你乖。你就管自己好好工作。我还是在家里方便些。等孩子出生了,要上幼儿园了,我再去上海跟你会合,好不好?”
“啊?上幼儿园?那得猴年马月啊?”
但这事就这样定了。
原想着去上海,可以阖家团圆。真到了入职的时候,又发现自己举目无亲。
希希这时终于想起联系杜小月。她在人人网上给杜小月留言,还给杜小月以前的邮箱写邮件:“小月小月,我回上海啦!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吗?”
可是,早没有人上人人网了。
邮件也没有回音。
跟staffing的人力姐姐报到时,那个姐姐看希希的目光有些异样。
“你就是……任相希?”
“是。”希希纳闷,“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那小姐姐看来也是入职不久,往电脑里打几个字,又忍不住问,“你是学公共卫生的,怎么会上保安项目?”
希希更加纳闷,“这不应该我问你们吗?”她一顿,又好奇,“你说什么项目——保安项目?”
这个名字……非常熟悉。
希希上大学时,曾经拿过一笔助学金,山西保安矿业冠名。
不多,就五千。但是雪中送炭,她心存感激,到北京上学,每年都给那家企业写感谢信。
旁边一个年纪看着更小的人力妹子说,“是啊是啊,保安项目,格兰戴尔2014年度公投最苦项目top 1——”
被人力姐姐瞪了一眼,“谁让你多说!”
那妹子闭了嘴,吐吐舌头说,“那老板是个怪胎。”
立刻被骂,“怎么说客户的!”
但是咨询公司顾问背着客户骂客户笨,大概是惯例……希希也不以为意。匆匆办了实习手续,囫囵吞枣看了一叠入门引导材料,马马虎虎算是入职培训。人力姐姐说:“你是提前入职的,又是实习身份。所以社招的入职引导,你参加也不合适。先上项目吧。等转正以后,跟应届生一起参加入职培训。”
那人力妹子又凑过来说,“——前提是你撑得下来啊!”
希希很快明白,为什么保安项目会是年度最苦。
客户名叫山西保安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前身是山西保安矿业集团有限公司——一看这企业名称变更历史,就知道是煤老板挖煤发家,钱多得不知道怎么用,就成立投资公司开始乱投资。
“这种投资公司最要命了,老板屁都不懂,就是钱多,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觉得自己可牛叉了。明明跟智障差不多,非要指手划脚,做出来东西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管企业管得跟黑社会一样,动不动威胁人……天哪受不了了,我这是遇上水星逆行了吗,为什么会遇到这种又蠢又凶的客户……”
说话的人叫阿当,入职第三年的高级助理。他是去年十月上的项目。在他之前,这个项目已经走了三个项目经理,两个高级咨询师,三个助理。
最好的情况下,一个项目应该由一名项目经理负责到底;但是,项目进展不顺时,在客户强烈要求下,也会出现临时换项目经理的情形。
但在保安项目上,前两个项目经理都不是客户主动要求换的,是经理自己干不下去走人的……第一个项目经理资历浅,没有资本选项目,一下项目就走人了;第二个项目经理在房地产行业打滚多年,阅历深厚,有老客户找他,他就忙不迭地走了。
第三个项目经理,是被保安投资集团董事长王保安先生,活活骂走的。
他非常礼貌,非常含蓄地向王保安董事长建议,也许他不适合从事房地产开发,应该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王保安在办公室里冲他吼,“你明天再到我公司来,我一斧头交了你!”
这个王保安,是一个大奇葩。
王保安,男。1960年出生,高中肄业。
从行事风格来看……大概还有那么些黑帮背景。能在上海苏州交界处圈下那么大一方地,必是黑白道通吃。
如果他年轻二十岁,长高15厘米,再去韩国整一下容,大概可以成为韩剧里帅气多金的霸道总裁。
王大爷阅历广泛,足迹遍及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他深深热爱大自然。山西的环境质量已经不能满足他对自然的热爱了,于是向南方发展。他在上海与苏州、嘉兴交接的小村庄边上,围起了自己的一方广大天地,办起了私人动物园、植物园、农家乐。他把几条捷克狼犬,若干貂鼠和浣熊,甚至还有一只东北虎,豢养在自己的院子里;后来还国际化地引进了法国的良种马,因为富贵人家都要练骑马,还要盖马球场。嘉善往北水泽众多。他承包下一口池塘,那池塘的水一直延伸到嘉兴境内。他在池中养殖青草鲢鳙,平时吃鱼就从塘里捞。大爷还特别喜欢吃杨梅,所以他有一个温室,里面专门栽培着跨季节的杨梅。夏天午后,他让人采摘刚刚成熟的杨梅,放在一个珍贵的楠木盒子里,送到他的办公室做下午茶。
王保安日理万机,每年都有许多时间在国外,要环球看矿看温泉看高尔夫球场。他对秘书就只有两个要求,一要男的,二要不怕苦。他的秘书年纪也不小,正当壮年,模样却活像苦大仇深的杨白劳。
王董事长脾气非常暴躁。表格规格超过2X2,他就会发飙,因为他理解不了内容;PPT画得龙飞凤舞太复杂,他看不懂就发飙;字号小于20,他看不清楚,他就会发飙;做的东西不符合他心中所想,然而他心中所想无人能知——他也发飙。
又因为他时常失联,漂在国外;等他回来时,项目组交出来的东西,他全然不满意,一次次推翻重来。每回推翻,又必然手持凶器威胁……结果就成了没有项目经理的局面。
这个项目一拖,就从春拖到冬,眼看还要从冬拖到夏……做项目做到这份上,难为江一雪还不放弃。
项目内容,是西岑镇土地开发方案。第一次做的是高端住宅,王保安隔仨月回来一看,做成别墅群,自己还能开动物园吗?第二次做的是高尔夫球场,做得差不多了,王保安一看预计现金流,破口大骂——能收回成本吗?第三次做的是度假村,也是做了一堆材料了,王保安又嚷嚷,周围好几个度假村了,要度假村有屁用!
奈何他钱多啊。第四次推翻重做……江一雪重新拉了一拨人马,包括一个高级咨询师,两个助理,还有一个假装助理的实习生。
王保安出国前抽时间,跟新组成的项目组见了一面。开会的时候他在玩手机,希希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
“你就是那个山西的?”
“是,我是山西朔州人。”
王保安又发飙了,冲着江一雪,“我让你给我找山西顾问,你就给我找了这么个小丫头?”
希希竟然有些同情江一雪。
江一雪冷静回答,“任相希年龄虽小,但原来是贝思公司的咨询顾问,在学校时带队拿过贝思杯国际咨询大赛第一名。她对能源和地产行业都有涉猎,是非常合适的顾问人选。”
吹牛吹得这样不动声色,简直是……也不知该喜该忧。
最后让王保安谈他对项目的期望。
王保安对江一雪说:“你这项目做不好,我就拿刀捅你。你带来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我每天派着俩黑衣人提着刀跟在她们后面,如影随形。”
希希看旁边的阿当。他吓得脸都白了。
……这是把自己认同成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散会以后,在男厕所门口听到阿当跟人力打电话:“格兰戴尔咨询公司,是每年福布斯排名前三的最佳雇主公司。我没想到我在这里做事人身安全会受到威胁!哪天做不好就连小命都没了!谁赔我!……”
做这个项目,好处是不必像其他项目上的同事一样每周一要赶着飞外地。坏处是……每次搭车到西岑镇荒郊野岭的那个办公室开会,战战兢兢穿过狼犬、东北虎的栖息地,一边走一边还得认真观察逃生路线……
江一雪又拿回第一版的方案——高端别墅群,并且建议保安与其他房地产商联合开发。
希希心里否定这个方案。高端别墅,是要住人的。目标客户不是企业高管,就是公司金领。西岑虽然地处上海、苏州、嘉兴交界,但距离这三个市的市区,都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虽说上海地铁规划中的17号会通到西岑镇,但既是高端别墅,客户又怎么会搭地铁呢?
另外,佘山、青浦都有正在开发的别墅群,浦东就更不用说了。那些地区的配套设施,也比偏僻的西岑好上许多。无论是居住还是投资,西岑都不具优势,高端客户有更好的选择。
但想是这样想,说却没法说。她不过是刚进公司的小朋友,没能力担责任,当然也没有发言权。
花很多时间查资料,核数据,做材料。江一雪亲自督工,可见她对这个项目的重视。这一次江一雪吸取教训,每周一次跟王保安开视频会,保持沟通。开会时王保安骂江一雪,开完会江一雪骂底下人。
希希进公司时,就意料到在江一雪手下的日子不会好过。
真的很不好过。
希希租的房子在龙阳路,每天坐地铁到虹桥再打车,上下班往返四小时。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晚上十二点以后才到家。
室友说一天到晚都看不到希希,还以为她出事。最后问她,真的要去这种鬼地方上班吗。
这也就罢了。
最苦的地方在于,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老板还觉得你没努力。
每星期关一次小黑屋,训你,折磨你,说你没有工作。劳动法规定一周工作40个小时算是正常,而希希每周工作70个小时。没算中午吃饭时间,也没算路上通勤的20多个小时。
江一雪特别得意地跟她强调:“我们这个行业呢,工作70个小时很正常,有点低,below average。如果你接受不了这样的工作强度,请你换一份工作。”
她吃准了她不甘心放弃。
没有退路啊。
没法叫苦,也无处可抱怨。
于是往死里整人。
下班的时候头重脚轻。看路眼都是花的。
三周干下来,没有一个休息日。到第四周,体力不支,有些低烧。江一雪勉为其难准了一天假。其实是周日。
惜惜灰心丧气。联系不到杜小月,没人可以说话。觉走投无路时,又到叶家花园。
这一回她学得乖巧。到树下祈愿前,先将左右假山树木查看一遍,确认周围没有旁人,才回到树洞边,喃喃自语,求老树保佑家人平安健康,保佑工作能稍稍顺利。
呆得片刻,园中响起人声。希希并无意窃听,但是两个男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传入耳中。
一个是青年,一个是老年。
老人说话并不顺畅,时时咳喘,断断续续。但是声调沉稳,吐字有力。也不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杨德生这个老东西,当年吞并合元贸易,又侵吞我们宫家的股份……到现如今,连控制权也剥夺得干干净净!我这还没入土呢,他那董事会,已经全姓杨喽!……说起来也是你自己不争气!你跟小雪好好的,怎么会被人从总裁的位子上拉下来?……少年人啊……”
那声音越来越近。希希直觉,那并不是她该听的东西。可是当她想回避时,一老一少,已走进她的视野里。
在那条路过香樟树的花园小径。一个青年人推着一个坐轮椅的老人。
希希望着那青年人的面孔,惊得没管住口齿。
“……宫总?”
老人目光严峻地扫了希希一眼。
那眼神如鹰,仿佛是审视猎物一般。叫希希无端打个哆嗦。
“你认得我?”老人问。
希希忙摆手,“不,不认得……”
他也是宫总?
老人眯眼打量希希。
太熟悉的压迫感。一点都不用怀疑。这是宫城的长辈。
老人接着抬头看宫城,“你认得她?”
英俊而森冷的面容朝向希希。希希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背后起了鸡皮疙瘩。
她怕他……隔了这许多年。
但他毫无表情地转开头,矮身恭敬回答老人:“不认识。”
又低声解释,“花边新闻上得太多。”
算是撇清关系。
宫城推着老人的轮椅走开。那咳嗽声渐行渐远。
希希站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
宫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低头踢飞一截枯木。
思索。那个老人也姓宫,应该是宫城的父亲。在咳嗽。有可能是得了肺病。住进肺科医院,没什么不对。
只是……
她沉浸在思绪中。忽然有人拍她肩头。
“喂!”轻柔的,好听的声音。
希希吓了一跳。猛然转身。
杨望清秀苍白的面容。
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那么好看。但是看到希希的一刹那,蓦然绽放一个灿烂的,好看的微笑。
“想我了吗?”他轻轻柔柔问。笑眯眯地。
希希却还怔愣。她这回连愤怒都没有。满心只是疑惑。
杨望……也出现在这里?
上一回遇见他,可以说是个巧合。可是这一回……
不是巧合。她想。【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