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从国金中心二期出来,给姐姐打电话。没有通。她想了想,又折回商场,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开电脑。习惯性地查邮件。
顶上第一封,格兰戴尔人力部门的邮件。招聘决定。
效率高得吓人。
希希在触屏上点击的手指有些抖。
在候补名单。Waitlisted.
希希了然。是一封拒信。这意味薛一川或者何辞,或者他们两人同时,拿到了offer。无论三选二还是三选一,都轮不到自己。
希希关了邮箱。
她的电脑桌布,是非洲大草原的日出景观。茫茫的无边际的大草原上的孤俏剪影。一只长颈鹿正仰头,亲吻一棵参天大树。
那棵树是什么树,并不能看出来。希希猜它是香樟。
而那轮红日,到底是朝阳,还是夕阳,也不能看出来。希希猜它是日出。
右下角,黑色的剪影之下,有一行小小的英文字:
The past can’t haunt me if I don’t let it.
是Kesha的歌词。那首歌名字叫Learn to Let Go。
学会放手。或者,学会忘记。
歌里唱:我曾是过去的囚徒/回望时只有痛苦……生活不总是公平/但地狱却寄生在怨恨之中/选择救赎,你的美好结局便由你做主。
她戴上耳朵听那首歌。心里疑惑:真的吗?选择放手,过去就不会阴魂不散了吗?
真的可以做到……不怨恨吗?
这时姐姐的电话打进来。
“希希,到上海了是吗?……好的好的。今晚就去我那儿睡吧。妈妈跟小守都在。我把地址发给你。我白天上班走不开。你自己回家啊!”
让她径自去松江的家里。
信信结婚半年。丈夫傅新汉在松江的一家材料公司上班。家在公司附近的镇南小区。白天夫妻俩都在上班,家里只有妈妈和弟弟。
2号线转1号线,换莲枫专线,走一段路再换松江65路。从陆家嘴过去,差不多要两半个小时。
信信已经不再是洗头妹了。她是淮海路上一家发廊的初级发型师。希希在莲华路换莲枫专线,心里替姐姐发愁:姐姐每天上班,路上要花整整两个小时?
希希在北京读书的四年,信信在朔州市里的一家美发店,从学徒干到发型师。期间在希希的说服下,去做了唇裂修复手术。手术效果意外的好,缝合痊愈后,几乎看不出来任何兔唇的痕迹。
而信信本身长得非常漂亮,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用傅新汉的话来说,像萝莉版的范冰冰。修复唇裂以后,走到哪里都是引人回头的大美女,带着连美发店的客流量都大了起来。
这期间就遇到傅新汉。他在上海上班,过年回朔州时,进了信信工作的美发店,立刻展开了追求。
信信对自己从来就不自信,也没有成家的打算。想到还要照顾妈妈弟弟和妹妹,根本没指望有男人肯娶她。结果傅新汉信誓旦旦:“你放心,将来成家,我帮你照顾你妈妈和你弟弟妹妹。我也有个弟弟,从小也是我供他上学的。现在他工作了,也快成家了。我特别体谅有弟弟妹妹的姑娘。”
双方见了家长,双方都很满意。这么着,信信就跟傅新汉领了证,带上一家子,跟他来上海发展。
然而上海的日子,又岂是那么好过的。
松江、闵行都有不少美发店。姐姐宁可每天花四小时在路上,早出晚归,无非是因为淮海路上的发廊给的工资高。
信信领证后,就跟傅新汉一起在松江买了一套二手房。男方出的首付。每个月月供就要一万。希希虽然不再问家里要钱了,妈妈的医药费依然数额不小。信信又怀孕了,预备迎接新生的宝宝。来来去去,都是用钱的地方,逼得她不得不找高档发廊。
希希下午四点才找到地方。是一处向北的两居室,目测八十来平,满当当挤着四口人——即将变成五口人。
信信跟傅新汉睡主卧,妈妈跟弟弟睡次卧。希希到这里,是没有地方睡的。
要不然就睡客厅沙发。
“嗯,我睡沙发就好。将就一晚。明天我就飞回北京了。”希希跟妈妈说。
妈妈看到希希很高兴,非要把自己的床让给她。小守看到希希,不那么高兴。还好他一时间找不到花生米,没有东西可以砸她。
听妈妈说,姐夫下班要晚上七八点,偶尔还有应酬,基本上十点才能进家门。信信更晚。晚上九点下班,到家差不多要十一点。晚饭要妈妈自己张罗。
希希在,当然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忙活。希希帮妈妈准备晚饭。妈妈打电话给姐夫,让他早点回来。晚上七点,姐夫果然回来了。
傅新汉在公司是客户经理,出差很多,惯于商务打扮。十一月天冷,西装外还罩了个风衣。三十来岁,正当盛年,人看着英挺帅气。希希很为姐姐高兴。
傅新汉知道希希过来,特地买回来一些卤味,鸡翅鸡腿,又还带了些不应季的水果,蓝莓草莓哈密瓜之类。
“在朔州啊,这个季节可吃不到这些。”傅新汉跟希希笑说,“北京能吃到吗?”
“不知道呢。平时也没留意。”希希答,“高档一点的超市大概有吧。我又不去。”
接着讲起面试的情况。
“哎哟,咨询公司。太高大上了!”傅新汉惊呼,“这我可帮不上忙——能赚很多钱吧?”顿了顿,又问,“哎,那希希,你这是要搬来上海了吗?”
希希嗯一声,“妈妈姐姐都在上海,过来有个照应。”
傅新汉夸张地一拍大腿,“太好了!这样一家人就团聚了!”
姐姐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家。一脸疲惫的模样。见了希希,露出笑容,又道歉没能赶回来吃晚饭。
怀胎五月。小腹微微隆起。已经藏不住了。
信信跟希希小坐一会儿,自己去洗漱就寝。希希洗漱完,还坐在沙发上刷BBS招聘版。格兰戴尔没戏了。MGB没戏了。现在是十一月,大公司的校招都已进入尾声,只能找小公司零星的补招机会。
刷着刷着,就听到卧室里姐夫和姐姐的对话。
那木门的隔音太差了。什么都听得。
“小孩马上要出生了。总让你妈妈跟你弟弟挤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既然你妹妹要来上海,正好,让你妈跟你弟搬她那里——”
“等,等等。”姐姐打断姐夫,“你让我妈搬出去,谁出房租?你不会是让希希出吧?她一个大学没毕业的孩子,工作还没稳定呢,你让她——”
傅新汉打断,“房租谁出我管不着。但是,两居室的房子挤五口人,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这房子是我买的,月供是我供的。我让你妈搬出去不行?——我早说了,当初就不该带她来上海!”
信信一哑,又争辩,“你,你早说什么了?当初你跟我求婚,让我跟你来上海,讲定的条件就是带上我妈。她又是肾病又是糖尿病,身边总要有人的。小守,小守……又是这样……”
“真是服了你们一家人了。”傅新汉大概是翻了个身,“总之我不管。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妈也得走。你现在这工作不是赚得挺多的吗?你在附近再找个便宜点的房子,让你妈搬过去。”
“那……孩子出生了呢?”
“我妈过来。”
“我妈怎么就不行了?”
“你妈自己不是个病秧子吗,还要人照顾呢。你还指着她?”
“哎你小点声!”
默了一会儿,信信又小声说,“我这工作……老板说,我肚子太明显了。继续工作不合适。让我下个月别去上班了。”
“……”
希希一晚上没睡觉。狂发简历。发了二三十家公司,都在上海。
但上海没有落脚处。第二天是下午的飞机。早上起床时,姐姐姐夫都已去上班了。希希跟妈妈弟弟道别。
还好只有一个书包。离上飞机还有一段时间。希希回去上海肺科医院的叶家花园。
时隔数年,这园子一点没变。还是枯叶荒草,疏于打理。墙外就是闹市,墙内却是满园寂然。
香樟树依然在。
连树洞都还在。只是被荒草掩起。
十一月天凉,阳光却奇异的好。冰凉的金色阳光从枝桠间洒落下来,一掬起来,就是一捧金光。
求职季学生迷信,去雍和宫潭柘寺烧香求offer求不挂科的学生比比皆是。希希没蹚那趟热闹。可是这时,眼看又走投无路了,无可投奔。又撞到香樟树底下来。
好像有神灵指引。
是啊。为什么不呢?老树是有灵的。
她抱住老树,像长颈鹿那样仰头亲吻它。接着在树下坐下来。
她从速记本上撕了一页白纸下来,坐在书下,拿笔在纸上沙沙地写。写完,她跪在树洞旁的荒草上,轻轻地念。
“我会找到工作。我会有offer。我能付得起房租和妈妈的医药费。我会把妈妈和弟弟接过来,不会给姐姐姐夫添负担。姐姐会生一个健康的,漂亮的小宝宝。姐夫会很爱姐姐,对姐姐很好。我要姐姐好好的。我要我的家人健康,平安,团圆。”
她把白纸扔进树洞。
听到轻微的哧的一声。
“谁?”
她警惕起身,转身。
没有人。园子里除了鸟虫,并无活物。
她蹑手蹑脚,潜行数步,接着猛然蹿到树后。
树后不远是院墙。有一处假山。岩石磊磊,荒草萋萋。
“看到你了。”她声音冷酷地说。
假山后绕出一个穿黑色菱纹开衫的年轻男人。并没有意外被人捉获的惊慌。表情温和而清澈,似笑非笑。
他的眼睛小而狭长,眼尾细而略弯,微微上翘。好像在笑。
那笑意,要是有,也藏在深邃的眼窝里,远得有些寥落。
他跟她目光接壤,笑意绽然。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是熟悉的撩人。
他目光落到她身上,像读图识字似的,一字一字念出她的名字。
“任相希。”他笑得更开了,眼睛眯成一道缝,“真巧啊。”
杨望。
“你变漂亮了。”他用轻佻的目光打量她。
希希冷冷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妈妈死在这里。”他的语气轻巧,好像他妈妈在这里吃饭一样,“你呢?怎么在这里?”
希希嘴角一勾,露出一瞬间的冷笑。
“我爸爸死在这附近。”那语气并不轻巧。就是她爸爸死掉的语气。
“哦……”他笑得越发好看,声音也越发温柔,“那我们俩很般配啊!”
希希目光凉凉地盯着他,握起拳头,寻思要不要上去揍他一顿。
他看穿她的心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他警告,一面漫不经心地扫视园子,好像能看到鬼魂似的,忽然低低说,“你爸爸和我妈妈……说不定在这园子里说话呢!”
“我爸爸是农民工。你妈妈不会跟他说话的。”
“会的。”他看着她,轻轻地,认真地说,“我妈妈是保姆。”
希希蓦然想起,杜小月说,杨望是杨德生的私生子。
杨德生跟保姆生了个儿子?……
这念头甫一升起,就被她从脑海中逐出去。
她不需要了解。她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有空喝一杯吗?”他邀请她,又仿佛要表明自己并无不良居心,“老同学,叙叙旧。听说你差点考了省状元,却去了北医,是吗?”
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跟老同学叙旧。F大一别,她再没跟任何人联系。连杜小月的信息也一概不理。
她是想着,跟过去撇清。
可是眼下……姐姐搬来上海,妈妈和弟弟都在上海,自己也非来不可。能撇清吗?
“我没空。”她走回香樟树根。
他在她身后,忽然不轻不重地说,“最近油价跌得很厉害。”
“油价?”她笑起来,“你赚了吗?”
“我赚了。你想听吗?”
却没继续理他。将书包甩上肩头,朝园子出口走。
他站在原地,“江一雷的近况呢,也不想听吗?”
希希脚步一顿。
可也只是一顿。她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
都过去了。她没必要见江一雷。而江一雷……也不必要记得她。
回北京第二周,接到上海打来的电话。
“任相希同学,你好。这里是格兰戴尔人力部门。现在有一位博士生临时毁约,我们还有一个商业分析师的岗位空缺。想请问一下,你是否还有兴趣接受格兰戴尔的offer?”
简直喜从天降。
“有,有兴趣!”希希赶紧回答,“我很愿意!”
“但是有条件。”人力的年轻女生说,“目前我们这里有一个房地产项目正缺人手。项目主管看了你的简历后,希望你能加入项目。考虑到你现在还是学生,主管同意你年后以实习生身份加入项目。你那边可以吗?”
“可以,完全可以!”希希说,“我的毕业论文已经完成了。这个学期就可以毕业。”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安排你与冬季毕业的学生一起入职。薪酬也按照一年级分析师发放。这样吧,你年前什么时候有空,来上海一趟,见一见主管,公司报销机票酒店。如果没问题,就尽快安排你入职上项目。”
希希再无犹豫,推掉了其他几家小公司的面试邀请,又飞来上海。
房地产,并不是她感兴趣的领域。但是,应届毕业生新入职,在没有项目可选的情况下,有上项目的机会,当然要紧紧抓住。新入职的分析师,通常会分配到不同行业的项目,工作一段时间后才选定行业方向。以希希的情况,童大同显然并不看好她;那么,她就需要先抱另一条大腿,等在公司站稳了,再找机会转医疗方向。
希希打着这样的算盘,又一次来到格兰戴尔。
格兰戴尔咨询公司大中华区总部,设在国金中心二期41层。
前台姑娘已经认识她了。
“雪莉已经在等你了。”前台姑娘示意她跟随。
雪莉就是那位主管的名字。
这一回走的,是跟童大同办公室不同的方向。显然是房地产行业的分区。经过的走道橱窗里,陈列着客户公司给予的礼物和荣誉,还有一些小巧的楼盘模型。
会面是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窗口面向金茂。那佛塔似的楼宇,在阳光里闪烁金光。
黑色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卷发女人。初见侧影,希希还不敢相信。等她抬起头来,希希简直惊掉下巴。
她只知道是一位房地产行业的主管,却没有想到,主管是她。
她只是不明白,如果是主管钦定的人选,为什么要会选……她,任相希?
双腿有些发软。她想找什么东西撑住。却苦无支撑。
“任相希,你好啊。”声音骇人的甜。
江一雪的唇线,弯成微笑的弧度。望向她的眼睛里,却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那个笑容渐渐化为一个嘲讽。
The past can’t haunt me if I don’t let it.
…Really【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