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浦东国际机场。
起落架着地,机身一震。那一刹,希希百感交集。
在心里轻轻说,“上海……我回来了。”
没有行李。出机场排队搭出租车,直奔陆家嘴。
格兰戴尔合伙人面试。合伙人简称par,因此最后一轮又叫par面。大家戏称“怕面”。
九月开始校招。网申,笔试,电面,然后是北京办公室on-site,案例面试,行为面试,HR面,经理面,主管面。一轮一轮没完没了。路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到了最后一轮,要还因为“文化不合”被刷掉……总是有些怕的。
格兰戴尔咨询公司大中华区总部,设在国金中心二期41层。
那旁边就是国金商场。她蓦地想起一个人来,那个带她进销金窟,令她几陷于万劫不复的混账。指尖冷不丁掐进掌心。
希希轻轻摇头,清出芜杂的思绪。马上就是终面了。她要凝神定气。
前台知会。过门禁,乘电梯至41层。玻璃门后GCC绿底白字的logo格外醒目。希希在前台签到,被指示进休息区。
十点还差一刻。希希去洗手间,补粉底口红,修饰晕开的眼线,又将发髻重新挽了一遍。
再回休息区。长沙发上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西服套装,工谨严肃。希希客气地跟他们打招呼。都是来参加终面的。
两个?
希希从北大学长那里得来的内部消息,格兰戴尔医疗组今年校招只有两个名额。
国内的医疗健康行业,毕竟不是最能赚钱的行业。MGB最大的金主是金融与地产业的客户。只是考虑行业覆盖,象征性地做一下医疗。人头少也是自然。
两个名额三个人。那么淘汰一个,是肯定的了。
大概入选者都太优秀了,人力无法抉择,将人选都放到领导面前来。
十点差三分,前台小姐过来,将三人引去合伙人办公室。中途路过这一片的工区。风格清简而典雅。连成一片的长桌工位,零零散散坐着不多的人。这是件好事。说明公司项目多,咨询师都在出差。
到办公室门口。标牌上写着“童大同合伙人及董事总经理”。
Par面通常是一对一。打包面三个是很不寻常的。童大同似乎自己也知道这不合规范,开了门将三人迎进来,就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日程排得太满,十点半还有个比较急的会。今天就只有半小时。一个人十分钟呢又太少了。咱就坐一块儿随便聊聊。”讲话带一点儿东北口音。
办公室里有张真皮沙发,正够三个人坐。茶几上有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童大同一边泡茶一面说,“来。节省时间,长话短说。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先开始。我叫童大同,是个医疗行业的咨询师。你们管我叫童叔叔就好。”
女生先笑了,笑完又正正经经说:“童叔叔好!我叫薛一川,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毕业,师从Carol Widney Greider,做分子生物学与遗传学,特别是染色体端粒、RNA转录与遗传病的关系。”
童大同说,“哟,牛掰呀。怎么不接着做科研呢?”
薛一川一笑,“读书读太久了,也是想出来看看世界。”
男生接着说:“我叫何辞,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放射系博士六年级,导师是Ronald Arenson老师。我做核磁共振,以及相关的信息处理系统、图片存储系统与交流系统。博士期间跟过西门子跟菲利浦核磁共振仪器的项目。”
童大同点头,“正好!我们正在争取一个医疗器械项目。你来跟我做标书吧?”
这是已经确定录了?
学历、背景,都输了一大截。阵势不能再输了。
希希自我介绍:“我叫任相希,北京大学医学部公共卫生学院预防医学专业四年级——”
童大同问:“你们公卫学院是七年制的吧?怎么不读了?”
是实诚爽朗的个性。
希希老实答:“着急赚钱。”
童大同噗哧笑了。
“课都修完了?毕业论文写完了?”
“这学期能做完。做的是煤化工污染对新生儿的致畸作用。”
希希当年高考是省理科三甲。这是一个清华、北大、港大抢着要的成绩,并且专业任选。希希去公卫,身边同学看她像看怪物:“不是吧任相希。你这个成绩怎么不去光华元培,怎么会来我们……这么□□丝的公卫……”
希希淡淡一笑,答,“人各有志。”
复读那一年,希希回到家乡。在大学一年的学习虽然短暂,但已经使她意识到,自己家的境况,不独是偶然。她一面复习,一面开始做社会调查。她去山西省图书馆翻阅人口年鉴与医学年鉴,找新生儿畸形数据;她拜访山西几个煤工业城市的福利院,发现95%的婴儿都是先天畸形……回忆童年时自己悲惨的境遇,希希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家乡……为中国,做点什么。
所以估完分填志愿,老师都劝她填名校的经济管理专业,她毅然填了三所医学院。
北大医学部又称北医,与本部截然不同。本部富,北医穷;本部光鲜,北医破旧;本部学风自由活跃,北医学风严谨严肃;本部想挂科很难,北医能一挂挂掉半个班;本部有十几个食堂,好吃又便宜;北医食堂饭菜附赠刷锅的铁丝,跃进厅食堂更是荣登市教委卫生部停业整改名单。
考进来退学的也有,告诫师弟师妹千万别考北医的也有。河南农村来的同学看着校医院感慨,“这校医院咋比俺们乡的卫生院还破呢?”
可是,反而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希希呆得很安心。她不再像F大时那样,想要混社团,混圈子,把自己包装得不像自己。北医是穷,却有一种骨子里不在意别人目光的坦荡。在这里,她穷得心安理得。
也是因为高考分数太高了,大学三年,希希一直是老师的宠儿。助学金奖学金拿遍,科研基金申请即有,没用家里一分钱。
这样堆砌出一份亮丽的简历。
但是一线城市人才太多,竞争太激烈。大三找实习,希希投了十几家咨询公司。摩根咨询的连简历关都没过。
校招申请里,通常会问,“你是否有过退学经历?是否受过行政处分?”希希起初很诚实地填写了F大退学的经历。这部分申请,简历都没有过。
最后只找到一个本土管理咨询公司的实习。
这个社会,从来就不宽容有污点的人。
她之后小心翼翼隐瞒她过去的经历。但是简历要写贝思杯,就必须写上F大。别人问起怎么只读了一年,她就回答,“因为私人原因。”
三人自我介绍完,童大同又问了“3 Why”——行业、岗位、公司。为什么做医疗,为什么做咨询师,为什么选格兰戴尔。
何辞与薛一川都是科研转行业,回答如出一辙:不甘心只是从事科研,想要从事有挑战的工作;自己在医疗物理与遗传科学研究中所积累的技能,同样也能应用于管理咨询;格兰戴尔是MGB当中最具学术气质的顶级咨询公司,与自己最为匹配。
这像是把能讲的都给讲了。
但这三个问题,希希准备了满满三页纸,整整五千字。
不急不躁,侃侃而谈。
“谈市场,医疗是刚需。谈国家,医疗是民生。谈个体,医疗是救命。您为什么做医疗,我也为什么做医疗。
“中国医疗行业的特点,是与政府关联紧密。医药市场很大程度靠政府增加投入。政府投入多,报销范围广,市场就大。但现在国家财政收入增速下降,不可能靠投入更多资金来改善现状。国家的医疗费用从1000多亿到现在的将近4万亿。被医保覆盖的部分,过度医疗、纵向定价虚高、横向滥用;不被覆盖的地方,依然是民生多艰。
“中国医药行业与医疗器械行业的特点,是低端市场产能过剩,高端市场为国外公司垄断。中国医药企业缺乏新药研发能力,仿制药低水平。中国医疗器械企业不能适应市场需求,国内医疗器械公司遍地,没有一家能进世界前一百。主要发达国家人均医疗器械费用都在100美元以上,中国不足6美元。
“中国医疗体制改革需要政府与企业的共同配合。格兰戴尔的客户群体涵盖政府与企业,每年为众多政府部门与医疗企业提供研究报告。在格兰戴尔工作,能够影响政府决策的制定,促进医药分家,最直接地参与中国医改的进程;能够帮助中国医疗企业提高竞争力,推动产业结构的优化。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做咨询,想进格兰戴尔。”
条分缕析,思路清晰。
希希这样说完,何辞与薛一川投向她的目光,都颇有刮目相看的味道。
童大同称赞,“想不到,你一个小本科生,懂得不比博士少嘛。”
希希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术业有专攻。他们在国外,对中国的医改不了解,也很自然。”
童大同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
何辞一本正经地说:“我原来想当物理学家。后来发现纯理论研究脱离社会,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现在的理想,是希望成为一名具备专业知识的医疗器械行业从业者。我的职业规划是在咨询公司积累对行业的理解,将来既可以做咨询,也可以跳去甲方做研发或管理。”
童大同一副东北腔,平易近人。薛一川笑着套近乎,“童叔叔,我看了你的简历。你是首都医科大学遗传学的博士,对吧?我的职业理想就是将来成为你——业界大牛!”
童大同哈哈大笑:“什么大牛!像我做一辈子的老黄牛顾问吗?浪费!”
希希觑眼看童大同。她面试经验太多,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虽然咨询公司录取人有硬性的标准,但具体到每个面试官,评价难免有自己的偏好。性格开朗的老板,往往会喜欢性格同样开朗,能打成一片的员工;性子沉稳的老板,则会偏向同样低调内敛、脚踏实地的雇员。
可是她背负太重,开朗不起来啊。
这是个务实的时代。问理想的时候,大家答的都是职业理想,没有人爱听大话。何辞与薛一川的答案,是最规矩,也最标准的答案。
论学历,论背景,论资源,她怎么都比不上另两个的。如果只是规矩,那就只能被淘汰出局。
看着童大同沉毅的、有棱角的脸庞,希希觉得,可以别出蹊径一下。
要比拍马屁吗?她也行的。
她沉着地与童大同对视,那里有一双漆黑的瞳仁。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饥有食,寒有衣,居有房,病有医。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此之谓大同。”
她念完这段话,闭上嘴。抬眼看他的表情。
一段奇怪的安静。
在美资咨询公司的面试场合背诵文言文。是啊,是有几分奇怪的。
他望着她,打量她,仿佛是有些动容,又仿佛是忍俊不禁,又极有涵养地没笑出声来。
最后他正襟危坐,“今天先这样。回去等结果吧。”【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