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惜住院期间，有同学陆陆续续来看她。
最先是江一雷和韩冰洁。惜惜听了以后，整个人格格地发抖，跪在床上求护士：“求求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进来……不要，不要，不要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再然后是杜小月和马东强，还有张新宇，拄着个拐杖也到了。值班护士看他们来得不容易，就把人放进来。惜惜用被子包住头，“我不在，不在。我不在。”
杜小月不忍心，走到床边，隔着被子要拥抱她。一碰到被子，惜惜就裹着被子从床上滚下去。杜小月愣在床边。
“惜惜……”杜小月掉着眼泪说，“会起来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不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的话都是骗人的。
他们走的时候留下许多水果与小吃，还有补铁补血的营养品。信信给她削了苹果，“苹果也是补血的。”惜惜执拗，“我不饿。我不吃。”
信信比惜惜更拗。她捉住惜惜脑袋，硬把苹果塞她嘴里，一边骂，“你不吃？又想死？”惜惜居然没再反抗，塞进嘴里的苹果，用门牙咬下一大口，嚼也不嚼就往下咽。被噎住。挺在那里喘不过气。信信骂到半截，没响了。
钱哗哗的，流水一样出去。
住院费、医药费、营养费，都很惊人。学校医保没了，没的保销了。
丧葬费又花了许多。遗体接运、冷藏、化妆、火化，都要收费。寿衣是最便宜的，三十元一件。骨灰盒是最便宜的，居然也要四百。
七拼八凑，给吕佩赔了二十万，终于争取到谅解书。上海的司法部门十分高效。五月出的事，八月开庭审判。因为得到受害人的谅解，判刑不重，管制六个月，回原籍执行。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信信为了照顾惜惜，辞了工作。没有收入来源。一家子除了惜惜，顿顿吃面条和咸菜。小守的花生米也没有了。中介来知会，房租又要涨。
信信原先有几个相熟的男客户。事到临头，颜面也不要，打电话找他们借钱。都避瘟神一样避开。
妈妈支支吾吾，“惜惜，原来那个借咱二十万的主儿，现在还能不……”
惜惜给宫城打电话。手机已经不通了。
“你现在懂了？”信信轻微地一叹，“男人啊，靠不住的。男人对女人好，要不是女人漂亮能干，要不是她娘家硬气。像咱们这样的……没有男人，会对你真心。”
上海是呆不下去了。
一家子收拾东西，准备北归。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徒四壁。只有些衣服能打包。
走之前惜惜去叶家花园，跟老香樟道别。
它陪伴她一年，听她倾诉听她唱歌。它知道她心底所有的不堪和希望。它值得被郑重地道别。
好像知道是一场别离，将要入秋的天，开始零零落落地下雨。
还好老树根深叶茂，可稍挡雨。
惜惜捧着爸爸的骨灰盒。红漆盒子花纹粗糙，又十分笨重，看起来像古董店里的旧首饰盒。放在树根上，变成一个小小的写字台。
惜惜抽出笔，在速记纸上写字。
偶尔叶子上滴下一大颗雨水，浸湿纸，模糊了字迹。
写完了，她跪在树洞前，跟老树说，“老树老树，你是见证啊。”照着小纸条念。
老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好像在说，我听到了。
念完，把小纸条揉成一团，装进兜里。
走的那日，没有想到，杜小月和马东强又来。
这回直接到了惜惜住的破落小区。也不知是谁给的地址。
往日，惜惜必定要赶她走。她怎么也不愿同学瞧见她家穷困破败的样子。
可是今时，这也不是家了。她也不过是暂住一宿的过客。她怎么赶别人走呢。
惜惜没好意思赶人，可是也不欢迎。这会儿没办法拿被子包着头了，她板着脸，只管自己收拾东西。
杜小月也不以为意。她带了好几个信封，就自己拆给惜惜看。
“这个是我跟马东强的。”杜小月递给她一个印着贝思logo的，厚厚的白色信封，“惜惜你收下，别人的不收，我们的你一定要收下。因为贝思杯，马东强拿到了贝思上海办公室的全职offer，上周刚刚入职；我拿到了贝思上海的暑期实习。这里面有马东强第一个月的工资，我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我们俩的offer都是你给的。只给你一个月工资很少很少了。你真的不要推辞。”
杜小月说完，又翻出第二个信封，“这个是张新宇的。他牛逼死了！斯坦福、MIT、卡奈基梅隆，三个CS PhD offer，横扫啊！但是你猜他申请PS是怎么写的？他就把他参加贝思杯的经历写了一遍——先是怎么用MATLAB怎么搭建合生几个板块的市场前景预测。然后是用AI工具预测电子消费品市场的用户消费习惯。最后是决赛的药品用户群体分析，你还有印象吗？他自己写了一个预测模型，输变量就可以得到相应的预测结果。但是——哈哈！他英语烂死了！PS还是我给他改的呢！全是语病！老师要看吐血啊！这样都拿了一堆offer！他已经决定去斯坦福AI实验室了。那边不仅免学费，一年奖学金就有四万！美元！美元换人民币可是1比6.8，他这一年读书就有三十万啊比贝思第一年的全职还多啊！……我跟你说，张新宇给你给得太少了！等他去了美国，我一定帮你写邮件，再敲诈他一点……”
惜惜没理杜小月，可是听得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当初一起奋斗的小伙伴，都找到了那么好的去处，她为他们高兴。而她什么也没有。
杜小月又拆了第三个信封，“这是史悠和陆玫的。她俩今天本来想来的，我说你们别。惜惜看了你们就烦。所以她们托我捎话给你。史悠说，以前她对你态度不好，脾气大，是她不对——‘但是你自己也很拽啊！能怪我吗？’咳咳，我就是复述她的话。你别生气。”杜小月吐吐舌头，“不过她们真的很好的。她们找的实习，都没多少钱的，但是她们还是给你拿了好多——应该是管爸妈要的，没出息，哈哈哈。”
最后，还有很厚很厚一卷纸。信封都装不下了。就是拿一只纸袋包的。
“这是FCA和管协的捐款。你家里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惜惜你不要推辞。一样都是离家在外的游子，谁没过难处呢？……”
惜惜斩钉截铁，“我不需要。”
杜小月说，“你不需要。那你家人呢？”
惜惜默了一会儿，终于接过来，“我将来会还的。”
一直把一家人送到火车站。
没有想到，在火车站见到剩下两个室友。
史悠还是一副很欠抽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你瘦了，更丑了。”史悠一点也不客气，盯着她的胸口看，“你的胸都快凹进去了。”
陆玫捶史悠，“哎呀悠悠你有完没完！”跟惜惜赔笑，“惜惜你别理她。她这人就这样的。可是她人真不坏。你不知道她这几天可后悔了呢，一天到晚跟我说，‘哎哟喂，早知当时我不要那个包，把钱捐了得了……’”
史悠拧陆玫的嘴，“你给我闭嘴。”
陆玫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一次，学校过分了。”
史悠哼了一声，“就是。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学校，养着一群不三不四的妖精，打人的包养的多了去了，也没听说谁为这个开除的。”
陆玫拉扯史悠，“我求你还是别说了。”
这边马东强帮惜惜妈妈把行李往火车上搬，杜小月跟惜惜嘱咐，“惜惜……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咨询师。不要浪费你的才能。你那么强，高数难倒了一片，你照样能考第一。惜惜你是学霸啊！”
惜惜憋了一口气，还是不理杜小月，管自己搬行李。到开车的点了，她也没理她。
列车员把送人的往下赶。杜小月下了火车，还在窗口外跳，“惜惜你听到没？不要气馁！去复读！再参加一次高考。你考回来啊！”
到开车的时候，杜小月还没得到惜惜的应承。火车动了，她追着火车跑，“惜惜，你可以的。你答应我，考回来，考回上海啊！……”
火车加速。惜惜起身去关车窗。
听到三个女孩在身后一齐喊。
“任相惜——我们——等你——回上海！！”
惜惜趴在车窗上。闭上眼泪如雨下。
无声开口，说，好。
漫长的，颠簸的旅程。回大河堡。
一样的山水，一样的人家，再看只觉恍如隔世。
一样是星辰，一样是日月，光阴稍错，就是苍海桑田。
这是长大……还是苍老。
惜惜跟姐姐一起安葬父亲。就在清水河不远的向阳山岗上。
因为就两姐妹，翻土填土都要靠自己。这一忙，就从太阳升起，忙到太阳西落。
葬完了，天色晏了，也还没有走。
“姐姐，我想把名字改一改。可惜的惜，改成希望的希。你觉得好不好啊？”
信信说，“好。”
“姐姐。我想复读一年，再考一次。上了大学我自己挣学费。就复读这一年，你再养我一年，好不好啊？”
信信说，“好。”
信信烧纸钱。把纸钱染了一堆。她站在纸火边。夕阳和火光照亮她半张脸。
希希在信信身边。隔一会儿跪在地上，从怀里摸索出小纸条，照着纸条念。
她满面尘灰，一身泥泞。可是表情平静，再没有波澜。声音轻清而坚定。
“我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给我的一切艰辛。我不怕孤单。我会勇敢。我不会哭我也不会放弃。我会活下去，再穷再惨我也会活下去，到世界末日我也会活下去。我会照顾妈妈，我会保护姐姐，我会养活弟弟。我不配幸福不配快乐，那就让我为家人承担所有灾祸。从今往后，我活着，就是要我的家人不被践踏，不受欺侮；我要我爱的人得保全，得幸福。任相希谨立。”
希希念完，将小纸条抛进纸火里。路过的风将燃着的纸扬上半空，变成天空里的一颗星。
次年六月，任相希以山西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部。【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