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死的感觉吗？只觉得好困，好困。
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可是眼皮沉重，抬不起来。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条被拉长的弧线，飘渺而又轻柔，“不要睡。任相惜，你撑住，撑住。”
惜惜回答，我要睡了，让我睡吧。但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体脱力，却还有知觉。她手腕上的割口被什么人捏住。捏得非常用力，以至睡梦中她都觉察到了疼痛。有什么托起了她的身体，还有她的肘弯。她被人托上半空。
惜惜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在梦里，她没有身体，没有眼泪也不觉得痛楚。她很轻，很轻，可以漂浮在半空中。她飘向北方。飘回家乡。
阳光很好。她有时是一朵绵软的云，停在山岗上，或者停在奶奶的屋顶上。她有时是一阵透明的风，穿过森林，穿过草地，穿过奶奶家门前的老树。她累了，就变成树上的一片树叶。她想唱歌了，树叶就沙沙作响。她唱完了，树叶就落下来。像风里的一声叹息。
……
再后来就醒了。
眼皮外光影变幻。耳廓内声响分明。她知道自己没有死去。
四肢无力但有知觉。可以微小地挪动。左腕被扎上了厚厚的绷带。右边手臂扎了针。
她可以永远不醒来吗？可以假装永远睡着吗？
她没有立时睁开眼。好像还阳的魂灵，不记得前生的事情。她慢吞吞地回想，想起来她叫任相惜。
这念头让她浑身一颤。
死吧，赶紧死吧。
她模模糊糊听到人说：“同学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隔了一会儿又说：“医生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怎么的呢。活着就要受人恩惠，不停道谢吗？
她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直到后来，雷声震荡鼓膜。她那时在梦里。她是一棵树。配合那雷声，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这是劈她的雷吗？所谓天谴，所谓天打雷劈？
眼前骤亮，亮堂到无可遁形。她吓得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
她被人世流放，又被梦境驱逐。
鼻子闻见是消毒水的味道。她睁开眼。在一间局促的灰白的病房。有三张床位，另两张空着。她睡在靠窗的床上。窗外雷雨交加。雨点好像疯了，奋不顾身地砸在玻璃窗上，粉身碎骨。
她饿了，饥肠辘辘。且渴，舌干如欲冒烟。
“水……我要喝水……”有气无力地呼求。
她吃力地挣开眼皮。最先看见的是姐姐。
她支着头，阖着眼。听见声音睁开眼。她看起来憔悴透了。人本来瘦，真正的皮包骨头。因为缺乏睡眠，眼眶深深地凹陷。像极了骷髅。
把下半部分遮掉，她的脸很是清秀。变成骷髅也很清透。可惜嘴唇臃肿。像被人一巴掌打肿。
那脸上表情剧变。
看到惜惜醒转，那张枯死萎黄的脸，一刹那被喜悦点染。可是真的也就那么两秒。
两秒过后，窗外一个霹雳。把信信的脸，照得跟骷髅无异。
她脸上是发了狂的愤怒。信信一把抓起惜惜的左手，将她从床上拖了起来。右手的针挑着肉翻出去。惜惜根本无力反抗。
信信拖着惜惜往病房外走，像一具骷髅拖着另一具骷髅。惜惜不敢挣扎。只得如游尸一般被拖拽着走。
痛觉神经惊醒。左手手腕钝痛，想用右手去掰开姐姐的手，却又不敢，就那么软软地搭在姐姐手上，一边挪步一边无力地哀求，“姐姐疼。姐姐疼。” 可是声音轻到谁也听不见。
这时是半夜，值夜的护士都缩在屋里，走廊空空荡荡。信信拖着惜惜一直走，走到走廊尽头，上了楼梯。一口气就上了三楼。
那屋顶是一个无人看守的天台，天地萧飒，风雨交加。没了屋宇的庇护，风云雷电越发狰狞。信信扭着惜惜走进雨里。大雨瓢泼，信信单衫，惜惜只一件病服，没一刻姐妹俩都浑身洇湿。信信还不放手，一路拽着惜惜，一直走到天台尽头。护栏浮浅。底下是医院住院部门前的水泥地。
信信松开惜惜的手，指着护栏外零落的灯光，“你跳吧。”
惜惜重得自由，却无力逃跑。她用右手护住痛木了的左手。她眼前发黑，站也站不住，就踉踉跄跄地后退。信信恨铁不成钢似，两步上前，又抓住她的左手，将她从地上揪起，生生地拽着到天台边缘。
空着的另一只手往底下指，“你跳吧！跳啊！跳啊！你不是想死吗？那就往下跳。”
惜惜嘤嗡，“姐姐我怕高。”
她把惜惜往阳台边上拖，把她的脑袋往天台外面按，“你都不怕死，还怕什么高？”
二十几米外的水泥地在眼前晃。惜惜闭上眼，苦苦哀求，“姐姐我怕死。姐姐我怕死。”
信信终于松了手。惜惜得了生机，又全速往后退，一跤跌倒坐进水里。兀自用手攀行，后退不止，口里一面说，“姐姐不要。姐姐不要。”
一直退进角落。
信信如讨命的恶鬼，步步紧逼。
“不死了？怎么又不死了？你要死我给你机会。谁拦着你了？你不想跳可以，我去给你买刀。你拿铅笔刀割个什么劲？你买口菜刀往脖子上一抹什么事都没了。你跟我演什么戏？你装什么可怜！！就是你害死爸爸！！你害死爸爸然后畏罪自杀想一了百了。你以为你死了爸爸就会原谅你，妈妈就会原谅你，弟弟和我就会原谅你。你做梦！！你这样自私的人，死一百次都不值得可惜！你做鬼也没有人会原谅你！！没人原谅你！！”
惜惜坐在水里，背靠护栏，脸白如死，瞳色散乱。雨水泼在她脸上，身上，像极了落汤的鸡。她不敢抬头看信信，就低着头，只一味说，“姐姐我错了。姐姐我错了。”
哭不能哭，笑不能笑。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左手捧在怀里。伤口又破了，绷带进了血。右手虚虚护着左手。左手冰凉发麻，却还发着抖。身子亦发抖，簌簌如风雨中一片枯叶。
信信高高扬着头，满脸都是雨水。
“穷怎么了？穷就该去死么？农民工怎么了！保姆怎么了！洗头妹怎么了！哪个不是这个社会清清白白的劳动者！职业有差别，无贵贱！都是拿自己的汗水换一口饭吃！没偷！没抢！没坑蒙拐骗！没给有钱人做情妇！你一个大学生了不起了？就觉得我们全家给你抹黑了？拖你后腿了？就让你觉得在同学面前丢脸了？抬不起头了？”
惜惜坐在雨里发着抖。像被拔掉翅膀的蛾子跌落在地。她躲不了，逃不了，就只好拼命摇头，“姐姐我错了。姐姐我错了。”
雨幕翻飞汹涌，漫天漫地席卷而过。
信信如金钟耸立，有如地狱派来的审判。
“我今天告诉你。弟弟是被你害残的。爸爸是被你害死的！你有脸这样去见爸爸？你有脸！你拿刀一割的手腕。你一了百了了。你有没有想过妈妈怎么办！弟弟怎么办！我怎么办！爸爸妈妈那么辛苦拼命赚钱为了让你念书让你上大学。你怎么报答他们？我初中没读完我就辍学，我就回家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我出来打工挣的钱都给你上学。你怎么报答我？！……”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彻宇宙。信信如天台上一尊石刻的塑像，顶天立地。
她逼进两步，眼中晶莹。居高临下，如命运发话。
“任相惜，你听着。”
惜惜捧着手，觳觫像待宰的羊羔。她颤抖着抬头，听候审判。
“你没有资格死。要死你也是最后一个死。你得给我活下去。再穷再惨你也得给我活下去。你害死父亲害残兄弟。你不配有幸福。你此生活着的意义就是赎罪。你要代替爸爸照顾妈妈，养活弟弟。你做不到你天打雷劈。你听到了吗？”
惜惜嘴唇哆嗦，“……我听到了。”
信信站在雨里，头发凌乱，发丝贴着脸颊。雨水沿着那发丝往下淌，滴滴嗒嗒。她说，“好。”像用尽了最后一分神气。她身子软倒，在雨里跪下来，跪在惜惜身边。她抱住惜惜冰凉的发抖的身体，将她紧紧环住。她将头颅枕在惜惜肩窝里，泪水和雨水一起奔腾而下。
“惜惜要相信……活下去，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在风雨尽头，乌云之上，在黑色的天空最深最深的地方，还会有星光。
她一手环住她身体，一手捧住她头颅。她剩余的温暖，都会给她。
“惜惜不要死……姐姐只有你了……”哽咽说不下去。
人生艰辛。人世凉薄。真的只有你了。
那温暖从姐姐身体里传来。惜惜从怀里抽出受伤的手，用尽全部力气，环住姐姐单薄的身体。她靠在姐姐肩膀上。悲伤沉睡。勇气和温暖一同醒来。
又一道闪电划下来。雷声陡然大作。天地沉黑，风雨飘摇。
可是人间尚有温暖。没有什么值得惧怕。
她什么都不怕了。
“姐姐，”她闭上眼，轻轻说，“我会……活下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