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个老人是谁?”希希问。
杨望没有回答,依旧笑眯眯地瞧着她,“听说你在格兰戴尔?”
希希没有回答,盯着他,“他是宫城的爸爸,对吗?”
杨望仍不回答,接着问,“你在华仁药业的项目上,对不对?”
华仁药业……这个名字勾起了一点遥远的回忆。
希希低头想了一下。对。韩冰洁。
华仁药业是一家大型国有制药公司。韩冰洁的爸爸韩国启,是华仁药业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
她低头思索的模样,让杨望误以为她是默认。杨望高兴地笑起来,“我们来玩一个小游戏,好不好?要是你赢了,我把宫城一家子的破烂事告诉你。要是我赢了……”他顿了一下,声音变轻,变得很温柔,很好听,“你来给我讲讲华仁药业,好不好?”
希希根本不知道有华仁药业这个项目。这样的打赌,她没什么可输。
而她迫切想要了解宫城,他的家庭,他的历史……这样,至少,在面对江一雪的时候,她还能抓一张底牌。
希希笑,“好。你想玩什么?”
杨望眯眯笑着,冲她招招手。他带她从叶家花园边门出去,三拐两拐,把她带到一家烤串店。
不是很高级的那种。但是整洁干净,环境舒适而安静。那家店的特色是香辣鸡翅和辣烤鱿鱼。辣度分为五个等级:辣,重辣,变态辣,菊花疼,卡罗来纳死神。
杨望点了八根变态辣鸡翅,四根菊花疼鱿鱼,两瓶冰啤酒。
“规则很简单。一人吃一半。谁先吃完,谁就赢了。中途不许喝水。要是忍不住先喝水,那就输了。”
那鸡翅外焦里嫩,香酥流油,看着十分诱人。但是希希瞄一眼鸡翅上洒满的辣椒丁和辣椒籽,莫名觉得菊花一紧。
明天还要上班,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杨望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希希抓起一根变态辣鸡翅,眼睛一眨不眨,就往嘴里送。
吃辣最重要的是速度。人的大脑对辣的反应慢半拍。要是争取在大脑反应过来有多辣之前,把鸡翅和鱿鱼全吃完,那就赢了不是吗?
一根烤串上有两块鸡翅。希希啃掉两块鸡翅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冒。她忍住尖叫、抽气、喝水的冲动,就一个劲狠命往嘴里塞,胡乱嚼一嚼就咽下去。
杨望等希希差不多吃完第一根,才慢吞吞地开始吃。
他吃得从容惬意,几乎可以是云淡风清,好像他吃的根本不是她吃的辣度。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优雅而有分寸,浑不似希希狼吞虎咽。明明是个烤串店,他却动用西餐的刀叉,非要将烤翅拨进白瓷盘中,慢慢切割。切完又在嫩白的鸡肉上洒上胡椒粉末,用餐叉叉了,再缓缓送入口中。
希希吃到第三根时,眼前发黑,头颅作痛,只觉口舌如有火烧,再也吃不进去了。她扶着桌子泪眼汪汪地喘气。拼命眨了眨眼睛。面前的杨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是煞人的好看。
他吃得这样慢,居然也吃完两根了。鸡骨整整齐齐摆在盘中,像一幅艺术品。他冲服务生招手,新换一个盘子。将第三根鸡翅盛入盘中。
那张清秀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嘴角的笑容也没有了。漆黑的眼瞳蒙了薄薄一层泪,好像黑色珠玉般光华动人。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可是也没有停顿。切肉,叉肉,入口,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希希勉强吃掉第五块鸡翅,吃完以后大叫一声:“我不行啦!”直接抓起冰啤往嘴里咕咚咕咚地倒。
冰啤铺展时稍能缓解,但是冰啤一入腹,舌头、口唇又火辣辣地疼起来。眼泪鼻涕止都止不住。只好整个地用纸巾把脸包裹起来。
希希灌下半瓶冰啤。杨望的四根辣翅已经吃空了。他慢腾腾用纸巾擦嘴,擦鼻子,擦眼睛。他的表情依然从容安宁,只除了眼白有些发红。
“我赢了。”他说,“你说吧。”声音微微有些嘶哑。
“怎么赢了?还没吃完呢。”希希一指桌上的菊花疼鱿鱼,“你把桌上的都吃了,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他只微微迟疑了一下。
再没有第二句话,他开始吃。
这一次他吃得很快。越发的没有表情。眼帘低垂。手上飞快。用餐刀将串上的鱿鱼拨入盘中。一入口即机械咀嚼。好像是一台分解鱿鱼的机器。
他一边吃,一边眼泪疯狂地涌出来。
两行清泪从眼中一直垂到颏下,像是开了两个河道。清水汩汩流淌。
希希看得骇然。除了小守哭闹,她从来没有看男孩子哭过。她一时间有些慌张无措,“喂……喂你不能吃辣就不要吃了啊,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喂你……”
但是他已经飞快地吃完鱿鱼。没有丝毫停顿。又用手从公盘中抓走剩下的一个烤串。风卷残云吃完。最后一叉将希希盘里剩下的鸡翅叉走。大功告成。
他吃完。放下刀叉。将餐巾展开,捂住脸。希希听到他轻轻倒吸凉气的声音。可能有半分钟。
接着他将脸擦净。慢吞吞倒了一杯冰啤。喝下去小半杯。才抬起头说,“说吧。”
他眼睛全红了。
希希心下有些歉然。但想起过往如何被他对待,又觉不必抱歉。她坦荡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没上华仁药业的项目。就算上了,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也不可能把项目内容透露给你。”
她以为杨望会冲她发飙。也不在乎跟他干上一架。
可是杨望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着眼,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呷啤酒。好像在缓慢消化着她刚刚提供的信息。
“你缺钱吗?”他忽然抬起头。眼白血红。
这话切中要害。
她什么时候不缺钱呢。
她没来得及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十万。我要华仁药业上海分公司2013年的审计底稿。格兰戴尔跟毕马威在帮华仁做财务风险咨询。想办法上那个项目。”
杨望说完,猛然站起身来,眼睛发红,脸色发青,两只手抓着桌角,却还很有礼貌地说,“再见。”
然后就,一阵风一样刮了出去。
嗖的一下消失在夜幕中。
一脸懵逼的希希:“……”
希希很想要那十万块钱。有那十万,就可以租个宽敞点的寓所,把妈妈姐姐和弟弟都接过来。
咨询公司的项目之间,是完全隔绝的。就算一个咨询师同时服务于两个项目,也不能在一个项目上透露另一个项目的信息。希希虽然打听了一些华仁项目的情况,但除了知道华仁是童大同的客户外,其余一无所知。
保安项目依旧两眼一抓瞎。希希很快自顾不暇,再没心情去。
第四周跟前面三周一样难熬。周一跟王大爷的碰头会,一直拖到周三,因为他的热带雨林行程。周三碰头会,王董事长又骂骂咧咧,说项目组新做出来的别墅方案,连他养的猪都不愿意住。
江一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问王大爷:“董事长,您对我们三版的方案都不满意,请问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方案?”
希希能感受到王董事长隔着半个地球喷过来的口水,“我要是知道我要什么方案,我自己画出来不就完了吗!我花几百万雇你们干嘛!”
江一雪在王老板那里受的气,又一概转嫁到项目组的同事身上。组里的高级咨询师,她是不敢骂的,因为再骂就跑没人了。所以又拿希希开刀。
挨训的原因都是边边角角的细节。数据样本选取规则,市场数据来源核对,交付物格式,如此等等。希希一声不吭地捱下来,回去埋头改。
但这样死改活改,都是无用功。因为被否定的是大方向啊。
周五近下班时分,希希接到妈妈的电话,请她帮忙联系姐夫。
“你姐姐情况不好……已经住进医院了……医生说胎像不太稳,可能要早产……我这边打电话给新汉,又怎么都打不通。希希你有空联系一下你姐夫,叫他有空回朔州一趟……信信怕是要生了……”
可是希希困在项目上,根本脱不了身。江一雪人没在,却用电话和邮件把人吊在项目上。周末眼看又要泡汤。
这时终于接到杜小月的短信。
“啊啊啊太好了!你来上海了啊!不好意思我n年没上人人才看到你的留言。这周末我请你吃好吃的!”
到周日,项目上已经跑得没人了,只剩下希希一个苦逼在干活。希希索性也从客户办公室跑出来,从青浦一路杀回市里,在南京西路跟杜小月胜利会师。
杜小月看到希希就一顿熊抱:“嘤嘤嘤希希你好狠心啊!这么多年我给你发信息打电话你都不理我!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把人家担心死了呜呜呜!你太坏了你!”
希希好容易从杜小月的怀抱中挣出来喘气,“这不回来了吗。好啦我错了行不行。今天我请你吧!”
杜小月很傲娇,“还是我来吧!毕竟人家都工作两年了呢!——而且马上要升associate啦!”
应届本科毕业进咨询公司,职位是“商业分析师”;两年后升职,变成“咨询师助理”。MBA或硕士毕业生进咨询公司,则是直接做咨询师助理。
“太好了!祝贺你!”希希很为杜小月感到高兴。咨询这一行竞争太激烈了。每往上升一级,至少有一半人要离开。
又有一点自惭形秽。明明不比杜小月差的,自己连正式员工都不是。比她落后一大截。
互道别来短长。杜小月本科毕业即进入贝思咨询,从事健康行业,正是希希想要从来的方向。马东强进了合生战略部——战略部作为咨询公司的甲方,最喜欢接受有经验的咨询师,马东强能以应届生身份进大公司战略部,真是很厉害。而张新宇去斯坦福读CS的博士,现在是博士四年级。听说刚刚跟导师联合署名,在最顶级的人工智能杂志上发了两篇论文。
也聊了其他人。
“当年FCA的大部分人都进了咨询,一小搓进了MGB,一拨人去了四大,还有一些去了民营咨询。韩冰洁进了摩根。她是挺牛的,是师弟师妹心中的女神。摩根喜欢招海归,在大陆一年招的本科生,两只手数得完。现在应该也升asso了。吕佩进了一家顶尖的市场研究公司,他们公司跟摩根有长期合作。有一次项目竞标,我碰到她们。那个项目挺大的,得上亿吧,最后还是被她们抢走了。”
“唔,真厉害。”
忍不住问了江一雪。
“江一雪?江一雪我不是很了解哎,她应该一直在G家吧?——咦,你不就在G家吗?哦我懂了,你想问江一雷。江一雷啊,他也在摩根喽。跟韩冰洁打得火热吧。他俩啊,一学霸,一女神,神仙眷侣啊。”
扭头想了想又说,“不过呢,FCA那拨人,混得最厉害的不是江一雷,也不是韩冰洁。应该是杨望。”
“杨望?”
“是。医疗领域创业新贵。年初上了福布斯30 Under 30精英榜。辰光医疗的估值年初就过了一亿美元,现在应该不止了。”
“辰光?辰光不是合生集团——”
“对。就是那个辰光。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给合生做战略,让合生剥离负盈利的医疗板块,把辰光独立出来自负盈亏?”
“记得。但是我离开时,宫总的意思,好像是要让帕拉迪注资辰光,开合资公司。”
“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但辰光最后是独立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合生是不是还控股,但这家公司被很多VC追捧,两年前A轮融资,红杉领投。那是2012年,我才刚毕业,杨望就比我们大三岁,是吧?——天哪,他那时毕业才两年。应该他爸爸也给了不少钱吧,居然从美国拉回技术大牛,做出一款国产fMRI仪器。本来这种设备被GE、西门子、菲利浦这三大巨头垄断,辰光的扫描仪一出来,价格只有GE的一半,1.5T的仪器做得比GE还好——二三线城市医院销售量一下子上去。A轮以后都没融资。估计现金流太好了。”
杜小月说着,打开手机划拉朋友圈,“你加杨望好友没有?有些销售数据,他直接发在朋友圈,大概是给投资人看的。噫——‘辰光布局生物医疗,收购美国吉音基因公司’?切,入股20%,这个不叫收购好吧?假新闻。”
希希跟杨望吃辣比赛之前,是加过微信的。她把手机拿出来,翻杨望的朋友圈。空白一片。
靠,把她屏蔽了!……太过分了!
希希也把杨望屏蔽了。
但是她朋友圈里也没什么东西。都是加班,加班,加班……
吃完午饭逛街。希希说想买鞋。
“哈哈!那你可找对人了!我最爱鞋了!这一带我很熟。我带你逛吧!你先来说说,想要什么样的鞋呢?”
“想要轻便点的吧。上班可以穿的。”
“轻便的呀……恒隆广场有一家Golden Goose,我还蛮喜欢他家的星星鞋的。去看看?”
可是一进恒隆广场地下的那家黄金鹅,希希就直摇头,“不行不行。这也太休闲了。要稍微正式点的。毕竟在客户公司。”
“唔,在公司啊。那是要单鞋吧?”小月又把希希带去黄金鹅斜对面的玛百莉。希希看一圈,吐吐舌头,“鞋跟太高啦!这样穿着上班得累死。”
“要平跟,这容易!这边!”杜小月又带希希走向圆形大厅,结果路上被那家Brunello Cucinelli吸引。她进店,围着那个牌子各式各样的凉鞋,恋恋不舍,“等我再攒两个月的工资。”转悠一会,又醒悟似的说,“啊,这个可不是客户需求。快走吧!”
在扶梯边上找到巴利。有不少浅色少女系的平跟皮鞋。希希挑了珠粉的和黑色的试了,试完看价签,朝杜小月叹气,“看是很好看,但是我想想这种平跟鞋我太多了。要不买个矮跟的靴子?”
杜小月叹气,“唉,希希,你跟我们甲方爸爸可真像。需求一直在变。”
把希希说笑了,“哈哈!对不住你。我们的客户也是二得要死,做了三版方案,都不通过。问他到底要什么,他又答不上来。”她顿一顿,又说,“看来不能怪他。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什么!”
“没关系。”杜小月笑眯眯地说,“咨询顾问的存在价值,就是帮助客户了解自己。我进公司上的第一课,就是不能骂客户笨。我们老板说,客户能做到能够聘请MGB的地步,那他就一定不笨。大部分时候我们说客户笨,是因为客户在某一方面,没有掌握到对的工作方法,所以显得效率低下,让人觉得笨。还有一类客户,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比如我遇到一个客户领导,情商智商爆表,却经常问我们一些看着很白痴的问题。我一开始以为是他脑袋瓜不灵光,但后来我发现,对于那些问题,他心中早有判断。他问我们,有时候是想听其他观点作参考,有时候是考验供应商的应变能力和干货水平。”
希希心里灵光一现。
王保安,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杜小月带希希看了黄金鹅、玛百莉、Brunello Cucinelli、巴利。希希什么都没有买。
表面上看,是她对这几家店的鞋子都不满意。而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没钱。
要是钱够的话,玛百莉的单鞋,巴利的平底鞋,都是上班可以穿的吧?
所以,就算杜小月带希希把恒隆广场的鞋店全逛遍,希希也不见得能买到一双鞋。因为她真正的问题,是,钱。
王保安的西岑项目,与希希买鞋,是类似的情况。江一雪带着王保安把鞋店都逛遍了——高端别墅、高尔夫球场、度假村——没有用。因为这些方案如何选择,不是他真正的问题。
所以王保安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呢?
杜小月说,“底层鞋店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去楼上看看吧?”
希希却忽然说:“小月,真对不起!我晚上还有材料要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可能要回办公室了。”
杜小月脸上的失落只持续了两秒,“我也是做这行的。我懂你。去吧!等你忙完了我再陪你买鞋哈。”
希希朝电梯上跑,回头冲杜小月喊:“小月谢谢你!”
回公司的路上,希希一面整理思路,一面给阿当打电话。
跟江一雪说是没用的,因为她根本不把希希放在眼里。但是阿当不同。一个月相处下来,他负责指导希希,却发现她根本不需要指导——他知道她有多厉害。
希希把周末补觉的阿当从睡梦中叫醒。但是阿当骂了两句,就安静下来,认真倾听。
“我们总是在骂王保安笨。他笨吗?看着是笨,项目做了大半年,他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可是,究竟是客户笨,还是我们根本没有找到他的痛点?如果客户的问题是真笨,那么我们应该拯救他的智商;如果客户的问题是没有找到问题,那么我们应该回到原点,找出那个真正的问题。无论是哪种情形,我们都是在套用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框架:发现问题——找出问题的根本原因——解决问题。这是顾问真正的价值所在。
“那么,王保安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他以煤矿起家,乘着中国工业化的火箭,积攒了大量资本财富。中国有钱人的问题是什么?是如何让资产不要缩水,如何让今年的人民币,不要变成明年的废纸。他选择了房地产这个赛道,却对这个赛道一无所知,既跃跃欲试,又不敢试水。那他为什么不把这些钱转回去投资煤矿呢?因为他知道煤炭在走下坡路——他的主业岌岌可危。
“所以,保安项目最大的问题,不是西岑园区的开发,而是保安集团的未来发展;是传统煤矿企业,在能源结构变革浪潮中,如何激流勇退,实现转型。”【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