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里学到的知识,好像真的比过去四年都多。
杜小月原来连汽油跟柴油都傻傻分不清楚,现在熟练掌握原油从开采到提炼的各个步骤,熟悉过去一百年原油价格的每一次波动,了解影响原油价格的所有原因。
马东强在上项目之前,宏观经济理论学了一大堆,从来没有实践经验。现在他能从宏观形势出发,一直深入到某个行业某个企业在各自生命周期中的位置。
张新宇之前只跟代码打交道,从来没有接触过现实的世界。现在,他体会到用软件工具去解决现实中的数据问题,是一件充满挑战,而又十分给人成就感的事情。
他跟惜惜说:“在学校里,老师给你一道编程题,你只要一门心思地解题就可以了,有没有bug,一跑便知。但是,在项目上,没有人来给你描述你的编程目标了。你自己给自己出题,既当产品经理,又当程序员。你要自己用数学和编程语言,去描述实际问题。而解决问题以后,数据做得靠不靠谱,也没有标准答案。”
惜惜问:“那咨询跟你原来想的一不一样呢?”
张新宇想了想说,“不一样。不过我喜欢开放性的东西。”
对。开放性。没有答案。
惜惜思考:到底什么是咨询呢?
刚进贝思,惜惜想要了解咨询公司的喝酒文化,就跟项目上的人出去喝过两次。有一次,跟凌霸聊上了。
她那时端着一杯兑了西柚的鸡尾酒。面部线条不似平常那样紧绷。好像有点儿醉了。
“对你来说,什么是战略咨询?”
“帮助企业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不。我们不解决问题。把企业比作一个男人。咨询就是剥光他的衣服,叫他低头看清自己的鸟样,然后向他收钱。”
这个回答,有点颠覆惜惜的认知。
最初听说咨询,是在韩冰洁家里。
接着开始了解咨询,是在君悦的那次社交派对。从江一雷的名片上。
惜惜上网搜索摩根咨询。在公司官网上,摩根咨询这样描述自己的使命:“我们致力于为客户提供领先的解决方案,帮助客户提高效率,实现目标,创造价值。”
但是,就像张新宇说的那样,咨询公司能提供的解决方案,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至于这个方案,到最后是否真正帮客户提高效率,实现目标,很多时候,也是不得而知的。
所以,与其去追求一个无解的答案,把项目款收回来,倒是更实在的目标。
当然这是政治不正确的话,不能在公开场合说。
寝室里的另两个姑娘,对惜惜和杜小月刮目相看。史悠特地过来问惜惜:“你妈妈还好吗?还用我借钱吗?”惜惜说:“不用。”
惜惜和杜小月在贝思上项目的事情不胫而走。管协想要邀请惜惜做分享,就让陆玫来当说客。惜惜一口回绝:“不能分享。签过保密协议。”
史悠切了一声:“稀奇什么呀。管协又不是没人做过PTA。不就是帮人打cold call填调查问卷吗,谁不会啦。”
惜惜扭头说,“哦。不涉及保密的工作还是可以分享一下的。做行研,写报告,做交付物,改PPT,跟客户开会,做访谈,来回沟通,管客户要反馈,陪客户领导吃饭,我们都干,羡慕不啦?”
史悠脸涨成猪肝色。
杜小月在旁边忍不住笑,“做行研,写报告,改PPT,这也值得炫耀?”
的确……惜惜工作一段时间,复盘了一下,觉得自己进步最大的,可能就是改Excel,改Word和改PPT了。
因为人手不够,基本的工作流程,是预言者队的小伙伴把各自模块做好,汇总到惜惜这里;惜惜重新梳理一遍文档,交给杰米看。杰米是个老好人,格式字句有不合规范的地方,他就自己改。这样做的结果是,惜惜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等凌霸管惜惜直接要交付物的时候,凌霸就发飙了。
“你不要觉得这不是最终交付物,你就可以麻痹大意。我们交出去的每一次草稿,都代表贝思的形象。格式都有现成的模板,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内容套进去。这样你都不能把前后小标题的级别给我弄一致了?”
凌霸训人,声音也不是很响,话也不是很重。但就是气场十足,连五大三粗的小伙也要低下头来。
但惜惜偏不。
“八姐,在我身上,您要不就省点口水吧。把我培养得这么好有什么用?将来我又不一定在贝思干。”
把凌霸说得一噎。
接着就怒了,“小样,你不想干了是吧?……”
惜惜眼皮一翻,“您真打算炒我吗?就两周了。炒了我您自己跟杰米改屁屁踢?”
把凌霸气得。
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有我收拾你的时候。”
凌霸这样强势的咨询师,被合生项目搞到焦头烂额,不是没有原因。原因就在于,合生内部分歧非常严重。原先以为,既然是合生总裁出面请咨询公司,只要让总裁方面满意,做出相应的板块调整方案就可以了;但随着反复的沟通与磨合,惜惜发现,光是与贝思对接的战略部内部,就有两个派别的意见。
战略部总经理陈谋,显然是宫城的人无疑。问题是他年纪轻,资历浅,宫城上任后他才从地产板块调过来。他附和宫城的主张,继续加标杆,拓展地产板块。但是战略部副总范成,以及战略部的其他分析师,都是保守派的元老,他们年纪更大,都是合生的老员工,他们与老董事长目标一致,就是希望去杠杆。
这样一来,很多交付物,战略部陈总那里过了,副总那里却过不了。陈总的意思,是贝思这边做的材料,一定要副总先审核通过。问题是,副总会要求贝思大改,等真的按保守派的意思改完,陈总那里又不肯过了。
杜小月的八卦技能,在合生项目上得到彻底发挥。
“还不只是保守派跟激进派这么简单。”杜小月跟惜惜私底下说,“你知道江一雪吧?”
“嗯。你说过。宫城老婆。”
“那你知道,江一雪的父亲是谁吗?”
“谁?”
“江尊朴。朴江地产创始人。这是一家上市房企。”杜小月把笔记本电脑搬到惜惜桌上,屏幕上是朴江地产年报的财报一页,负债率很高,“宫城想扩张合生的地产板块,可能跟江家的压力有关。”
凌霸被公认是贝思最强势的主管咨询师。但是在这个项目上,在客户面前,她一点也强势不起来。
凌霸被折磨到筋疲力尽。结项前两周的碰头会,总裁宫城也出席了。宫城没怎么说话,都是陈谋坐在旁边,说这里不行,那里不行。
凌霸听到后来,颜色十分难看,“这些都是按范总的意思改的。你们要不然先内部解决一下矛盾,统一意见。客户意思不统一,我们这边很难做。”
宫城怫然不悦,冷冷地抛下一句,“我们要是能内部解决矛盾,还要你干嘛?”带秘书走了。
这种情况,项目经理解决不了,就该请合伙人出面解决。但是那个摩府合伙人早就被凌霸气走了。
当然还能把合伙人大卫搬来。但是搬来也没用,因为他的专长是医疗行业,而合生项目的关键是地产与能源板块的处置问题。
只剩最后两周了。凌霸彻夜难眠。
凌霸难眠的结果,就是项目组跟着一起没法眠。除了张新宇,因为腿脚不便,被凌霸放回去了,剩下的杰米和惜惜他们,被凌霸关在客户办公室里,连夜开会,讨论材料怎么改。
杰米站在咨询师的立场上,凌霸站在客户的立场上。杰米说,可以这样这样改,凌霸就会马上否决:客户不会满意的。
惜惜听一会儿,打断他们的对话,问:“我们的目标,到底是让客户满意,还是为客户提供解决方案?”
凌霸绷起脸说:“我们的目标,是提供让客户满意的解决方案。”
惜惜说:“不对。贝思公司的官网上说,贝思以结果为导向,‘遵循真理的方向’。”
凌霸扬起一条眉毛。
惜惜接着说:“然后八姐您自己说,咨询是把客户的衣服剥下来,叫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鸟。”
杰米听傻了。凌霸的脸黑下来。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惜惜毫不在意凌霸黑脸,“这个项目,我们已经做到头了。事实、方案,公司情形,行业情形,未来预测。每个数据我们都抠到头了。去杠杆的方案,你们之前做过。加杠杆进一步扩张的方案,我们也做出来了。解决方案放在他们面前,用不用是他们的事。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凌霸挑眉,“你帮我收尾款?”
惜惜说:“宫总雇佣我们的目的,是让我们说服杨董事长。那么跟战略部的范总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不是最终掌权人。现在的办法,就是向杨董事长deliver我们的结果。或者他接受了,皆大欢喜,宫总付尾款;或者他拒绝这个方案,要求项目再延期,那就叫他把这一期的费用结了;又或者杨董事长暴跳如雷——那么磨下去也没意义,总之收不到尾款了。”
一月份在学校与合生大厦之间来回地跑。复习周的那个周一,在合生大厦32层的一号会议室,终期项目报告会,终于开始了。
合伙人大卫麦克尔到场,坐在长桌靠门一侧的中央。杨德生董事长坐在门对面一侧的正中央。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大概五十来岁。面孔严峻,不似官网照片上的温和。
宫城坐在杨德生身边。跟杨德生低声交谈时,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微笑。但结束谈话时,那笑容瞬间消失。
凌霸做终期报告。从能源板块开始讲——这个顺序安排得非常奇怪,因为能源从来不是合生的重点,不过是一笔跟风的投资。
讲到医疗板块。贝思方面最主要的观点,是合生的医疗器械,与国际大品牌比,在价格和质量上,都没有竞争力;建议剥离自主品牌,做国际品牌代理。
再然后是金融与地产。这两个板块是合在一起讲的,相当于是用金融企业为地产板块融资。
“停,停住。”杨德生摆手。
凌霸停下来。
杨德生转向宫城,“这个方案,是你授意的——”
宫城脸色灰白。
“还是江尊朴那个老家伙授意的?”
宫城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会议室里满当当坐着几十个人,竟然安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
宫城斟酌了一下言辞,终于小心翼翼开口,“这是咨询公司独立工作的结果——”
杨德生精瘦的面孔,每条皱纹都蕴着怒意,“你小子,给我搞灵清。聘你当合生总裁的,不是江尊朴,是我杨德生!”
又是吓人的安静。
“这样有意义吗?”角落里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凌霸大惊失色。
居然不是左边。居然是右边——贝思公司的那边。
说话的是惜惜:“您聘请了一个江家的女婿,当自己集团的老板。不管是江家,还是外人,都会以为您要跟江家的房产企业合作了吧?”
她身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也不知道是傻,还是真的胆大。
合生的人,贝思的人,统统把目光转向她。
大卫瞪凌霸,用目光骂她管不好实习生。
凌霸瞪惜惜。那表情,好像是恨不得跳过去掐死她。
而惜惜呢,她对这个项目是彻底厌倦了。这拨客户是有够笨的。
凌霸不敢发飙,杰米不敢说话,是因为他们怕丢了工作。但是她不过是一个PTA,她有什么好怕的?就算现在下项目也OK啊,简历上反正都能写上一笔了,还省得FCA的会长跟容嬷嬷一样追在后面拿针扎她。
她是真不想干了。
“现在全世界都以为合生要跟江家联合了,您上来,啪啪,给姓江的一个耳光,说不合作。江家会怎么想?您自己新聘的这个总裁,会怎么想?——还有您的员工,会怎么想?”
杨德生的脸,非常的阴沉,非常的恐怖。
这几天做材料做出来的一肚子的话,实在憋不住了。
“合生现在两个选择:一个是做医疗,一个是转型做房企。我知道杨董事长是个有情怀的人,希望合生继续做医疗。但是您睁眼看看,国资委底下一大把集团央企,有几家是靠医疗盈利的,又有多少是靠金融地产挣现金流的?只听说过房企转型做医疗的,没听说医疗企业转型做房地产的。医疗说到底,是高科技、高投入的行业。与其真金白银地往里砸,不如偷师。跟国际领先的医疗公司合作,好过自己烧钱。
“总之呢,做医疗也好,做地产也好,去杠杆也好,不去标杆也好,我们的方案,都给您清清楚楚写在几版的交付物里了。您有空,帮我催宫总一催,替我们把尾款结了啊。”
杨德生嘴角的脸皮,抽动了一下。
“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什么东西。”反正要结项了,凌霸还能剐了她不成?惜惜简直拽到天际,“我叫任相惜,是一名管理咨询师。”【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