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产生了一定效果。
她看到那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迟疑了一下,接着慢吞吞地挪过来。
挪到眼前。男人蹲下。他伸出那粗砺的、鹰爪般的手。食指跟中指,将她的下巴夹起来。她闻到他指尖浓烈的香烟味道。
她被迫与他对视。被那目光的冷厉刺到。这是一个冷酷的,利益驱使的,没有同情心的男人。她忽然预见到了她自己的悲惨未来。
“看来你是不太懂这个世界的规则。你要钱。求也没用。下跪也没用。你全家快死光了也没用。你跟我报价一万。一万块人民币日本顶儿尖儿的男妓也睡了。我干嘛要找你?”
她嘴唇哆嗦了一下,没出声。
他松开她的下巴,“我让杨望给我找个干净的小男孩,他偏偏找来你。我能怎么办?”
她跪着说,“男孩能做的,我都能做。”
“你能……吗?”
“我……我能。”她听到自己说。
“你听话吗?”他问她。
“我……我听话。”
“你怕痛吗?”他接着问。
“我……我不怕痛。”她要逃走吗?
可是妈妈怎么办?
“很好。那么等一下,无论有多痛苦,不要发出一点声音。能做到吗?”
“……能。”
“以及。今天,以及以后,你跟我的任何一次见面,只要被人知道,不止你,还有你那个在韩冰洁家做保姆的妈妈,我让你全家从人间消失。听得懂吗?”
“……听懂了。”
男人站起身,走到写字台边拿手机,快捷拨号:“取二十万现金。马上要。”
他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回写字台上。站在那里说:“去洗澡。”
惜惜从地上爬起来。她可能只跪了五分钟。最多十分钟。可是腿已经麻了。她想麻木是好的。就这样卑躬屈腰地走去厕所里。
那个厕所真大。简直有她的家那么大。大理石的墙体和地面。镶得晶莹剔透的洗手池。冰清玉洁的浴缸和马桶。三个一组摆叠整齐的擦手巾,浴巾,灯烛和紫色的鲜花。
室内空调没有开得很高。她脱衣服的时候,感觉到了空气的冰凉。她把书包和衣服堆在洗手池上,光着身子进了淋浴间,结果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用那个淋浴喷头。
有一高一低两个喷头。最先被打开的,是顶上那个。冷水哗的一下倾洒,好像兜头而至的一场大雨。她被淋得手脚冰凉。
她看到了酒店的浴袍,但是不敢穿。她穿回自己的脏衣服,仍是背着书包出去。头发洇湿地披在肩头。她不知道抽屉里有吹风机。
宫城坐在写字台边,在笔记本上敲着键盘。回头看到她出来。
“把窗帘拉上。”
她把书包放在沙发脚边。好像害怕自己的东西把沙发弄脏。
拉上三层窗帘。密不透光。上海的夜阖上。
他已经从桌前站起。
“沙发上的袋子。你数数。”
沙发上有一只纸质购物袋。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粉红色的人民币。一沓一沓。有白色的纸条封存。纸条上盖章印着人的名字。她不敢把钱倒出来。于是笨拙地伸手进去数。厚厚两摞。一摞十沓。
“就按你的报价。”
她说好。
“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把钱拿出来,堆到写字台上。”
惜惜依言行事。拎着纸袋去桌边。她收拾的时候,下意识地看进了桌上的材料。有几份胶片封面的文件,以及一些潦草装订的打印纸。到处写着合生集团,还有双手合拢的logo。可以看到的有去年年报,审计报告,半年财报,二季度财报,年度计划书。
合生?……忽然想起,跟杜小月一起看过的案例里,有合生的案子。
是90年代的老案子。是一个经典的战略咨询案例。内容是民营制药企业,如何与居于垄断地位的国有企业,以及与国际制药巨头竞争。那个案子的咨询公司,据传是摩根。摩根当时提出的方案,是让合生像通用电气一样进行“横向收购”,即大规模收购竞争对手与同市场板块公司,拓展公司业务线,以达到拓展市场份额的目的。合生采纳摩根方案以后,大量举债收购濒临破产的国营制药厂与医疗器械厂,后来又收购多种类型的公司,跨制药、医疗器械、保健品、生物等多个领域,再后来还进军能源和地产,成为名副其实的集团型综合性企业。
合生1996年香港上市。像通用电气一样,在1996年到2000年这个时间段里,合生股价蒸蒸日上。但是,也像后来的通用电气,横向收购造成的弊端日益显露,过分拓展导致两家企业同样都是多而不专。在经济萧条的时候,激进型的财政手段造成的大量负债反噬。金融风景席卷全球,通用电气股价在2009年坠至谷底。合生集团,同样没有幸免于难。
所以这个宫城宫总,是合生集团的高管?
惜惜恍然大悟。难怪他愁眉紧锁。
是啊。凄惨的并不只她而已。经济萧条,端起碗喝粥,放下筷子喊娘,谁笑得出来?
“你在干什么?”
“对不起!”
不敢多看。匆匆将笔记本电脑推到写字台的角落里,将文件摞成一摞,叠放在电脑上。将纸袋中的人民币抱出来,五沓一摞,整齐堆了四摞。
“衣服脱了。”
她愣了一下。
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脸上露出冷漠而讥讽的笑容,“你来卖的,不知道要脱衣服吗?”
像被人左右开弓打了两记耳光。脸颊滚烫。
可是,他说得多么有道理啊。难道她是来这里要自尊的吗?
她要的是钱。
她没再磨蹭。闭上眼。一层一层脱掉衣服。像蝉蜕下自己的壳。
她在原地站着。眼睛紧闭。无穷无尽的,浓重的黑暗。贴着脚底的地心引力。好像被慢慢吸进一个深渊。
一只粗大的,滚烫的手贴住她的背心。命运一样将她推着向前走。她踉跄几步。大腿撞在玻璃桌沿上。那只大手将她整个地按下去。
……
……
她仍然趴在写字台上。躯干僵直,四肢哆嗦。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
她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一眨都不眨。就那样直勾勾地盯住面前的人民币。
有多久她不知道。但是慢慢的痛苦递减。连被一次次撞向桌沿的腿,也再不觉得疼痛。她没有哭,也没有发出声音。就是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最后他从她身体里退出去。带出一些血渍。
她从写字台上滑下来。她哆嗦着。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爬到写字台下面,最深角落的阴影里。她把自己抱起来,缩成一团。好像以为这样就有隐形的刺能保护她似的。她躲在阴影里继续发抖。
她真怕,真怕那只手再伸过来。但是还好他放过了她。
她看到那双黑色的皮鞋走远。他在离她几步远的更衣镜前脱掉鞋袜,然后光脚走进卫生间。
直到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她动弹了一下。身体还是止不住的发抖。她从写字台底下爬出来。爬进光线时身子软了一下。几乎瘫倒。
她爬到那堆衣服前。慌慌张张地穿衣服。贴身的小衣穿反了她也不觉得。她勉强穿好衣服,起身时眼前一阵晕眩。她取回沙发脚的书包。把桌上的钱装进书包。手还在打哆嗦。
她背着书包落荒而逃。进电梯,过大堂,觉得每个路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她戴上套头衫的兜帽。用胳膊把脸挡起来。
酒店门童问她要不要紧。她说她要一辆车。等客的出租车开至眼前。门童问她去哪里。她哆嗦着,想不起家的地址。
“杨行镇,杨行镇公交站。”她跌跌撞撞滚进车里。
她坐在后排的黑暗中。如开水闸。眼泪倾泄。直线一般笔直笔直地往下流淌。流过脸颊流过面孔,贴着下巴贴着脖子,一直流进领缝去。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哭了半个小时,直到眼泪全部流干。
司机把她放在杨行镇公交站。凌晨两点,街上没有人。她走在街上。走出一段,忽然抱住一棵树,开始干嚎。她怕她声音把居民区的人吵醒,就用嘴啃树皮。她嘴里全是尘土和树皮的苦味。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受伤的狼一样嘶嘶的吼音。眼睛瞪大像血红色的铜铃,可是已经干了,再也掉不出眼泪。
她等自己吼到没有声音。放开树。额头靠在树干上。一下一下用额头撞树。直到额上全是淤青淤血。
她最后终于放过自己了。走路回到她家那个小小的、破旧的一层公寓。她曾经多么嫌弃她这个家啊。然而现在她真情愿可以永远呆在家里。
她在门口,拿手揩了十遍眼睛,把眼泪全部挖干净。她拍自己的脸,抖落所有的尘土,还有所有的泪痕。她拿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确定自己像个人样。然后才敲门。
起初没有回应。就一遍遍敲。不停地敲。
接着小守被惊醒了。他在客厅里哭起来。
最后门开了。是姐姐。
惜惜捧着书包。明明已经哭完了。声音却还在发抖。
“姐姐我借到钱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