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而呛人的光线。宫城就这么低头端详她。大概有小半分钟。
然后他忽然放开她。
然后他忽然起身。
然后他推门走了出去。在门口,服务生过来,替他披上外套。
惜惜起初以为他是去洗手间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她起来去门口问服务生。服务生说:“账已经结了。”
就这么走了,没回头,也没留下一句话。
惜惜在原地懵了。
是她语态太嚣张,把宫城气走了?
明明那么穷那么惨。都已经下定决定做鸡。为什么还那么骄傲?
求人就是求人。为什么就不能低下头?为什么不肯低声下气。
她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现在好。二十万。上哪去找二十万?
还剩了好些菜。惜惜叫服务生打包。连麻辣锅汤底里的青蒜也没放过。纸巾全部带走。
她穿着名牌,踩着高跟鞋,背着一个土掉渣的米奇老鼠书包,提着麻辣火锅的打包塑料袋,出门去挤地铁。她还穿不稳跟鞋,走路摇摇晃晃。
2号线转1号线到共富新村。再坐十来分钟的705路。她不想回家,但是想到好几盒剩菜,决定还是回家一趟。
一回家就后悔了。
信信说:“扮那么妖丽你干什么?”
惜惜说:“要你管!”
信信说:“你有种别用我的钱,我什么都不管!”
惜惜说:“不用就不用。谁稀罕!”
信信说:“以前用我的,还来!”
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声音:“你们……姐妹俩……别吵了……”喘起气来。
爸爸在工地没回来。妈妈在床上抹眼泪,说是头疼。弟弟在客厅里发神经,把饼干扔得满地都是。姐姐本来在厨房做晚饭,菜切了一半,赶到客厅里收拾东西。
信信说:“爸被工头叫去开夜工,晚上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今晚就别回学校了。我一会儿陪妈去看急诊,你在家里陪陪弟弟。”
惜惜白了弟弟一眼,“他干嘛要人陪。关在房间里就好了。”
小守说:“有病!有病!惜惜有病!”抓起一把饼干,扔到惜惜头发上。又抓起一把油花生,扔到惜惜那条四千块钱的博柏利裙子上。
惜惜立马火了。她蹦起来,冲过去,拍了一下小守的后脑勺。小守愤怒高叫:“有病!有病!惜惜有病!烂惜惜!坏惜惜!死惜惜!”他矮下身,拿头顶惜惜肚子。
麦琪说的,对自闭症病人需要耐心和爱,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惜惜想也不想,抓起小守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桌上一磕。
小守痛得闷叫一声。接着没声了,躺在地上。
信信惊得六神无主。惜惜亦惊:“我……我没使劲……”
信信两步上前,扶起小守。他额头被磕出浅坑,有斑驳血色。呆了一会,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你是不是人!这是你亲弟!脑子撞坏了怎么办?!”
“他脑子已经坏了。”
信信猛地起身,对惜惜抬手,刷的一记耳光。
惜惜被打懵了。眼泪失控地涌进眼眶。可她一点也不想哭。
“他拿饼干扔我!拿花生扔我!他拿头顶我!”
“他是个傻子你也是傻子吗?再动手你试试!我扒了你的皮!”
惜惜大嚷:“他打我我当然揍他!挨了打我还不能还手吗?”
“你揍他?”信信扶起小守,冷笑起来,低声说了一句,“你把他弄成这样,他有跟你还过手吗?”
惜惜问:“什么意思?”
信信说:“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
惜惜说:“你说说我怎么他了?你说清楚。我怎么欠他了?”
房间里传来妈妈有气无力的声音,“信信,你,你别吵了。晚上不去,不去急诊了。我头不疼了。一点也不疼。”
信信说,“当然要去!头疼怎么能不去。惜惜你晚上给我陪小守。哪也别想去。”
惜惜说:“我不陪。我还读书呢。我要回学校。”
信信拿纸巾,替小守揩了眼泪鼻涕。气不打一处来。她霍地站起来。
“你读书。是啊,你读书。”她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为什么是你读书?为什么是你?我也想读书啊。为什么不让我读?就因为我是姐姐吗?就因为我是姐姐,所以我就不能读书吗?”
惜惜咯的一声笑出声来。
“谁不让你读了谁不让你读了?让你读你有本事读吗?就凭你,你考得上F大吗?别说F大了,朔州大学你考得上吗?你连你亲妹的名字都写不来。可惜的惜跟希望的希你都分不清楚。你也不看看你中考考了几分?你的分数够上朔州职高吗?”
信信呆住。
每个人都那么艰辛。每个人都互相伤害。
她再次扬起下巴的时候,惜惜看到,她睫毛底下一汪水。几乎要漾出来。
“我中考分数是不好。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我上初中有多少时间你让我看书啊?你不想想我在伺候谁?我在给你做饭!我在给你扫地洗衣服!我在照顾弟弟!我在照顾奶奶!我在放牛放羊!我在捡牛粪!爸妈都走了我天天伺候你这白眼狼,你反过头来说我不会读书?”
眼泪一片淌下来,她嘴唇颤抖,声音哽得不成样子,“我也想读书!我也想回学校!我为这个家付出多少!我的前途!我的人生!今天以前我有抱怨一句吗?你为家里做过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让你借个钱你都推三阻四。你借不到钱我让你看一下弟弟怎么了?他打你一下怎么了?撞你一下怎么了?他起码还在家里陪着妈妈。他起码不会用掉我全部工资!”
妈妈在房间里挣扎着起床。
可是已经拦不住信信了。
她插着腰,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恨意和刻毒,“你!因为你!都是你!你把小守害成这样!”
惜惜怔住。
信信一把抹去眼泪:“你怎么不问问你弟弟怎么傻的?他本来健健康康的,好好的,没有兔唇也没有多指。能滚能爬聪明伶俐一胖小子。说不定现在上大学的是他不是你呢。要不是你,小守怎么会成这样?!”
妈妈站到房间门口,扶着门框,颤抖着声音:“你……你给我住口!”
信信说:“妈你让我说。我要不说出来她还以为自己是小公主。她以为人人都该伺候她,惯着她,挣来的钱都得给她花。”
她戳出一根食指指着惜惜:“你!就是你!弟弟七个月大,你把他从炕上摔下来,撞坏了脑子!”
惜惜愣:“……我?”
妈妈过来,来堵信信的嘴巴。信信扭开嘴喊,“对!就是你!你从小恶毒惯了的。弟弟刚生下来你就推他。弟弟的吃的你要吃,弟弟的玩的你要抢。你把弟弟推下炕。脑袋先落地。所以才成了傻子!”
妈妈连连摇头:“别听你姐乱说。你才多大?不怪你。不怪你。怪我……”
惜惜呆立当地,不知所措。
妈妈说:“……我,我也是……屋外水开了,我就爬起来去接开水……回来的时候……回来的时候……”
惜惜笑,“我就把小守推到炕下了。”
信信陪妈妈去看急诊。惜惜在家里陪小守。
惜惜把姐姐切了一半的菜和带回来的剩菜煮了,端桌上,拿了个勺子,要喂小守吃。小守一把推开。将一盒油花生抓近眼前,一颗一颗抓起来,扔在惜惜鼻子上,脸颊上,眼皮上。
她眼睛眨都不眨。
惜惜回学校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能弄到二十万呢?
骗到。抢到。偷到。把她卖了都可以。
她去学校的学工部求助。入学时她就已经提交助学金申请,问题是助学金额度只有一年五千元。学校也有医疗帮困政策,但这个政策只适用于学生自己生病的情况。
学工部的老师说:“学生家里亲属有重病大病,这种情况是很多的。不可能去负担你父母的医疗费用,否则学校财政上顾不过来。只能说给学生提供助学金,减免部分学杂费。”
惜惜问史悠:“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啊?”她满衣柜的名牌衣服,满桌子的专柜化妆品。
史悠喉咙里发出一声哼哼,“你平时都这么跟人说话?”
她低下头,“我家里很穷。妈妈生病了,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怎么办?要让同学们都知道这些事吗?她家里穷,全家有病?
“什么病啊?”
“糖尿病,肾衰竭,脑膜瘤。”
“哦哟,这样啊,这么严重啊?……要多少钱?二十万?天啦。你等等,我问问我妈。”
就没了下文。
惜惜又问杜小月:“小月,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我,我家里也不太……”磨蹭半天,从钱包里扒拉出三百块钱,“这些……我这个月的零用钱……你先拿去。”
惜惜没有接。
晚上,她一个人又去了国金中心商场,找到那家精致麻辣火锅。她从前台那里找到王先生的订位电话。是上海的一个手机号。
通了。
“王先生你好,我叫任相惜,是杨望的朋友。前天晚上,杨望介绍我跟宫总认识。”
“哦,你好你好。”是一个大叔的声音。
“我想麻烦您转告宫总……”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了。
“我是宫城。”
“宫……总您好!我是任相惜。前天晚上杨望介绍的,在麻辣火锅跟您见过的那个。”
“唔。”
“我……我为我前天的无礼言行道歉。我想请问……想请问……如果您有时间,是否还愿意抽时间见我一面……”
“陆家嘴的四季酒店。你过来。在大堂等。”
电话挂了。
挂得像他那天走的一样快。
惜惜问麻辣火锅的前台,四季酒店在哪里。跟国金中心就隔一个街区。
她穿着批发市场买的套头衫,背着土气的米奇书包,穿着假奈克鞋,走到浦东四季酒店。酒店的门口车来车往,西装革履的高大门童为来往的车辆开车门。只有惜惜是两条腿走到的。因为寒酸的衣着,进门的时候担心被拦住。但也没有拦。
大堂奢华,宽大,敞亮。这样大的空间,竟然什么人也不住,就给人来回地踩。
她想起她杨行镇的家,四五个人挤在小小的一室一厅里。对比多么鲜明啊。旋转楼梯下的空地,就够他们一家五口住了吧。
她在前台的长沙发椅上不安地坐下。来往的人文质彬彬,衣着华丽。时不时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由商务装的中国人陪同进出。
担心随时会被保安赶出去。还好没人来赶她。这一坐就是整整三个小时。几次她都想走了,又劝自己再等。
来求人的。那就等。
还好背了书包的。掏出书本做题。
十一点半,终于来了电话。
“在四季大堂吗?”
“宫总您好!在。我在。”
“3212。上来。”
挂了电话。
惜惜先去洗手间。用手指梳了梳,重新绑了马尾辫。又洗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清爽利落一点。
找到电梯间。笨拙地按电梯。在几个电梯里丢失她找的那部。好容易到32层,找到3212房间。先敲门。感觉不对。又按门铃。
等片刻。门开了。
一个高而壮的,西装革履的男人。浓眉大眼。眉头紧蹙。再年轻一点,像楼底下的门童。
他往侧边让开。惜惜进门。
中式装潢。隔扇门。通体式落地窗。东方明珠耀眼。灯群簇簇,五色迷离,流光溢彩。浦东繁华,尽入眼底。
真是漂亮。
如果能住在这里……
茶几上放着一盆紫玫瑰。花旁边的烟灰缸有未熄的烟尾。写字台上摊着电脑和文件,还有三部手机,一堆充电线。
宫城抱手靠在门前的隔扇边,静静等着。
“宫总您好!”
他看着她。一脸疲乏。好像累到连说一句话也不能。
“我妈妈生病了。糖尿病,肾衰竭,脑膜瘤。”
他看着她的目光里,连一星波澜都没有。
是啊。她妈妈生病了,关他什么事呢?
惜惜咬了一下嘴唇。
“你能借我二十万吗?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说完,眼睛都没眨一下。
扑通一声跪下。【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