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惜赶到杨浦区中心医院,在内科走廊拥挤的人群中找到妈妈和姐姐。妈妈瘫坐在走廊长椅上,面孔瘦削,脸色蜡黄。姐姐拿着病历和一叠化验单,忐忑不安地在等待。
知道妈妈昨晚拉了一晚的肚子,早上头痛发烧,人就不行了。韩家的人打电话把姐姐叫过去,送来医院。验了血,先是说血糖高,有糖尿病;接着又说血钾高,肯定肾脏有问题;再然后查肝肾功能,在等结果。信信见惜惜来,叫她看着妈妈,自己去检验科等结果。
妈妈还在担心弟弟,扶着椅背,喘着气说:“你,你姐中午没回去,你弟一天都没吃上饭。你赶紧回去看看弟弟……”
最后结果出来。医生读着化验单上的数值,“肌酐1273μmol/L,尿素32.7 mmol/L。这个是糖尿病长期放任不管,导致慢性肾衰。马上要做血透。然后以后胰岛素要跟上了哦,长期血糖偏高,以后并发症更严重,要烂脚要截肢的知不知道?”
妈妈问:“血透要多少钱?”姐姐问:“胰岛素要多少钱?”
“血透一次五六百,每周两三次。胰岛素五六十块钱一支,每天注射两次。这个具体价格你们去大厅收费处看好了。你们有医保不嗒?”
惜惜在心里计算。血透一周两次,一次五六百,一周一千多,一个月下来要四千多;胰岛素一天五六十,一周三四百,一个月下来一千多。那么一个月五六千是打底的。爸爸和姐姐一个月的工资,就搭进去了。
不过有医保。大概能报销六成?
信信陪着妈妈做血透,把惜惜打发去给弟弟小守送饭。惜惜记得麦琪关于自闭症的话,劝自己要耐心。可是当真见了弟弟,又气不打一处来。他又把整个房间折腾得一塌糊涂。信信给小守留了旺旺雪饼。他把雪饼扔得满地都是,还故意拿脚踩碎。
“我看你不是自闭症。我看你就是脑子有病!”
“有病!有病!惜惜有病!”
惜惜把饭盒往桌上一扔,扭头就走。
贝思杯过初审,还要准备预选赛。预选赛还没有放题。惜惜趁着这段时间,跟杜小月一起狂嗑网上能搜到的案例。
又多接了两个家教。可是,时薪五十,跟血透费用比起来,是那么的微薄。她自顾不暇。
除了备战贝思杯和打工,剩下的时间都倾注在学业上。她想转经院,就得有拔尖的绩点。想要改变现状。每天都熬夜刷题。感觉筋疲力尽。
但是总是有事令她无法专心学习。
妈妈被迫从韩家搬出来。爸爸在杨行镇往北的荒郊,又找了一处破旧阴暗逼仄的一室一厅,有一个简陋的厨房,能使用燃气。这里离工地二十来分钟的车程,爸爸随时可以回来照顾妈妈,还有弟弟。姐姐在客厅里铺了床,晚上也回来睡。
“惜惜你有空也回来。”爸爸说。
“是啊。这样一家人就在一起了。”妈妈说。
惜惜说,“我没空。”
她在跟谁赌气呢?居然一点也不想回这个家。
好处在于,白天弟弟有妈妈照顾,再不必她送饭了。她说学业忙,就鲜少回家。
如果那也能叫家的话。
隔了一周,又被姐姐叫去医院。这次又是头痛恶心,眼前发黑,呕吐腹泄。午间在灶间晕倒。晕倒了傻弟弟也不知做什么。妈妈醒转的时候,自己打电话叫了爸爸。
惜惜等高数课下课,把当天的习题都解完,才赶去医院。她心里很担心,可是脚步一点也不着急。
假如是噩耗,何必早受煎熬。
这一查就一直查到医院快下班。先做了CT,又做了核磁共振。杂七杂八一堆检查。用钱如流水。最后医生说,“这个CT片很清楚了,就是蛛网膜下腔出血,颅内动脉瘤破裂引起的。这位大妈你这个动脉瘤比较复杂的,你还是专业的脑瘤医院。长海、瑞金、华山都不错的。这里拍的片带过去。去做个开颅手术或者介入手术。越早越好。再晚一点压迫神经的话就要瘫痪了。”
姐姐小心问:“大夫,这个手术要多少钱?”
“这个医院不一样就不一样的。开颅手术创伤大一点,便宜一点,七八万差不多。介入手术看你动脉瘤什么情况,十五二十万都有的。总之赶紧去做掉。否则以后脑出血更严重。”
从诊室里出来,惜惜问:“二十万?上哪去弄这么多钱。”
妈妈说:“不治了!不治了!回家等死吧。”
爸爸说:“治。”
信信说:“妈你说什么胡话!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上哪里捡?一定要治。二十万,咱想办法拼一拼,凑一凑,也借到了。跟亲戚们借借。我问问我老板,看她能不能借一点儿。还有惜惜,你们学校有有钱的同学没有?你看能不能跟同学借一点……”
“开什么玩笑!”惜惜忽然发怒,“让我跟同学借钱?你以为同学都是我们家亲戚?”
“你嚷什么嚷!”信信小声斥骂,“我就让你问问。肯借就借,不借就算。”
“我们同学是挺有钱的。”惜惜斜着个眼,“韩冰洁就挺有钱的。妈妈不是在韩家做保姆吗?他们家有钱雇全职保姆,二十万小意思了。干嘛不管他们借?”
信信咬牙瞪眼看惜惜,却没说话。
惜惜斜眼看姐姐,“怎么?要我去开口借钱,你们不去?”
妈妈又说:“不治了不治了。回家等死吧。”
惜惜正色,“妈妈好歹在韩家干了快三年。三五万总能借到吧?”
信信答,“别说了。妈妈被韩家退了。原来的家政公司解雇了妈妈。现在医保也没了。”
惜惜惊诧,“……可是,妈妈给他们干了多少年!……生了病,就可以解雇么?!……”在去韩家之前,妈妈还给那家公司干了好多年。惜惜小学四年级,妈妈就去上海做保姆,姐姐在家里做饭照顾弟弟。
妈妈叹气,“得了这么重的病,公司也养不起。”
惜惜跟着回家。姐姐让哄弟弟,她满脸不乐意。姐姐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弟弟在撒泼。妈妈在屋里抹眼泪。爸爸在走廊上打电话,借钱。
爸爸是那种,内向的,寡言的,脾气倔强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听他开口求过人。
现在一个一个打电话。声音非常的卑微。
“……是啊……老婆脑子里长了瘤,要动手术……哦好好,知道了。”
“……嗯没办法了,老张你看你手里有没有点闲钱……好好,买房子,恭喜恭喜。”
他手机上本来也没存几个号码。但是竟然打了十几个电话。打完以后脚步蹒跚地进来。
妈妈从屋里出来,靠在门上说,“惜惜读书要钱。别多花钱了。不治了。回家吧。”
爸爸还是那个字,“治。”
惜惜回学校。到宿舍楼底她站住。在街灯不达的,黑黢黢的街角,她翻出手机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
是啊。有钱的同学,她有。
他那辆黑色轿车,看起来就不止二十万。他家里一定不止二十万吧?
她以为他会不接。
这一次,出人意料,嘟嘟两声过后,竟然通了。
“喂,杨会长。我是任相惜。”
“我知道。”声音是熟悉的温柔好听。
借钱这件事,她在心里斟酌犹豫很久。但出口竟然一气呵成。
“我妈妈生病了,急需用钱。我想问你,有没有二十万可以借我。我将来会还你。”
电话那头,片刻沉默。接着是好听的,低沉的声音,“唔。”
“唔是什么意思呢?是答应了吗?”
又是片刻沉默。
接着是一声奇异的哼笑。
“二十万啊……”
“是的,二十万可能还不够……”
“……可不是个小数目。”
“那你有吗?如果你有,请借给我吧!我将来会还。我找到工作,挣了的工资都给你!……喂,你在听吗?”
竟然又是那句话。
“为了二十万……什么都愿意吗?”
惜惜愣了一下。
接着答,“什么都愿意。”
话筒里传来杨望轻柔的声音,“好。等我电话。”
杨望的电话在一个周六的傍晚打来。
惜惜没有任何推辞,背上书包就从教室里出来。
他在卿云楼底等她。她上了副驾驶的座位。杨望转过头,带着一点笑意,上下打量她。
她穿着真褪了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看起来很廉价的套头衫,衣缝处还有线头。杨望点评说,“这身衣服,可不太行。”
杨望自己也穿着深蓝牛仔裤,黑色套头衫。惜惜说,“跟你的很搭啊!”
杨望咳嗽起来。
他开车穿越杨浦过江,带她到陆家嘴的国金中心。从地库上到商场,到女装那一层,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说,“你挑吧。不过要快一点儿。”
她挑了博柏利的一条格子裙,还有达芙妮的一双尖跟鱼嘴鞋。
价签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但是,没有关系。上网转手,可以卖出妈妈一个月的血透和胰岛素费。
他接着带她去底下的化妆品柜台Make Up Forever,让柜员帮她化了全妆。不得不说,专柜化的妆,比自己化的强太多。
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忧郁,贵气,稚气未脱,而又眼眸深邃。
只要还年轻,粉底,妆容,光鲜的衣着,可以把一切贫穷和丑陋遮掉。
Make Up Forever。
出于礼貌,他替她买了一管同品牌的粉底液,眼线液,还有一支口红。
她道谢。她用他的钱有一种羊入虎口的理直气壮。
简直有一点……期待。
然后他带她去了太和殿精致麻辣火锅。他对辣菜匪夷所思地执著。
到前台,询问王先生预定的包厢。服务生领着他们往里走。惜惜好奇问:“王先生是谁?”杨望答:“宫城宫总的秘书。”
惜惜又问:“宫城宫总是谁?”服务生推开包厢门,杨望微笑着,伸手示意包厢里长沙发椅上坐着的男人,“这位就是。”
那是一个下巴削尖,眼神阴郁的男人。鬓角像下巴一样削出棱角。有淡青的髭须。眉骨很高,投下深深的黑影。四十岁不到。
他不快乐。跟杨望一样不快乐。
“这位是……任小姐。一个朋友。”杨望彬彬有礼地伸手示意。
那个男人抬起下巴,示意对面的沙发,“坐。”
惜惜坐下,抬头打量他,问,“你叫宫城宫总?”
杨望站着,哧的一声笑。
那个男人一点也没有笑。
“我叫宫城。”他阴沉地说,“不过,少提我名字。”
他扬起脸,问杨望,“你不吃?这麻辣锅是为你点的。”桌上有三口热气腾腾的锅。麻辣锅底。摆满了菜。霜降牛肉,羊肉,鱼丸,鸭血,干贝花枝丸,还有许多蔬菜。
“不了。我得养养胃了。”杨望跟在服务员身后,“你们慢聊。”
杨望要走,惜惜几乎是着急地跳起来,“你要走了?”
杨望站在门口,转过身,慢慢眨眨眼睛,“你要二十万。我没有。宫总有。”
他说完就走掉了。
惜惜呆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她转过头。
“关门。”
惜惜关上门。
“坐。”
惜惜坐下。
“吃。”
惜惜往火锅里扔东西。滚烫的热汽迷糊了眼。她夹了一块鸭血往嘴里扔。马上辣得热泪盈眶。
好像被怒火卷炽。她辣得涕泪交迸,无暇回答宫总的问题。她拿纸巾捂住嘴,说了句抱歉,奔出门外。
服务生贴心地指引洗手间。
她站在镜子跟前,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泪水长流不止。路过的人们诧异地扭头看她。她眼里看不见任何人,只看见她自己,那个脆弱的,怯懦的,贫穷的而又骄傲的自己。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跟前,等眼泪流干。可能也没用太久。五分钟,或者十分钟。
她从水池边的纸箱里抽了一张纸,拧成一团,打湿,慢慢揩掉糊了的眼线,粉底还有粉底中的泪痕。很快变了一张素净光洁的脸,雨打梨花后的苍白。
她理了理裙摆。快步走回包间。杨望已经走了。只剩宫城一个。
惜惜在宫城面前坐定,声音沙哑如磨砂。
“一晚,一万。”
坐在对面的男人脸皮动了一下。好像在平静的湖面掷了一片柳叶,惊起极其细小的波澜,旋即恢复平静。
接着他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
绕到惜惜身边。
他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惜惜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扑鼻烟草味道。
屋中弥漫着砂锅腾起的雾气。氤氲了他的脸。那张脸渐渐逼近,带着一种吓人的压迫。表情异常冷峻,像一堵冰砌的墙。
他开口,声音里的蔑视和讥嘲,一览无余。
“就你?”【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