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房洗衣服,听见背后有女生在议论。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FCA的那个杨会长跟我们自科的妹子睡了。”
“哇!噻!”
“可不是!毕竟那个杨会长是个富二代,长得又帅,成绩又好,听说江一雷毕业以后经院学生会主席的位子就要给他了。倒贴的女的应该不少吧。”
“不过睡是睡了,就睡了一晚,好像也没确认关系。后来也没见他们有来往。”
“啊啊,这是给人白睡了吗,哈哈哈!”
“你们说的是谁呀?”
“就是那个六根脚趾的怪胎。”
“吓!……真有人长六根脚趾?”
“听人说是韩冰洁的表妹。”
“韩冰洁是谁?”
“就是经院的系花。”
“哇,那她表妹一定也很漂亮啦!”
“才不呢。她表妹长得像冯巩,脸长得跟驴一样……基因突变啊,哈哈哈!”
“她要是长那么丑,杨会长怎么会看上她?”
“切。那个杨会长,看上的应该是韩冰洁吧。韩冰洁不鸟他。”
“怎么会?!那个会长长得很好看啊!我翻过他人人主页。”
“因为你考虑一下韩冰洁的背景啊!韩冰洁爸爸是华仁药业的上海总经理,那可是大国企啊!那个杨会长呢,也是富二代不假……”
“但家里是个民企,对不对?”
“哎,民企倒也没什么。中国的民企现在实力强了,反而是国企每况愈下。合生集团的董事长,名字就叫杨德生,你猜跟咱们F大的杨会长是什么关系?”
“亲爸?”
“哎,是不是亲爸真不知道。反正,百度百科里,杨德生有两个的儿子,都在英国留学。但是咱学校的杨会长,跟合生集团的杨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六根脚趾睡了个假富二代。”
“睡了一宿就被甩了,哈哈哈!”
惜惜一手抱起脸盆,一手捂住耳朵,跺着脚出了水房。
贝思杯正式进入备赛阶段。第一轮是由FCA主持的F大学内部筛选,选出F大代表队。九月底内选结果出来。获得资格正式代表F大出战的队伍,名叫“终结者”,成员江一雷、杨望、韩冰洁、吕佩。
惜惜看那个名单,不住地冷笑。这样的内选,有意义吗?根本没有普通学生参与的途径。
周五下午,惜惜又跑去美研中心FCA的活动室。她在门口张望,一眼就看到江一雷。
他跟杨望、韩冰洁他们在一起。
“Willie,那个女生又来找你了。”江一雷笑着对杨望说。
惜惜穿着一双厚底皮鞋,蹬蹬蹬从一脸诧异的杨望跟前闯过去,走到角落里的马东强跟前,声音清脆响亮,“喂,马东强!一起报名参加贝思杯,怎么样?”
这话一出口,不但马东强吓了一大跳,活动室里的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
众人的眼光里,马东强支支吾吾地说,“啊……贝思杯……啊……”
“贝思杯,就是贝思公司主办的那个案例咨询大赛!”
马东强给惜惜吓懵了,“啊……是……但是……那个比赛……内选已经结束了……”
“对。F大的内选结束了没有错。但是上海赛区的预选还没开始吧!大赛启事也没说只许学校代表队参加啊!F大的内选根本就是内定的。师兄你说得对!FCA太脑残了!我们不用理他们,绕开FCA,自己报名就可以了!”
马东强瞅瞅周围FCA同学的眼光,登时尴尬得不行,慌忙解释,“我……我没说……”
“对!师兄你说是真他妈太有道理了!这就是一个傻逼组织!以为自己精英得不行,其实傻逼得要死!是的!师兄你看清了这个组织的本质!走吧!退会!……我们自己参加贝思杯!”
惜惜说着,就撩起袖子,露出健壮的胳膊,拽着马东强往外拖。马东强死死抓住自己的椅子……但是,惜惜小学的时候在草原上放牛,就拽过八百斤的黄牛,一个马东强算什么……就这么连人带椅给拽到了门口。
出门到了走廊上,马东强捧着小心脏跳脚,“任相惜你不要以为你是老乡你就可以这样对我——”
惜惜问,“师兄你大四了。前年没参加成去年没参加成今年再不参加,你就毕业了。你不遗憾吗?”
马东强呆住。
呆了一会儿说,“不行的。我连F大的第一轮内选都没过。”
“去他妈的内选。直接杀决赛!”惜惜回头,冲活动室喊,“杨会长,马东强说他退会了。”马东强被惜惜的大手按出去,嘴里嚷嚷,“我没!我不……呜呜呜……”
惜惜回头,咧开嘴笑,“逼上梁山了!”
预选赛报名截止还剩一周。参加贝思杯,组队需要四个人。还得再找两个。
惜惜研究了一下去年的获奖队伍,以及队伍成员的学科背景和内部分工。通常队长是比较擅长组织,负责演讲做陈述的那个。剩下的成员,学理工科,学文科的都有;通常每个人负责一个模块,有人负责材料搜集,有人负责从数据得出结论,有人负责把设计storyline,也就是陈述结论时引导观众的思路。
惜惜找的第二个人是杜小月。
“每次学校里有什么事情,总是小月你最早知道。”惜惜说服杜小月的时候说,“你能获得信息,并且是相关的、针对问题的信息,这一点很重要。而且你英文很好,已经开始背GRE单词了对吧?那正好!如果我们的案例需要参考国外的材料,你就可以发挥作用。将来万一需要做英文陈述,我肯定不行,所以也要拜托你来。”
杜小月听了连连摇头,“我不行,我不行,我真不行的。我一上台腿就发软……还有,我英文其实不好啦……我做GRE verbal一错错一半……”
杜小月怎么都不肯答应。惜惜无法,又通过人人网发消息给张新宇,等了一天也不见回复。惜惜直接跑去张江校区找张新宇。她只知道张新宇是计算机专业大四的,别的一概不知。但这也难不倒她。惜惜查了课表,去他们的专业课,逢人就说“我找张新宇”。结果才半天功夫,计科一半人都知道,有个长得像冯巩的大一女孩在追张新宇,从校本部一直追到张江校区。
惜惜晚上回杨行镇给弟弟送饭,送完饭又跑回到张江校区。到晚饭时候,一群看热闹的码农师兄,押着张新宇来见惜惜,大有不搓合他们不肯罢休之势。
张新宇摇着轮椅,带惜惜来到图书馆外的荷花池边。这时秋暮,荷花荷叶零零落落,已经不是盛夏时的光景。
“我大四了,在纠结应该读研还是找工作。计科找工作还是很好找的,只不过,我感兴趣的是数据处理,我不甘心只是做码农,也不想做软件开发。当时去面FCA,也是在想有没有其他可能。但是,稍微聊了一些做咨询的师兄以后,我觉得我可能不太行。”
“为什么呢?”
“因为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咨询行业,对我来说,还是太高大上了吧。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提着名牌包。而我呢。”张新宇抬起头来看惜惜,“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他指指自己的腿,“我生下来就患有脆骨症,就是所谓的‘瓷娃娃病’,摔一下,碰一下,动一下,一不小心就骨折。你有见过哪个咨询师是坐轮椅的吗?”
惜惜愣住。
她原来以为六根脚趾,被人叫怪胎,已经够艰辛了。但是跟动不动骨折比起来,这算什么啊。
她想了一想,回答,“我理解的咨询师,并不是‘高大上’的。咨询说到底是乙方,是要为客户解决问题。只要你出的模型符合实际,你拿出的结论可以帮助到客户,谁管你坐不坐轮椅呢?而且,我现在是拉你参加比赛,又不是要你入职做咨询。你一边找工作,一边也可以组队参加贝思杯啊!也许比赛完,你发现你不适合做咨询,那么好,你去做你的软件开发;如果比赛的过程中,你发现自己真的喜欢做咨询,那么参加比赛就是给一个发现自我的机会啊!你有什么损失呢?
“我对咨询行业了解有限;但是,就我目前的了解来说,咨询行业吸引我的,是那种来自于智力的挑战。我很喜欢解数学题。我享受解题获得答案的快感。这与编程本质来说是一样的吧?——就是为给定问题,找寻问题的解决路径。”
惜惜跟张新宇一直聊到晚间。临别时张新宇仍然没有下定决心,但是表示愿意把简历先发给惜惜。
还差最后一个。惜惜一面应付课业,一面也积极参加管协活动,寻找合适的队友人选。
这时已进入十月。十一过后,天涯上一个讲“小月月”的帖子忽然火了。那帖子讲的是一个叫小月月的极品女,到上海来住在发帖的楼主家里,干了各种恶心的事情。
杜小月因为名字叫小月,人不高,又长得有点胖,被周围的人叫成“小月月”。起初杜小月不以为意,叫她小月月她就笑笑,也不介意。叫的人多了,小月月就变成了她的正式绰号。接着就有人拿帖子里的内容开她玩笑。
管协聚会的饭桌上,高年级的师兄师姐过来给低年级的师妹敬酒。惜惜的外祖家是内蒙人,惜惜去姥爷家,从小喝白的,区区啤酒根本不在话下,一点不推辞,说喝就喝。但是杜小月不会喝。学长敬酒的时候,她只抿了一口。有师兄不高兴,说她不给面子。又有师姐解围,在她的啤酒里兑了可乐,“这下可行了吧?”惜惜说,“啤酒兑可乐,醉得更快。”
杜小月是那种胆小,很闷,但其实心里又有主见的女孩。她虽然不敢跟人顶撞,但是打定主意不喝,就怎么都不肯喝。逼得她急了,她说:“我低血糖,头晕,真喝不了。”
她的嗓子很细,声音很甜,有江浙女孩的那种软糯。其实也只是普通的一句话,听起来就很像发嗲。
而“低血糖”“头晕”,又刚好是那个极品女小月月的台词。
管协那几个师兄一下子爆了。有人说:“哎哟,低血糖头晕啊,是不是快要晕倒啦?”
有人递过来一只香蕉,“你要不要保养一下啊小月月?”旁边就有人说:“她要的是香蕉皮,你们帮她剥一下啊!”一阵哄笑。
有人推了一碗皮蛋粥过来,“你快喝粥吧小月月免得晕倒啦!”又有人说,“赶紧递一张纸巾啊。小月月喝了粥还要吐回去呢。”又是一阵哄笑。
都是帖子里一些特别恶心的梗。
后来就变成了异口同声地:“小月月!喝一杯!小月月!喝一杯!”
惜惜把杜小月跟前的一大杯啤酒抓过来,仰脖就喝。喝完重重放下,“行了吗?”
包厢里忽然特别安静。
惜惜抡起一拳,结结实实砸在桌上,“杜小月,就叫杜小月。以后谁要管她叫小月月。先过来,跟我干一架。”
“我们只是开玩笑。生什么气啦!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你们开玩笑杜小月笑了吗?她觉得好笑吗?如果被开玩笑的人不觉得好笑,那就不是玩笑,是霸凌!”
没有继续的理由了。
惜惜一手抓起杜小月的书包,一手抓起杜小月的手,往门外大踏步地走。
出了门,是江湾的街市。那时没有雾霾。空中皓月将满。
“好了,咨询协会没进,管理协会也要退了。”惜惜笑着说,没听见杜小月回应。扭头一看,发现她的胖脸,满是泪珠。
惜惜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但是听说,安慰悲惨的人,要拿更悲惨的事情。人听了还有比自己更悲惨的,就不觉得自己悲惨了。
惜惜忽然站在街上,脱下一只鞋子,露出脚丫子来,“小月你看,我有六根脚趾。小学时候,男生都管我叫怪物。谁叫我怪物我揍谁。你信吗?我真是打着架长大的。我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狠。因为他们都怕死,我不怕。我敢抡板砖。连老师都怕我。但是,一直到大学……还有人叫我怪胎。我真想揍他们,但是揍不了。”
杜小月站在原地,什么都没说。
“我……我再告诉你。”她咬了咬嘴唇,她决定把自己更悲惨的事情说给她听,“我还有一个姐姐,是个兔唇。我还有个弟弟,是个傻子……你能想象吗?我们姐弟三个,从小到大,都是被同龄的小朋友欺侮,嘲笑过来的。”
那天的月亮出人意料的亮。杜小月的泪珠映着月光。
“——可是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我想……我想大概无论是谁,都有被嘲笑,被看不起的经历。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我们都那么害怕被嘲笑,被看不起,为什么我们生而为人,还总是会嘲笑和看不起别人呢?”
惜惜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去嘲笑和看不起别人,可是我也不想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我想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强大。”
可是这样的社会多么可悲。
想不出更多的话了。
杜小月呆了一会儿,说,“那个贝思杯,截止了吗?没截止的话,我参加。”【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