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从山西带回糟糕的消息。奶奶中风了。
弟弟傻，奶奶也傻。没有亲戚肯照顾弟弟，也没有亲戚肯看护奶奶。
妈妈没有办法，把奶奶送去了养老院，多人间的那种。费用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
弟弟已经15岁了。没有哪个学校肯收他，也没有哪个孤儿院肯收他。妈妈没有办法，只好带他来了上海。
韩冰洁家，是绝对不可能再住一个傻弟弟的。弟弟起初住在爸爸的工棚里。那工棚的门锁坏了。没有人管他，他就跑到大马路上，差点被车撞死。
妈妈没有办法，于是跟姐姐合议。最后想出来的办法，是在杨行镇郊找了一处地下仓库，把弟弟关在里面，让信信跟惜惜轮流来给弟弟带风，顺便带出门溜一下。
信信嘱咐惜惜：“中午我跟老板请假，来给小守送饭。但是晚饭的点儿我走不开，你一定得过来给弟弟送饭。他自己不会吃。奶奶以前都是一勺一勺喂的。你也拿个勺子，一勺一勺喂他。还有他在屋子里呆了一整天，屋里空气怪不好的，你带小守出门走走。一定要小心车，不要让他乱跑！”
“可是我自己学校的课很多！我上回高数小考，都差点不及格了。我还要打工，还有社团活动。我快忙死了，哪有时间天天跑过来照顾他？”这是真话。
“就你忙，我不忙，妈妈不忙吗？这是你亲弟。让你送个饭怎么了？”
“要我送饭……我哪来的钱给他买饭？”
“上次不是给你两千了吗？”
“买衣服买化妆品用完了。”
信信一巴掌打在惜惜头上。
惜惜抱着脑袋大叫：“这种弱智，活着有什么用！饿死算了！除了吃，什么也不会！”
小守有时会在树底下蹲上大半天，一声不吭。但是，看到信信跟惜惜吵架，他就会变得很兴奋
看到信信打惜惜，小守兴奋地冲过来，伸出巴掌打惜惜的头，一边打一边高兴地大喊，“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会！”
惜惜抬起膝盖，一下顶在小守肚子上。小守嘤嗡一声，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一面嗷嗷嚎叫，“烂惜惜！坏惜惜！死惜惜！”
信信一步跨上去，扶起小守，掀开他衣服看他肚子。一片都红了。信信抬眼，狠狠瞪惜惜，“你再打你弟弟试试。我抽死你！”
信信跟爸爸说。爸爸那里，又掏了两千块给惜惜，让她每天来给小守送晚饭。
晚饭的时候，史悠来招呼一起吃饭。惜惜只好推说有事。她去本部食堂买两盒炒饭，然后坐公交去杨行镇给弟弟送饭。
地下室像一个狗窝。小守被关在屋里，像一条疯掉的狗，用牙齿咬开被单，将棉絮扬得到处都是。惜惜进门，小守正在拆床。他看到惜惜，就恶毒地咒骂起来：“烂惜惜！坏惜惜！死惜惜！”
惜惜一点也不吃亏，“烂小守！坏小守！死小守！——过来吃饭！”
她在桌上，打开两个盒饭，摆好自己的筷子，又掏出一个勺子，“别想着我喂你。老大不小了，自己吃——”
小守冲过来，抓起盒饭，一把扣在惜惜脸上。米粒、鸡蛋粒、火腿丁、胡萝卜丁、青豆，从惜惜脸上，滚进惜惜领口，还有滚落在惜惜衣襟上，接着滚了满地。
惜惜满腔怒火。她抓起跟前自己的饭盒，一把扣在小守脸上。小守哇哇大叫起来：“烂惜惜！坏惜惜！死惜惜！”惜惜不理他，起身拍了拍衣服，抓起书包，砰的一声带上门。
晚上十一点半，姐姐打电话来。惜惜跑走廊上接电话。
“满地又是棉絮又是饭粒，怎么回事？？”
“他把盒饭扣我头上，我就扣回去。”
“他是傻子！你跟他一般见识？！你把他饭洒了，现在让他吃什么？他都饿了一整天了，这个点你让我上哪找吃的去？……还有你看屋里那鬼样子，你收拾一下不行？我上了一天班累得半死，你就不能……”
惜惜啪的挂了电话。
抓着走廊的栏杆，一面呼哧呼哧喘气。
这样的家人，受够了。受够了。
管协混不进核心圈子。惜惜没钱应酬，又不好意思回回都去蹭饭。课业负担又重，每逢workshop也去得不积极。一来二去，沦落到了边缘。
“百团大战”的时候，惜惜给心理咨询协会投过简历。那个社团没有筛选，交了会员费就能入。之后的活动，参与得也不甚积极。这回看到心理辅导活动的邮件，赶紧去了。
是学校心理健康教育中心的活动。才知道学校有面向学生的心理咨询。于是预约。
心理咨询室在叶耀珍楼。本超旁边。是一幢红褐色圆桶形的老楼。六层有专门的咨询室。惜惜遵循邮件指引，找到了约定好的咨询室。
咨询老师出人意料的年轻。名字叫麦琪。惜惜一听那名字就想发笑。
不甚信任。
她来，本来是想说自己的问题。但是见了那个年轻的、头发打着卷的女咨询师，忽然就改了主意。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光说她弟弟。讲他如何傻，如何打人骂人，如何拿饭盒扣她的脸。
麦琪给惜惜倒了杯温水，然后安静地坐在桌子后面。等惜惜说完以后，她问了一句：“你们平时，也是这样对待他的吗？”
惜惜呆了一下。
“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是一张白纸。他的语言，行为，习惯，都是后天习得的。你说你弟弟打人，是不是，你父母也打他呢？你说他骂人。他骂人的语汇是哪里来的？是自己发明出来的吗？还是从你们这里学来？
“刚才听你的描述，我想，你弟弟大概是自闭症患者。我在美国留学时，曾经寄住在一个牧师的家里。牧师的儿子有自闭症，不懂如何与人社交。但是，因为牧师平时总是说‘赞美上帝’，‘上帝保佑我们’，所以，虽然他的儿子无法像常人一样进行对话，他见人总是在说‘赞美上帝’，‘上帝保佑我们’。”
惜惜有些惊异地望着麦琪。
麦琪继续说：“自闭症患儿，虽然大多数智力发育迟缓，但是他们有常人所没有的丰富内心，也擅于以不同于常人的眼光观察世界。很多自闭症患儿在绘画、算术方面有超于常人的天赋。但需要父母的耐心引导，以及……异乎寻常的爱。我来给你推荐几本自闭症的书吧。”
惜惜把麦琪的书单记下来。有《她只是个孩子》，《我想飞进天空》，还有《孤独症孩子希望你知道的十件事》。
预订的时间还剩半小时。
惜惜决定说一说自己的事。
“我跟你说的事，你都能保密吗？”
麦琪微笑说，“当然，这是心理咨询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像打开一个闸口。
所有秘密的，痛楚的，无人可说的心事。
“我很穷。”
“我出生在一个糟糕的家庭。我为我的家庭感到自卑。”
“我爸爸在工地打工。我妈妈在我同学家里做保姆。”
“我有一个兔唇的姐姐和一个弱智的弟弟。姐姐打我，弟弟也打我。我恨不得他们都死掉。”
“我羡慕我的同学。我羡慕他们出生在上海和南京。”
“我讲话有口音。我自卑。”
“我交不到朋友。融不进本地人的圈子。他们吃一顿饭能花几千块钱。”
“高数小考差点不及格。可是已经认真准备了。”
“我申请咨询协会可是被拒了。”
“我跟一个男生睡了。可是，他再也没理我。他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这是命吗？”
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但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说出来以后，惜惜先是觉得轻松。既而是一阵后悔。
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眼泪，“你会看不起我吗？”
“不会！”麦琪轻轻地说，“我理解你。”
“那我……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简直不配活着……”
“你想改变吗？”
“想！”
“那就一定能改变。”
“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我，我又穷，又丑，又没用……我，我肯定什么都做不好……我的人生没有希望……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麦琪打断惜惜：“你听说过‘预言的自我实现’吗？”
惜惜摇头。
“在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的爸爸相信了他儿子会弑父娶母的预言，于是将儿子送走；儿子不再认识他，最终犯下了弑父娶母的罪行。在《哈利波特》里，伏地魔相信了某个婴儿会杀死自己的预言，于是试图杀死哈利，带给他灾难也赋予他杀死自己的力量。在现实世界中，股民们相信了乔布斯去世会带来苹果股价下跌的预言，于是苹果股价果然下跌……预言，在被相信以后，就会被应验。”
惜惜呆呆地看着麦琪。
麦琪继续说：“人对自我的暗示，是非常强大，也非常可怕的。一旦你给自己一个定义，你就会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朝那个方向推动。你相信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内向的、喜欢独处的人，你一定会下意识地推开所有社交。如果你相信自己是一个无能的、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你一定什么都不去做，得到结果以后，你进一步确认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反过来，如果你认为自己强大，你就会勇于接受挑战，承担责任；如果你认为自己努力，你就会努力把事情做好。而当你发现自己能够接受挑战，承担责任，并把事情做好时，你就发现，你真的强大了。”
惜惜十分惊奇地看着麦琪。
“刚才你说你的困境——你来自贫困的家庭，你有脾气不太好的姐姐，和一个会打人的弟弟。你没有朋友。你的考试没有考好。你被某个社团拒绝。刚才你问我要怎么办。可是，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呀，你为什么不能先问问自己怎么办呢？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姐姐和弟弟脾气不好，你能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吗？你没有朋友，你有想过你能为朋友做些什么吗？考试没有考好，你有反省过考不好的原因是什么吗？是上课不认真，复习不充分，还是你心思没在学习？被社团拒绝，你有想过社团选拔人的标准是什么，而你是否真正符合？你从偏远地区考进F大，这已经说明你足够聪明了。对于这些事情，你难道不知道答案吗？”
惜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麦琪。她很惭愧，可是也很感激。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既可以带给我们智慧，也可以带给我们伤害。而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人生是一场长跑。没有人可以跑一辈子都不跌跟头。有的人跌倒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爬起来了，并且每一次爬起来以后，都变得更强大了，所以跑得更久、更远。有的人跌倒一次，对自己说，‘我不行，我跑不下去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惜惜想了一会儿，小声问，“在你跌倒的时候，你怎么样劝说自己爬起来呢？”
麦琪说，“我会找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上自己想成为的模样。这是给自己的预言。然后我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声朗读写给自己的话。”
惜惜问：“你在纸上写什么呢？”
麦琪笑了，她小声回答，“‘我不怕孤单。我会勇敢。我会幸福。’”【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