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艾弗里旁敲侧击地了解到,大块头名叫亚历克斯·雷廷,是尊神部的一年级生,比自己还大一岁。十九岁的亚历克斯低声下气地要酒喝时居然可以管十八岁的艾弗里叫哥哥。这件事让艾弗里明白了酒在英悟大学院的重要性。
是的,英悟大学院里的所有人滴酒不沾。不仅是学生不被允许喝酒,教职员工也不能喝。这所大学院里是禁酒的。艾弗里觉得不可思议。不就是酒吗,在原本的世界里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尝过了。
据说,推动禁酒校规的正是最保守的尊神部。
艾弗里随着亚历克斯穿过走廊,走下楼梯,从位于学生宿舍三层的艾弗里的寝室来到大厅里。这个世界的电力似乎不怎么发达:艾弗里偷偷瞄了几眼,没看到电梯。
英悟大学院座落在海拔一千二百七十米的远望山中,山间树木茂盛,所以时常有艺术部的学生以林间树木为材料雕刻出动物或人物形象来装点校园。一进入大厅里,艾弗里就能看到学生宿舍对开的门中心是一个从中间被切开的牡鹿头雕塑,长着又长又卷曲的角。鹿的眼睛亮晶晶的,是某种好看的绿色玻璃珠子。
“别盯着看了,监督员可不喜欢看你的大脸。”亚历克斯说。
艾弗里装作平静地“哦”了一声,抓着鹿角推开了大门。他的心里对这座学园提高了警惕。作为鹿眼睛的玻璃珠子恐怕就是某种摄像头一样的图像传输仪器。可是在这个连电力都没有的世界里,到底是什么原理推动着远程图像传导呢?科学?亦或是魔法?
推开大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火红的枫叶林。可是夏天哪有什么红枫叶呢?亚历克斯对这一片景致视而不见,直接踏上林间的白色石头小路。艾弗里跟上亚历克斯的脚步,一步三回头,默默记下来时的路。
艾弗里其实挺担心一会儿自己找不回来的。他路痴惯了,如果吊桥太远,他还真有可能在大山里迷路。夏天原本闷热,现在天边已经开始翻滚起大团大团的暗色阴云,是下雨的前兆。阵阵凉风吹来,擦过艾弗里的脸侧,也预示着傍晚即将到来。他大口呼吸着枫叶林间的空气,顺着略微向上倾斜的石子路随着亚历克斯走。途中经过几个岔路口。他一一记下。
“到了。”亚历克斯对近处的一座塔楼扬了扬头,“天文塔。”
“那你……你要走了吗?”艾弗里一边这样问,一边默默思忖一会儿是去亚历克斯说的吊桥还是直接回宿舍。
“是呀,生意的事情。今天我有一个客人要见。”亚历克斯遮遮掩掩地说话,对上艾弗里毫不掩饰的好奇眼神,招架不住就说了出来,“就是那个前两天来访学的贤者啦。他那里肯定有机械部喜欢的小玩意儿。”
艾弗里点点头,对亚历克斯挥挥手。短发的大高个儿露出龇牙咧嘴的笑容,转过身进入高塔底部的一扇小门。这座高塔通体由暗黑灰色的岩石构成,大约三十五米高,是圆柱体。从一层到塔顶没有一扇窗户,哪像是供学生试用的天文塔,更像是某种恐怖小说里有去无回的鬼地方。
好了,亚历克斯走了,现在怎么办呢?
吊桥一般设在山涧处或是陡峭的、没有吊桥就无法通行的断崖处。艾弗里偏过头,在隆隆雷声中倾听流动水的声音。果不其然,只要顺着左手边的丝柏道路环山走上一小段,应该就会有一处山涧。
艾弗里回过头,仔细看了看来时的路,然后转回身向山涧走去。
这时,豆大的雨点儿砸在他头上。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忘记带雨伞了。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儿变成了倾盆大雨,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忍受着毫不留情的凶猛雨势,依旧慢吞吞地向吊桥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去吊桥处能不能避免继续被浇的命运,只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想去挖掘原主的秘密。
那家伙为什么一下雨就去吊桥上呢?他才不信那只是为了听听雨、思考人生。
艾弗里循着水声拐进一条木制栈道,两旁的丝柏不堪暴雨的重负颤抖起来。栈道尽头的岩石断了一块,石下是湍急的溪流。因为暴雨的关系,溪水又急又猛,不祥地翻滚着。溪流之上就是吊桥了。吊桥是由铁链和木板组成的,如今铁链已经生锈,木板已经腐朽,被桥下的溪水撞击而轻微摇晃起来。
艾弗里的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的袖子已经湿透,雨水穿透了纱布浸染了伤口。艾弗里知道再这样下去伤口发炎可就糟了,可是眼下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将受伤的右手的袖子卷到肘关节处,露出湿透的纱布,再将右手小臂紧贴着胸口,解开上衣前面的扣子,用上衣为右手腕遮雨。他开始怀念那一柜子风衣了:如果临走时带了一件该有多好啊。
他继续向吊桥走去。
他伸出左手抓住铁链,极缓慢地在木板上行走。吊桥摇晃不稳,但万幸铁链的位置较高,而且密密麻麻围着吊桥拦了三层,让他不至于不小心掉下去。他抬起头观望前方的路,却看见不远的位置,同样是吊桥上,有一个淡色的人影。那人就像没看见艾弗里一样泰然自若地攀着护栏,举着白色的木质结构雨伞,望向阴沉天色下朦胧不明的远方。
那人披了一件浅灰色的斗篷,一手举着雨伞,另一只手的肘部支撑在铁链护栏上,下巴轻轻搭在手背上。他的年纪比艾弗里稍长,身材更加纤细,仪态也更为优雅。他有一头卷曲的金色中长发,一侧的头发已经湿透,由浅金变为有些金属质感的深金色,勾勒出侧脸的轮廓。另一侧的头发随着狂风在脸侧翻飞,好像浅色的浪涛。
艾弗里盯着不知名青年的方向,竟然看呆了。他本人和这个人从没见过面,没有交情也没有过节,可是他竟然听到了自己心脏咚咚鼓动的声音。与此同时,他全身发紧,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喂,怎么回事啊?
金发青年把下巴缓缓从手背上抬起来,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左手握成拳又展开,深吸一口气,好像刚看见艾弗里一样沿着吊桥向这边走来。吊桥在他走动的过程中竟然只是轻微地晃了晃,好像那青年比一只猫还轻巧似的。
他的步态很特别,轻盈缥缈,好像随时都在平衡着什么东西,却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青年来到艾弗里面前,艾弗里注意到他有一双眼型柔和的翠绿色眼睛。不只是眼睛,他的脸部线条和所有的五官的轮廓都趋于柔和,尤其是他略微抿起的薄薄的嘴唇。艾弗里压根没想到在吊桥边会碰到人,更没想到这个人会向他走来。他没有原主的记忆,不知道自己认不认得眼前的青年,不知道青年的身份,更不知道原主与青年的关系。于是他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闭上嘴、随机应变。
青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他垂下眼睫,细小的雨滴沾在睫毛上,他的浅色长睫毛轻轻颤动着。
一把雨伞举过艾弗里的头顶。
“谢谢。”这是现在艾弗里唯一知道可以说的话。
接下来,气氛就凝固起来了,凝固中带着深深的不安的躁动,就好像夏天午后湿热的空气。艾弗里一言不发,那青年也一言不发,两人在伞下默默地一起看向远方。艾弗里感觉此时此刻的尴尬在他的胸腔里形成了一支大气球,随时有爆发的风险。他和青年不同,他一点都不擅长平衡什么东西,更讨厌泾渭不分明的模糊气氛。
他的内心开始尖叫。他可是一秒钟也不想再呆了。他只想赶紧从这里离开,冲回自己的寝室里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懒在床上看看这个叫做帕莱都的世界里的数学课本,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找点零食吃然后蒙头大睡。
青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艾弗里揣在怀里的右手上。右手腕的狭长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在白色绷带上氲出点点浅红。
“……”青年欲言又止。
“撞的。”艾弗里暴躁地说,看见青年眼里的不信任,于是更加暴躁地补充道,“我不知道怎么弄的,好了吧?”
“忘了?”青年吃了一惊,又好像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样,抿着嘴继续看风景。
远望山烟雨朦胧。吊桥处正好是一处豁口,可以看见一大片黑漆漆的天空。积雨云上时不时缠绕着亮得吓人的闪电,混合着暴怒的雷声顺着狂风把密密麻麻的雨线迎面送来。青年细心地调整雨伞的角度,使其略微向前倾斜,恰好挡住斜着刮来的雨。
“你……还记得多少?你还记不记得我?”
“老实说我今天下午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艾弗里见他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失忆的理由,就干脆顺着他的思路胡扯,“你是谁啊?”
青年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静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我是克莱仑斯·格林,这所大学院的尊神部教授,主要负责入门级的神学理论课。”
他见艾弗里没什么反应,又补充说:“是新来的。”
克莱仑斯·格林,亚历克斯口中的新教授,原主跟他强调过无数遍的人。克莱仑斯与原主的关系艾弗里不得而知,只是这家伙恐怕和原主自杀有不浅的联系。
艾弗里注意到格林教授就算是说话都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感,声音当中有一种韵律,好像说着话就能唱起歌来。
奇怪的不好对付的家伙。
“我在想……你要不要——”克莱仑斯犹犹豫豫地开了个头,可是吊桥突然摇晃起来。丝柏林前显现出一个高挑的黑影。那人步伐十分稳健地向二人走来。克莱仑斯的脸上蒙上一层戒备的阴影。
“格林教授。”那人第一次和克莱仑斯说话,气势却游刃有余,言辞间有若隐若现的锋利,让艾弗里不禁觉得好奇,“久仰大名,我是诺尔·安德森,一周前来英悟大学院拜访的贤者。这个学生我就先借走了。他的同学亚历克斯正在找他。”
“可是……”克莱仑斯无力地辩驳着。
“那么请问大名鼎鼎的尊神部教授晚上拉着一名数学部的学生淋雨有何用意吗?你们如果有想探讨的学术问题但说无妨,只是在下也想用浅薄的学识尽一些微薄之力,加入讨论罢了。”
黑色长发的年轻人露出冷酷的微笑,用他那双比夜空还要幽深许多的深蓝色眼睛审视着尊神部的教授。后者很快败下阵来。诺尔·安德森将手搭在艾弗里肩上,对艾弗里轻声呢喃一句。艾弗里一愣,随后嘟囔了一句什么,随着贤者转过身,在克莱仑斯·格林的注视中走下了吊桥。
“我建议你,最好别离那个人太近。他害死你一次已经够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