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实感。
程邵被几个金属块儿状的、丑的不能再丑的家伙推推搡搡地穿过一条黑白格子相间的怪走廊时,尽管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却还是免不了感觉飘飘的。不过,他的确飘得起来。梦中见过的青年脚上的金属块没有拴在他脚上。他感到自己一个劲地往上飘,还多亏了他的手和那个金色金属人的手用铁链绑在一起,才没有直接飘走穿墙而过。
现在的程邵是个灵体。
这条走廊说是走廊,其实叫做洞窟更为恰当。墙壁、天花板、地板,所有的平面都染成了黑白格子,让人一不小心就找不着北。四周没有地砖也没有墙皮,只有黑白相间的粗糙岩石。岩石间常常见到发光的绿色或紫色晶体,支棱出尖锐的棱角,时不时刮在金属人的身体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程邵盯着一块前方闪闪发光的绿色石头瞧。这该不会是某种宝石吧?而且是未经打磨的原石。
走廊终于到了尽头。他被推进一个黑白色格子的大厅里。头顶是一个枝形吊灯,将点点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殿堂。大殿的一侧有一副画像。画像上是一个褐色长发的女骑士,偏过头温柔地微笑着,手中怀抱着插着白色翎羽的银色头盔。
大殿的中央是一副巨大的国际象棋棋盘,每一枚棋子都有一个成年人高,而且看样子由纯金制成。
大殿的一侧,阶梯的上方有一个空荡荡的王座。慢慢地,一个模糊的灰色轮廓在王座上成型,形象越来越具体,颜色也越来越浓重。程邵身边的金属人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包括那个用铁链锁着程邵手腕的金色的金属人。程邵只感觉链子一松,随后自己就飘了起来。飘起来的他仍然低头看着王座。等他终于看清楚了,才发现一双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自己。
黑色繁重长裙的少女缓慢地抬起手,从她坠满蕾丝花边的夸张的宽袖子里窜出一道锁链,缠上程邵的手臂,瞬间就把他从半空中拽了下来。
“我不喜欢被人俯视,你也不例外,艾弗里·普莱斯考特。”
“啊?”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加西亚·格雷沙,也就是传说中的鬼王。”少女在王座上翘起了二郎腿,露出她翠绿色的高跟鞋和一截被黑色长筒袜覆盖的小腿。她把戴着黛青色蕾丝手套的右手搭在胸口,礼节性地略一低头。
“鬼……阎王?”程邵摸不着头脑。阎王怎么是个少女,还长得这么好看?
“不是阎王,是鬼王。”名叫加西亚的少女好看地皱起了眉。程邵注意到她的五官整体偏圆——杏眼、圆鼻头、小嘴巴、鹅蛋脸。就连皱眉这种动作,在程邵看来也少了几分愠怒的味道,顶多像是一个小孩子在闹脾气。
“好的,鬼王大人,叫我过来是要做什么?您该不会只是想请我喝杯茶吧。”
加西亚白了程邵一眼,故意不看他,低下头摆弄坠着一颗大红宝石的银项链。等她玩够了,才抬起头盯着程邵的眼睛,故作严肃地说:“艾弗里·普莱斯考特,请你装死也有个限度。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这里有再多鬼卒也忙不过来呀。是时候让你哪来的回哪去了。”
“你叫我什么?”程邵猜测,「艾弗里·普莱斯考特」大概就是那名青年的名字。
“艾弗里·普莱斯考特,不是吗?”加西亚缓慢地站起身,又缓慢地走下台阶向程邵走来。她红色的头发无风自动,燃烧成火焰。走到程邵面前时,她压低音量,用略带沙哑的嗓音悄声说,“你是他也不是他。或许你比他更适合成为他。”
“啊?”
“瓦雷里。”加西亚一字一顿地说,“你梦到的地方是瓦雷里。”
程邵张开嘴,想再问加西亚几个问题。少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的食指,在程邵眉心一点。盛大的光芒以她触碰的眉心为中心蔓延绽放。等到光芒散去,那个一脸懵懂的家伙已经不见了踪影。
加西亚放下手,又挥挥手,把她的金属人手下都赶跑。她慢慢走到女骑士画像前,抬起眼睛怨恨地盯着画像中的人看。
与此同时,程邵成为了艾弗里·普莱斯考特。他在一处陌生的学生寝室醒来。
如果不是地上散落了几本大厚书,他还真不知道这里是学生寝室。他对屋子原主乱丢书本的习惯微微一笑:他自己也爱这么干。
他揉了揉酸痛的背部,呼出一口气。床很软,比他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要软,软得他能一下子陷下去,再也不想爬起来。他抬起手想要掀开自己身上盖着的薄被,却突然感到腕部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抬起手腕,把手腕举到眼前看了看,发现他的手腕上紧紧地缠着白色的绷带。他秉着好奇心害死猫的精神,用没受伤的左手一点点把右手腕上的绷带给拆了。拆到一半的时候,深色的血迹就已然清晰可见。
他看着手腕上已经结痂的十厘米长的裂口发呆。伤口很深,用一种有淡淡苦味的草药处理过,仍然轻微一动就疼得要命。
程邵,也就是崭新的艾弗里·普莱斯考特,只好颤颤巍巍地小心地把绷带给自己缠回去。他手笨,弄得松垮垮的,但总比没有强。
他这才注意到这屋子里的酒气。这间屋子不大,如果之前那个艾弗里·普莱斯考特喝得醉醺醺的,现在这里肯定就全是酒臭味了。可是他现在只闻到一点淡淡的酒精的刺鼻味道,说明一定有人细心体贴地为他通过风。可是哪里来的酒呢?
艾弗里坐起身子,注意到自己穿着一件和原来世界不同的衣服。明明是大夏天,他身上却是一套松垮垮的长衣长裤。衣服的质地很软,设计也很普通,领口处是东方的交领。他热得难受,就忍着浑身乏力跑去衣柜前面打开一看,然后仰天长叹一声。
为什么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是长衣长裤?!
然而最多的是风衣。米色的风衣、浅紫色的风衣、黑色的风衣、玫红色的风衣、刚入秋时穿的薄薄的风衣、料子厚重的风衣、短款风衣、中长款风衣、长款风衣、呢子风衣、皮质风衣、防雨的涂层棉风衣,这一个小小的立柜里竟然挤下了不下二十件风衣,让艾弗里瞠目结舌。
那个风衣控!
这些风衣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私人物品,艾弗里还有点不知所措。他对风衣感觉一般般,远算不上情有独钟。
他开始绝望地翻找薄一点的衣服,左手指关节在衣柜底板上随意扣了一下。响声很空洞。他意识到了什么,沿着底板的边缘摸索,果不其然抓住了一个圆形铁环。他握住圆形铁环往上提,很轻松就把那一块底板掀开了。底板下面是光秃秃的木地板,而木地板上有一块方形的切割痕迹。
艾弗里跪在地上,沿着泛黑的切割痕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块地板掀了起来。
“我的老天……”
他这是闯进了原主的秘密酒窖呀!
可是奇怪,为什么这家伙风衣的质地都还算上等,酒全是劣质酒?劣质酒也值得这么藏着?艾弗里随意拎出一个玻璃瓶,又碍于不知道开瓶器在哪,就干脆用牙把软木塞咬开,伸出舌头舔了舔里面的味道。酒精味太重太刺鼻,喝着也没有葡萄酒或是白酒回味无穷的感觉,更没有鸡尾酒的甜味。咬着牙吞了几口,浑身热得像要烧起来,根本不是他期待的暖意融融。
“什么玩意儿。”艾弗里随手把塞子捅回去,抄起酒瓶就一道弧线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扔掉破酒之后,艾弗里小心地把木板和衣柜底板都装了回去,无可奈何地换上亚麻的薄上衣和一条瘦腿长裤。然后他走到书桌旁边的落地镜前,抓过书桌上的梳子来整理自己的头发。
镜中的青年个子高挑,五官精致,英俊得恰到好处,好看又不会太过抢眼。只是由于长时间昼夜颠倒和酗酒,有些消瘦过了头,脸色也是不健康的蜡黄。他有一头赭色的头发,不怎么刻意打理就有明星上镜之前的层次感,干净顺滑,有自来卷。艾弗里伸手勾自己脸侧垂下的长刘海玩儿,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琥珀色眼睛,开心地稍微眯了眯眼,慵懒而危险的神色让人联想到某种王者风范的大猫。
只是,尽管目前看来万事顺利,艾弗里也丝毫不敢大意。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问题,那么原先那个青年为什么还要哭着请求他帮助他逃离呢?他没有答应那个家伙,就被那家伙一个饭团算计了来。他不愿意简单地把原因推到那个青年身上,指责对方感情脆弱才撑不住普普通通的生活。能瞒住鬼王一路闯进他梦里来的怎么可能会是脆弱的人。
艾弗里·普莱斯考特伸了个懒腰,从镜子前走开,破天荒地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拾起一本地上的大部头。他嗅到了麻烦的味道。
数……数学?
艾弗里看着课本上的几何图形,抓抓自己的赭色头发,摸不着头脑。
数学课本扉页的右下角用潦草的斜体字写着:英悟大学院一年级,数学部,艾弗里·格雷。
怎么回事,这家伙居然是数学系的学生吗?而且他不是姓普莱斯考特的吗,怎么变成格雷了?
艾弗里正在那里傻坐着,就有人开始邦邦地敲他的屋门了。他打开门,门外蓝眼睛的高个子男生猛地窜进屋来,抱着他谄媚地悄声说:
“哥,还有没有那个啊……”
“啊?”
“就是那个啊,我知道错了,不该把你留在教室里听格林教授的训,是我不够哥们儿。但是现在你兄弟我口渴得很呐,所以拿出来嘛!”
艾弗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家伙想要的是原主压箱底的劣质酒。虽说他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全给这个大个子也无妨,但是他就是不甘心把东西这么交出去。礼尚往来嘛,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临阵脱逃的伸手党。
“拿来。”艾弗里对大块头伸出手,“可以交换的东西。”
大块头明显一愣。以前艾弗里对他可是有求必应的啊。
“你变得一点都不温柔了,艾弗里。”他嘟囔着,因为局促,双手似乎无处安放,就只好开始□□自己金橙色的板寸,“你想要什么啊?钱?”
“书。”艾弗里抬起眼一丝不苟地直视着大个子的蓝眼睛,“有关魔法的书。”
“喂喂,你是疯了吗,居然想要书?”大个子瞠目结舌,磕磕巴巴地说,“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多难找!我不可能给你弄到黑巫师的魔法书,最多也就是白巫师的小册子。可是这里毕竟是帕莱都呀,又不是晴辉城,哪那么容易有!”
“我只是看着玩。你给我找一本就够了。”艾弗里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就算我是尊神部的,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弄到魔法仪式相关的材料呀……只是……”大块头想了想,咬咬下唇,豁出去了一般说道,“只是不知道长老们的藏书室里有没有。”
“你可是尊神部的人,我对你绝对有信心。”艾弗里接着大块头的话往下揣测,“你倒用不着自己去偷翻图书室,万一被抓到可不是小事。这样吧,我要你去找年轻的教师借一本,怎么样?不用晦涩难懂的,只需要简单介绍一下现有的魔法体系就行了。”
“比如说……格林教授?”
艾弗里点了点头。他客客气气地请大块头出门站一会儿,然后打开立柜的暗门,取出两瓶劣质啤酒。他打开房间门,把劣质酒推进大块头的怀里。身材高大、头脑简单的青年差点乐开花。他四下张望,确认没人之后异常谨慎地推着艾弗里回到屋里,在房间里把两瓶啤酒装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
“这是定金。弄到书后还有五瓶。”
“我一定弄到手!”大块头突然偏过头,侧耳倾听。
“打雷了。”
“打雷了。”艾弗里不知道大块头话里有话。
“你……不去吊桥那边吗?啊……我的意思是既然下雨了,你肯定会去那边,没错吧?”大块头撑住门,对艾弗里露齿一笑,“我正好要去自习室,顺路。”
“你?自习室?”
“小声点,嘘,嘘!”大块头神神秘秘地说,“我在那里有生意要做。”【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