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邵用筷子戳戳盘中的烤鳕鱼。「蓝」是一个特别的水族馆，里面开有一家餐厅。而且这唯一的一家餐厅竟是家烤鱼店。
“你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程邵问潘枫雅。
“明明展出的是鱼还要烤鱼，嗯，怎么说呢，就算是为了突出海洋的主题也还是有点恶趣味吧？”潘枫雅夹起一片烤鱼里的配菜血豆腐，懒懒地说，“不知道工作人员碰到不乖的展品会不会敲着玻璃怒吼「再不听话就烤了你们」，哈哈哈哈！”
程邵忍俊不禁。潘枫雅就是这么一个思路跳脱的小朋友。程邵拿起桌上的蔓越莓汁喝了一口，可潘枫雅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狠狠呛了一下。
“程哥，你有女朋友吗？”
“咳咳咳……没……有。”程邵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瞪一眼潘枫雅，“干嘛？”
“干嘛？我想交一个女朋友呀！所以要问问你谈女朋友好不好玩啊。”
程邵缓过劲来，干笑道：“你不是才刚上初一吗？以后有的是时间，怎么这么着急。”
“我无聊嘛。”潘枫雅突然收起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咽下嘴里嚼了一半的鱼，在椅子上坐直了认认真真地说，“程哥你没有想过吗，我们每天重复着一模一样的生活，也不过就是起床洗漱穿衣吃饭上学上课吃午饭上课放学回家玩游戏写作业听音乐睡觉那点破事儿，有什么意思？以后上了班，那不还是每天起床洗漱穿衣吃饭挤地铁上班吃午饭上班下班吃晚饭加班回家玩游戏听音乐睡觉吗？等退了休，没准儿就只能在公园里遛遛鸟喂喂鸽子。一想到这些，我就烦的不行！”
程邵只听出来一件事：游戏和音乐是潘枫雅的命根子。
程邵又端起玻璃杯喝了两口蔓越莓汁。潘枫雅的想法他也曾经有过。不管怎么说，他最好能说服潘枫雅暂时不要交女朋友。谈不谈恋爱是潘枫雅自己的事，可是如果他迅速脱单的话，他家长要是怀疑是程邵自己给带的头就不好了。这么说也许很绝情，可是当别人的榜样压力很大的呀。
“我觉得……比方说同样吃个烤鱼，你感觉到的味道和我感觉到的味道大概是不一样的吧。所以说同样都是那些日常的琐事……”
“那是当然的啊，你的是酸菜鱼，我点的番茄鱼呀。”潘枫雅一脸坏笑地打岔。程邵太习惯他的挑衅了，所以懒得较真，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奇怪的理论，叫做「核心能量」。”程邵想起了自己中二的高中时光，微微一笑，“比方说，有一道很难很难的数学题，解法特别麻烦，但是凭借你笔记本上的知识点一定可以解出来。如果你是早上做题呢，你可能会非常有耐心，能耐下性子花一上午把它解出来。可是如果你晚上十点或者十一点才开始写，你就会觉得很烦，根本不想费力气去翻笔记本、画辅助线。这是因为在早上，你刚刚睡了一个好觉，「核心能量」很充沛嘛。”
“所以你的意思是？”
“嗯……「核心能量」充足的人做任何事都感觉很容易，而「核心能量」不足的人做任何事都很困难。同样是看一场电影或者吃一个雪糕，「核心能量」充足的话，你也能更享受你的娱乐。当然有趣的事情比咱们千篇一律的日常好啦，但是有没有可能你只是……”
“只是什么？”潘枫雅被程邵绕得云里雾里，有时候觉得有点道理，有时候又觉得全是歪理。
“你只是应该睡一觉了。”程邵盯着潘枫雅的眼睛，认真地说。
潘枫雅同样认真地看了程邵长长一眼，然后异常严肃地说：“你这么没心没肺的，活该没女朋友。”
程邵翻了个白眼。他是真心这么想的呀。没心没肺是吗？他也许还就真是迟钝过了头。生命什么时候会失去意义呢？生命真的会失去意义吗？到底经历过什么，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和财富呢？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回梦里见过的那个神秘青年身上。
“我昨天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程邵试探地看着潘枫雅的方向，满意地看到小朋友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你想听吗？”
“想！”
程邵右手托着下巴，努力回想梦里的情形：“我走在一个被雪覆盖的城镇里。不管是地面上、屋顶上，还是中心公园的雕塑上都堆满了雪。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要穿过白色的城镇进入同样被白雪覆盖的松柏森林里。整座城镇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吓人。就在去森林的路上，我看到一座白色的雕塑，洁白得好像在发光。”
“那是一座女神像。女神像背后有三对大翅膀，最靠下的一对羽翼下垂，很长很长，拖曳在雕塑的基座上。上面的两对羽翼伸展开，遮天蔽日，宽广得好像天空。
“女神像的背面是一栋拜占庭式的建筑，是白色和米色的。建筑高大宏伟，比城镇上任何一栋建筑都好看百倍。我站在女神像身边仰望那栋建筑，以为那是个教堂，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基督教的十字架。建筑铅色的圆顶上不知为何散发出奇异的光芒，在光晕中我能看到长着翅膀的人影在优雅地走动，那大概是天使吧。”
“天使？”潘枫雅嗤笑一声，却不说别的话。程邵熟知潘枫雅的中二和愤世嫉俗，没有搭理他，自顾自说自己的。
“我推开门，走进建筑里。建筑里面金碧辉煌，是一个大厅，天花板上有枝形吊灯和壁画。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是巨大的管风琴。大厅中央全都是椅子，中间分开一条过道。我就顺着过道走到管风琴前面去。等我到了那里才发现第一排椅子的前面有一口棺材，一开始被挡得太严实，我没有看到。
“我看到棺材，感觉好熟悉。我向棺材走去，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就听到身后传来撞击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青年。他的斗篷又大又厚实，把他整个儿遮住了，就像这样——”
程邵将手举到头顶，做了一个向下扣的动作，示意潘枫雅那青年的兜帽是怎样严严实实遮住面庞的。他看一眼潘枫雅的褐色眼睛，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好奇和一如往常的吊儿郎当的置之事外的漠然。但是程邵知道，潘枫雅已经同他自己一起站在女神像背后的圣堂里面了。程邵从来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是他只是直觉自己有必要给别人讲讲这件事。潘枫雅是唯一的人选。
如果一切如青年所愿，现在没准是他程邵在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里最后的时光。只是程邵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伤心，更不知道该不该对一个梦认真。
“青年的脚上有一根链子，拴在一块小小的金属上。他每走一步，右脚就要被那根链子猛拽一下。我想那块金属一定很沉重吧。我没再碰那棺材，等着他靠近我。”
“唔，要我说，这家伙准是个老吸血鬼，想回到那副棺材里呢！程哥，你有没有跑掉？”
程邵笑着摇了摇头：“他没咬我。他很慌张，就是那种……唔……怎么说呢，整个人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球儿的状态吧。他一靠近我，就跪在我面前，在我手里塞了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是个饭团，上面还有疑似番茄酱的红色酱汁，可诡异了。我的意思是，谁吃饭团蘸番茄酱嘛。然后他就哭出来了，一边道歉一边说了一堆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枫雅，你知道流云链是什么东西吗？”
潘枫雅摇摇头：“从没听说过。”
“我也是。”程邵的语气变得有些忧心忡忡的，“他说过的话我不能完全记清楚，只记得什么「流云链」、「帕莱都」、「普莱斯考特」，还有一个名字……他说了好几遍这个名字……「克莱仑斯·格林」。
“他在恳求我一件事情。他告诉我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他是一个继承人。那个地方很多人都拥有魔法。他说，如果我想去那个地方的话就好了，这样子他就不必再回去了。”
“如果那个地方真那么好，他干嘛不自己回去？”潘枫雅狐疑地问。
“谁知道呢。他还想跟我解释更多，可是从大门口走进来好多机器人一样的家伙，打头的那个是金色的，它周围有四五个银色的，它们后面有更多黄铜色的，全是大金属块儿。它们长得丑极了。它们一走动，地面都在颤。两个银色的金属人把那个青年拖走了，拖走之前那家伙还一直扭着头对我大喊救命呢。”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醒了。”
“这就完了？”
“是啊，我站在那里把那家伙给我的饭团吃了，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们那么一闹，我连去扒开那口棺材的心情都没有了。然后我就醒了。”
“奇怪的梦。”潘枫雅嘟囔道。
“奇怪的梦。”程邵肯定道。
“呀！”潘枫雅突然大叫一声，看见程邵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才伸出筷子扯下一大块鱼肉，囫囵吞下，“只顾着听你说话，鱼都凉了！”
程邵耸耸肩。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把蔓越莓汁喝完了。他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一杯树莓加杨梅混合饮料，然后慢吞吞地把筷子伸向自己的烤鱼，心不在焉地扒拉着。
他们吃完饭结了帐，就从烤鱼店里走出来。这家店门口有一只鸟头鱼身的怪物木雕，程邵原本没怎么注意，可是潘枫雅非跟他吵着说那鸟头是隼。那个隼鱼怪物还长了一对翅膀，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经过它时，程邵莫名觉得它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好吧，他今天真的该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海洋馆嘛，过海底隧道已经能算是一种仪式了。程邵和潘枫雅从原本就幽暗的E展厅走进更加幽深的海底隧道。一只鳐鱼慢吞吞地从头顶浮过。程邵看见了一条海豚，正伸手指给潘枫雅看。四周突然变得好安静，就连潘枫雅右手边那对五六岁的双胞胎丫头都不再尖叫了。程邵和潘枫雅两人对视一眼。
海底隧道里除了他们二人，其余的所有人都不动了。
清脆的响指声。
程邵跪了下去。
“程哥，你怎么了？”潘枫雅悄悄地、胆怯地问。
程邵摇摇头。他跪着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突然间，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抬起头，语速极快地对潘枫雅说：
“枫雅，你是个好孩子，你爸妈希望你有时间别老关在屋里打游戏，偶尔也得写写假期作业。你的模型一会儿自己去礼品店找店员姐姐要，好吗？我走了，再——”
他想说“再见”，却倒了下去。潘枫雅惊恐的脸出现在他渐渐模糊的视野上方。
“程哥，你要去哪？程哥，你别死！”
他才不会死呢。程邵努力对潘枫雅比了个口型：帕——莱——都。
潘枫雅看着程邵不动了，大喊了几声救命，可是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就好像被冻在冰块儿里一样僵直。又过了漫长的几秒钟，程邵慢慢抬起脑袋，对着喜极而泣的潘枫雅说：
“哪……谁……”
潘枫雅看见这个愣愣的程邵，顿时五雷轰顶。这家伙不会是失忆了吧？紧接着，程邵慢慢站了起来，咬咬嘴唇，对潘枫雅露出一个程邵从没有过的讨好的笑，然后闷闷地低下头，小小声说：
“对不起。”【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