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明月高悬, 星稀暗淡。
上官晔缓慢的走着,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屋檐, 那里有月光洒落,檐角的瓦片缺了一块, 很难看。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将目光挪到地上, 似乎是在四下找寻什么, 而后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 抬腕朝着屋檐打去。
那块残缺的瓦片瞬间掉落地上, 摔的四分五裂。
上官晔又凝着檐角看了一会儿, 那里光秃秃的缺了一片瓦。还是很难看。
他垂下眼帘,压下想爬上屋顶将瓦片补全的冲动,慢慢的偏头看向护城河,那里的水面有月亮投下的斑驳的光影。
流水荡漾, 月影晃摇, 河灯逐流。
挺好看的。
就在他要收回视线时, 人流交织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月白衣裙的小姑娘的身影, 她行路缓缓,与周围格格不入, 正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着。
是宋乐仪。
上官晔睫羽轻颤了两下, 原本淡漠的眼睛倏地涌起一抹柔光,随即又暗淡了下去,他微不可察的拢了眉毛。
她似乎心情不好,往日乌黑灵动的眼里光色很暗, 分外可怜,想让人冲过去,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再柔声安慰。
可是……
刚刚抬起的腿又缓缓落回原地。
不行。
石青衣衫的少年别过视线,丹凤眼眸里的情绪很淡,周身泛着冷漠,继续缓慢的往前走。在宽大袖口遮挡下,他握着莲花灯的手指捏的很紧,微微泛出青白的颜色,直到食指微松,方才褪去。
然而刚走了没几步,上官晔的余光就瞥见宋乐仪朝他递来视线,似乎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是认出他来了。
可是那个小姑娘却没有上前的意思,而是干脆利落的转身往另个方向走,她想要躲开他。
上官晔的嘴角抿成一道线,眼底得飞快的闪过一抹自嘲之意,顿时情绪难以自控,改变了主意。
他抬眼直直的看向宋乐仪,眼底的光色很冷。
*
“夷安郡主。”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宋乐仪此时已经整理好情绪,笑吟吟地打了招呼:“上官世子。”
小姑娘毫无方才佯装不见得尴尬,说完还神色自然的顺带问了句:“这般晚了,世子怎么还在这里呀?”
话刚问出口,宋乐仪便后悔了。
不如不问。
他手里正拎着一盏莲花灯,很明显是要去护城河点超度灯啊。
身上又如此风尘仆仆,应该是从燕郊祭奠完他母亲回来。
她上辈子也是无意中才得知,上官晔母亲的尸身并未埋葬在宣平候上官一脉的祖坟,而是埋在了燕郊的一处荒地。
宣平侯夫人去世的时候上官晔才六岁,小小孩童能有多少记忆,然而他数年不忘祭奠,足以见其深情,可是他又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
到底是天意弄人。
就在宋乐仪为自己不合时宜的问题懊恼是,上官晔清晰的声音蓦地从耳边传来:“中元节,想去为母亲点盏莲花灯。”
说着,他神色自然的举了举手中的河灯,一如既往的平淡的神色。
宋乐仪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上官晔这个人挺难相处的,他身上的气质乍一看去其实很温和,偏生眼神很冷,会让人有些心生胆怯。
即便是上辈子他帮了她那么多,两人的交情依然停留在见面不深不浅的寒暄的程度上。
除了赵彻和苏易,他没有朋友,又生在那样一个宣平侯府。真的挺可怜的。
宋乐仪想了想,语气安慰道:“上官世子莫要太过伤怀。”
“嗯”上官晔的声音不浅不淡,他点头,“郡主亦是。”
许是灯光色暖的缘故,往日里冷淡疏离的眼眸竟柔和了些许。
宋乐仪微微怔了一瞬,随即颔首道:“多谢世子关怀。”
上官晔这个人本身情绪就很细腻,只是平日很冷漠,不太喜欢多管闲事。能如此多言的宽慰一句,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么一说完,两人又相顾无言了。宋乐仪偏头看了一眼人流,正想要开口别过,上官晔突然说话了,声色比以往要柔和:“人多杂乱,我与郡主一同走吧。”
宋乐仪诧异,但很快的敛了情绪,也不好驳人好意,便点头应下。其实她已经走出了挺远的,宋乐仪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圆月,已凌正空。
她该回宫了——
于是两人便朝着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走了不一会儿,视线中突然出现一个与周围人流格格不入的女童。
周围人来人往,唯独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女童怀里抱着一盏莲花灯,大约六七岁的模样,面容干净秀气,很讨人欢喜。
此时圆乎乎的脸蛋上一片泪痕,正站在宽阔的青石路面上抽噎,一双黒溜溜的大眼睛颇为惶恐不安的看着众人。
也有其它路人注意到小女童了。
一位大娘忽然询问:“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可有人眼熟?”
周围人答:“不曾见过。”
有好心的妇人道:“她爹娘一定着急吧,不如我们上前问问?”
这时,一个身形魁梧的麻衣男人出现在了小女孩身旁,他单手抱起女童,抹去她脸上的眼泪,粗着声音道:“叫你不要乱跑!差点走丢了吧!爹爹带你回家!”
那女童盯着抱着她的男人,茫然的看了好一会儿。
“回家再教训你!”麻衣男人黑着脸吼了一句,将女童的脑袋按在胸前,挡住了神色,这才对众人说,脸上有抹不开的尴尬,“教女无方,让大家看看笑话了。”
有大娘笑道:“小孩子嘛,人多难免乱走,没丢就好,还教训什么。”
周围有人附和:“是啊,你家女娃这么可爱,哪里舍得教训。”
麻衣男人尴尬一笑,也没说什么,转身抱着小女童快步走了。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
只有宋乐仪还盯着离去的二人,微微皱了眉,想着方才那女童茫然的神情,这是真的父女吗?
果不其然,只见那麻衣男人抱着走了没几步,怀中的女童忽然挣扎起来,略显稚嫩的手脚开始拼命的扑打,虽然没有说话,足以见其反抗。
她怀里抱着的莲花灯也因此摔落在地上,不消片刻便被来往路人踩了稀烂。
但稚童的力量对那身形魁梧的麻衣男人而言不过是蜉蝣撼大树,他纹丝不动。望着她无助的抽噎和不停的拍打,宋乐仪眉头皱的更紧了。
“上官世子。”宋乐仪突然喊了一声旁边的少年,略微迟疑了片刻,“若是动手,你打得过方才的那位身形魁梧的麻衣男人吗?”
“……”
上官晔没什么表情:“打得过。”
“那就好。”宋乐仪松了一口气,不然她若现在回去叫侍卫,恐怕会耽搁了时间。
如此想着,她掏出衣袖中的匕首递给上官晔:“我感觉方才那男人不像是那位小姑娘的父亲,恐怕是人贩子,这把匕首你拿着,一会若是打了起来,好防身。”
上官晔的目光落在那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匕首上,眼底微不可察的闪过柔光,果然是她的喜好。
青衫少年摇了摇头,没有接过:“郡主拿着防身就是。”
“不行。”宋乐仪直接把匕首塞到了他手里,“万一打起来,我躲远些就是,那男人瞧着身形魁梧,你拿把匕首趁手些。”
上官晔又沉默了一瞬,这回没再说什么,而是将那把漂亮的匕首接了过去,转而把手中的莲花灯递给宋乐仪,语调依旧冷冷的:“烦劳郡主帮我拿一下。”
小姑娘温软的应下:“好。”
虽说上官晔也习武,但宋乐仪心中难免担心,毕竟她从来没见过他动手,于是又小心翼翼的关切道:“万一打不过,我们先跑就是。”
上官晔“嗯”了一声。
麻衣男人走的越来越快,逐渐远离人群,拐入一道人烟稀少的小巷。
就在这时,他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站住!”
“小姑娘,他可是你的父亲?”宋乐仪轻声询问他怀中的小女童。
小女童刚挣扎的探出头,就被麻衣男人粗鲁的按了回去,他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心虚,强做镇定地转身。
直到看见身后站着是一位月白衣裙的小姑娘,气势很足,模样也挺漂亮,但身形娇娇软软的,不足为惧。
她还有一位青色衣衫的小公子,身形清瘦单薄,面容俊秀,颇冷的神色倒是吓人,不过看起来也没几分力量。
尤其是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掂量一番,麻衣男人心中顿时有了底气,中气十足道:“当然是!”
然而他怀中的小女童挣扎的更厉害了,努力的探出头,张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呜啊呜啊的,然而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只不停的拼命摇头。
原来是哑巴。
难怪方才被人抱走的时候没有高声呼救。宋乐仪冷冷的朝麻衣男人看去,捕捉到他眼底的闪烁,心中更确定了,怒斥道:“朗朗乾坤,世风之下之下,竟敢做拐卖儿童的勾当,一会儿就压你去大理寺问审!”
“就凭你们俩?”麻衣男人的眼神不屑,放下了怀中小女童,阴鸷一笑,“今夜正好可以多赚几笔。”说着,他的眼神儿就黏到宋乐仪身上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毫不掩饰眼底的色意。
小女童落地之后转身跑,宋乐仪将其抱了满怀,往后退了许多,给上官晔和麻衣男人留了施展拳脚的空间。
抬头的一瞬瞧见麻衣男人色眯的眼神,宋乐仪恼怒:“再敢乱看挖了你的狗眼!”
麻衣男人呵呵一笑,不舍的收回视线。他长的虎背熊腰,看样子就一身蛮力,此时揉拳挥腿,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眼底泛着凶光,瞪一双大眼睛恶狠狠的看向上官晔,一看便是穷凶恶极。
而眼前的青衫少年往他面前一站,就显得不够看了,身形单薄不说,连身高都矮上半头。
他此时背着光,清俊的五官变得不可琢磨,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底的光很淡漠,还有浓浓的厌恶,像是在看死人一般。
面无表情,恍若地狱无常。
麻衣男人顿时一僵,脊背之上爬上毛骨悚然之感,等想到眼前不过是个消瘦的半大少年,随即又安心下来。
他冲到上官晔面前,挥刀就朝人脖颈看去,只见上官晔右手一抬,挡了他的小臂,一时间他竟无法动弹。
不等反应,那青衫少年又挥刀往他胸前一横,霎时割破了肌肤,有温热的血液汨汨流出。
麻衣男人恼羞成怒,一手握拳朝他砸去,一手持匕首扎去,然而还没碰到人的衣衫,一把弯亮的匕首已经扎入他的左眼。
男人顿时眼前一黑,哀嚎不断,手中挥舞的匕首也变得毫无章法起来,直到匕首拔出,他捂着左眼连连后退。
彻底被激怒之后,他又想挥舞着匕首上前,然而这次不等他迈步,上官晔已经闪身到他身旁,手中握着的匕首狠狠的扎入了他的胸腔。
他蓦地手忽然一软,匕首落地,砸出哐当之响。不等再苟延残喘片刻,青衫少年握着匕首旋转,将心脏豁开一道裂口,麻衣男人瞬息毙命。
他瞪着一双大如铜铃的眼睛倒地,其中一只血肉模糊,死不瞑目。麻衣男人怎么也想不到,还没两招,他便会被一个看着身形单薄瘦弱,毫无力气的半大少年给杀死。
宋乐仪见过血腥,倒也觉着没什么,她伸出白皙的手捂了小女童的眼睛,看向上官晔的眼神略微惊讶,似乎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快的将人制服。
而且……是杀了。
仿佛碾死了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上官晔垂着眼眸,盯着插在他胸膛上的匕首一会儿,幽冷的眼底微光浮动,没有拔下。
青衫少年缓缓地转过身,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慢步走到她身边,淡道:“走吧。”
没有情绪波动,一点都没有。
宋乐仪抿了抿唇角,愈发觉得上官晔这个人不好惹,可怜是可怜,冷漠也是真冷漠。
等三人走到光亮处。
月白衣裙的小姑娘微微弯下身,抽出了腰间的绸帕,拭去小女童脸蛋上的眼泪,软声笑问:“小丫头,你爹爹和娘亲呢?”
夜色深沉中,周遭灯火通,明媚张扬小姑娘此时神色温婉柔和。上官晔看着她,冷淡的眼眸深处,也逐渐有了点点暖色。
小女童眨了眨眼睛,大大的眼里满是不安,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抬起软乎的小胳膊,表述起来。
……
她看不懂。
宋乐仪此时还半弯着腰身,她侧过头,耳边垂下几缕碎发,问一旁的上官晔:“上官世子,你能看懂她说什么吗?”
上官晔摇头。
她咬了下唇,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下,回过头,继续问道:“小姑娘,你家住在哪里呀?”
小女童比划了远处的一道街巷,宋乐仪盯着她的衣着,略微沉吟片刻:“可是青竹巷?”
只见眼前的小女童点了点头。
宋乐仪扬唇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小女童圆乎乎的脸蛋:“姐姐送你回家。”
三人来到了先前马车等候的那里。
孙姑姑望见自己郡主手里牵了一个小女童,心中诧异,又见旁边跟着上官晔,更诧异了,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郡主,世子。”
“这小女童是?”孙姑姑轻声询问。
宋乐仪解释:“与父母亲走散了,她家住青竹巷,一会儿我们绕个路,将其送回去。”
孙姑姑看了眼月亮,提议道:“郡主,夜色已深,不如让侍卫将小女童送回家?”
宋乐仪正思忖着要应下,忽然感觉到牵着她手指的小女童不安的握紧了几许。
于是她心生怜惜:“无妨,只绕一小段路而已。”
孙姑姑神色有些忧急,似欲再劝。
这时上官晔忽然说话了:“我可将孩子送回去。”
宋乐仪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莲花灯,摇头拒绝:“不必,太麻烦上官世子了。”
上官晔淡声道:“不麻烦。”
宋乐仪:“……”
既然有人愿意代劳,她便不再坚持,姨母伤神,她还得早点赶回宫里才是。
月白衣裙的小姑娘伸出纤细的手指勾了一把小女童的鼻尖,轻声哄道:“小丫头,让这位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呀。”
小女童神色犹豫,似乎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小姐姐有些为难,便乖巧的点了点头,又软软的合了手掌,朝宋乐仪行了一礼。
……
上官晔牵着女童愈走愈远,看着灯火煌煌的街道,宋乐仪揉了揉额角:“走吧。”
等送了女童回家,上官晔先回了那条无人小巷。麻衣男人的尸体还躺在那里,身下浸着一滩血,他皱着眉从尸体上拔下匕首,握着一条刚刚路上买来的绸帕,细致地将匕首擦干净,重新装回了袖口。
做完这一切,上官晔才拎着莲花灯,慢步到护城河边,此时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
一身青衫的冷漠少年分外扎眼。
河里有无数灯,满目辉煌,最常见的荷叶绑做莲花状,再插上点好的蜡烛,让其顺水漂流,亦有人用木竹编织宣纸扎绑做成莲花形状,点蜡送入河中。
他缓缓蹲下身,将灯放在水中,目视其远去。直到融入万盏灯火中,消失不见,石青衣衫地少年方才转身离开。
上官晔伸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在衣衫的遮挡之下,那里挂着一块传神有灵的鱼形暖玉。
如果有人掀开他的衣服一看,就会发现鱼尾是断了的,那里镶上了银,银上精雕细刻着数朵芍药花,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东西。
上官晔的记忆力其实很好,小时候两三岁的事情他也能记得清楚,故而在他眼中,虽然母亲在他六岁时便去世,但已然是一个丰满的形象。
至于夷安郡主,其实他第一次遇见她不是十岁那年在明心堂,而是八岁那年在安国寺。
他知道宋乐仪是记得他的,只是那个小姑娘,似乎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里,上官晔微微垂了眸,掩盖了眼底微暖的神色,重新化作淡漠。
他松开握着鱼形暖玉的手,方才迈着快步朝着宣平候府走去。
救命之恩,不敢相忘。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话题求助:在心仪姑娘眼中自己的形象很弱该怎么办#
赵彻:?没办法的,放弃吧,除了我,所有人在表妹心里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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