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宴席很多。
乞巧夜宴那天, 赵彻送了她一对凤首镶金的白玉镯子,雕刻精细, 温润细腻,是最好的羊脂玉和赤足金。
宋乐仪当时看了一眼, 合了匣子正准备收下,赵彻却按住了她的手, 而后慢条斯理的伸了两指, 从匣子里把两个镯子勾了出来。
“表妹既然喜欢, 不如现在就戴上。”
“……”
宋乐仪沉默了一瞬, 想着他到底是好意来给她送礼物的, 神情欢喜着,她去拂了他的意的也不太好。
于是她没挣扎,任凭他握着手腕,一边看他去摘她手上原本戴着两个赤金玲珑双珠镯, 一边咬了咬唇, 犹豫着出声提醒:“一会儿就寝还要摘下来的。”
“你白日穿的衣衫夜里还得脱下来呢?”赵彻眉眼不抬的说了这么一句。
这个人!
宋乐仪一双漂亮的眼睛睁的又大又圆, 什么穿衣衫脱衣衫的, 他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就不觉得害臊吗!?
不过想了想他的脸皮——
小姑娘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下, 神色逐渐淡定下来。
她微微偏过头, 决定暂时不想和赵彻说话了,免得他再说些什么不着调的,真是要羞死人。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沉沉,有狂风刮过, 似乎能透过窗纸感受那风雨欲来之感。
又要下雨了。
燕京的夏日夜里总是多暴雨,可能前半夜还月明星朗,后半夜就狂风嚎叫,劈里啪啦豆大的雨点洒下,或者顺着屋檐流下,砸在地上。
等第二日天色大亮时再看,只余满地的雨水痕迹,随着太阳冉冉升起,雨水再次蒸干,露出古朴深青的青石板,干燥的仿佛昨夜的雨是场错觉。
她近来浅眠,每逢半夜下雨就会惊醒,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只有床头一盏幽幽烛火陪着她,等雨停了,方才再入睡,又或者一直坐到天明。
赵彻动作很轻,慢慢的摘下镯子,微微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白腻的肌肤,带着一点温热之感,宋乐仪忍不住将头重新偏回来,看他一眼。
屋室内点了好几盏铜大灯,亮如白昼,少年低垂着俊俏眉眼,神色认真,深长垂下的眼睫挡住了他漆黑的燕京,五官清晰,神色却不可捉摸。
他将褪下的镯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食指微微弯曲一勾,便将那对凤首镶金的白玉镯子握在了手里,温润细腻的白玉擦过手廓,宋乐仪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送对镯子倒是没什么,偏偏这日子选的太巧了。
乞巧节。
不止是女子乞巧赛巧的日子,还是未婚嫁的少年少女们互诉衷肠表明心意日子,更是夫妻焚香点烛对着星空跪拜,祈求来日夫妻和睦恩爱不疑的日子。
宋乐仪抿了抿唇,偷偷瞧了赵彻好几眼,也没在他神情上发现什么异样,仿佛就是送一对镯子那么简单。
她眨了眨眼,又觉得此事再正常不过,赵彻前些日子还送了敏敏一匣子手串呢,今日不过才送了她一对镯子而已。
金白交错的凤首玉镯压在手腕上,不仅恰好正好贴合她的尺寸,在恍恍烛光下,衬得双手愈发纤细秀白。
“表妹戴着好看。”
赵彻扯着嘴角灿烂一笑,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这才有些恋恋不舍的松了手腕,目光凝白腻的肌肤上,有些不想离开。
他伸手勾了桌上的一壶凉茶,一边大剌剌的往旁边的椅子上一靠,一边恍若镇定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直到握着茶杯一饮而尽,沁凉微苦的凉茶送入喉间,方才压下了唇角的干燥。
宋乐仪听了开心,黑葡萄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也娇软了许多:“表哥的眼光也很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着手腕看了一会儿,镯子很漂亮,戴在腕上尤其好看。
看着看着,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诗——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想到这里,她蓦地觉得脸蛋有些烫,赶紧把脑海中的诗句给晃了出去,一边振袖挡了镯子,一边抬眼看看向窗外边:“外面快下雨了,我让孙姑姑备把伞,你快些回宫,一会儿莫要淋了雨。”
语气好似在赶人似的。
赵彻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方才慢悠悠的调侃道:“表妹都赶人了,这就走。”
“哪有赶人!”宋乐仪声音微嗔,“天色都已经很晚了!”
“是挺晚了。”
赵彻也没看外边,只自顾自的说了这么一句。说完,他终于起了身,不过却是挪步到宋乐仪面前。
身体遮挡了大半光亮,稍暗的环境中眼前人的五官愈加明艳,香软的脸蛋很想让人捏上一捏。
赵彻一向不是太会忍耐的人,稍有的几次忍耐全给了宋乐仪。这次他不准备忍了,眸色微动间,便伸指朝着小姑娘的脸蛋而去,飞快地捏了一下。
很软,很滑,和他想的一样。
捏完赵彻就转身走了,走的干脆利落。
独留宋乐仪一个人怔在原地,独自凌乱,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的她一个人的错觉似的。
不过赵彻也不是第一次捏了。
宋乐仪咬了下唇,眸色微闪。
好像也没什么——
那边赵彻已经从孙姑姑手里接过了油纸伞,正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传来宋乐仪的声音:“表哥,等等!”
赵彻回头,只见灯光恍惚处的小姑娘跳下椅子,提裙小跑到另一边,打开妆奁,似乎是在找些什么。
宋乐仪翻了一对金镯出来,上面是云纹,男女皆宜,司珍房近日才送过来的,也是精雕细琢价值不菲的,她还没有戴过。
她想着,赵彻既然送了她镯子,自然也是要回礼的。
匆忙之间便想到了这对镯子。
富贵人家的男子在未成年的时候也多戴金玉镯,等他们成年之后,便不会再戴了。可是当看到镯子的尺寸,宋乐仪略微沉默的抿了下唇角。
这他戴不了啊?
算了——
宋乐仪将金镯放回了妆奁,改日再做一对新的送他好了。
“表妹这是要送我镯子?”赵彻蓦地出声,挑眉一笑。
也不知道什么他时候走过来的,竟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宋乐仪被吓了一跳,细小地惊呼出声,她怒瞪他:“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神出鬼没的!?”
赵彻看她一眼,没有马上搭话,而是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金镯,笑道:“挺好看的,我收下了。”
说着,他眼疾手快地直接将镯子揣到了袖口里,连反应的机会都没给宋乐仪。而后低垂下的眼帘掩盖了他眼底黝暗不明的神色。
……
我说要送给你了吗?
宋乐仪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而后抬起眼,尽是一言难尽的神色,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表哥,你戴不下的。”
小姑娘的语气认真,听在耳里分外娇软,还有那水汪汪似的黑眼睛。
想叫人亲上一亲。
“无妨。”赵彻的五官被烛光虚虚的笼着,唇齿微动,吐出一句话来,“表妹送的,我都喜欢。”
这倒叫她无从反驳了,宋乐仪只能扯着嘴角无奈软笑:“你喜欢就好。”
正好省的她重新打一对金镯送他了。
……
正如宋乐仪所预料,赵彻走到一半就下雨了,黑沉沉夹着昏黄的天色压下,摇曳的宫灯投影在疾步而行的少年身上。
衣摆上的玄鸟似展翅欲飞,然而都抵不得少年眉眼间的笑意,他唇角微微勾着,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光色很亮。
唯一有些怪异的是他手上撑着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的是红白芍药,羞怯艳艳。
等回到毓庆宫,赵彻合了伞,正掸着衣摆的水雾时,福寿上前要接过他手中油纸伞,却被自家王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福寿缩了缩脖子,看着自家王爷手上那把过分女气的油纸伞,忽然又想起了月前的那盏兔子灯。
这是……
准备定下王妃了吧?
总不能是王爷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
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天,皇宫在太庙举行祭祀大典,作为皇家亲封的夷安郡主,宋乐仪亦是随太后前往太庙的。
太庙位于太宁宫正门东侧,巍峨庄严,御道两旁有狮纹石与海兽石伫立,三重高的白玉石台基上正殿庄严肃穆,祭祀大殿便是在这里举行。
东西配殿供奉着历代的有功皇族和异姓功臣神位,中殿供奉历代帝后,后殿则是供奉立国前的先祖之位。
牌位昭穆而列,令人肃然起敬。
多少功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得此配享太庙的哀荣。
太后夫君与父兄的牌位,皆供奉在此处。
祭祀大典开始之前,太后的心情便不太好,更是频频拭泪,应该是勾起了回忆。
好在有宋乐仪与赵彻二人一直陪着在侧,太后心情方才好些。
钟鼓齐扬,韶乐悠扬,直到大典结束,诸人尽皆疲惫,赵彻陪太后回了宫,宋乐仪则回了武安侯府。
中元节这天,除了皇宫祭祀,各家亦要祭祀已逝之宗亲五代,以示慎忠追远,宋乐仪作为武安侯府嫡女,自然是要回去一趟的,而且还要去祭祀她的娘亲。
武安侯府位于城东,这里有诸多世家的府邸,街巷静谧,绿柳荫荫。
一身月白锦裙的小姑娘站在府门前,仰头望着眼前肃穆庄严的“武安侯府”四个大字,心中不可控的泛起一阵酸涩之感。
这是她重活一辈子来,第一次踏入武安侯府,也是她第一次来见父亲,无论是日前她中毒之时,又或是各种宴席,她都特意避开了父亲。
“冬桃,去叩门。”
宋乐仪低声吩咐了一句,夜风袭来,衣袂蹁跹,站在门前的明艳姑娘愈发显得单薄落寞。
袖口之下的手指微微蜷曲着,宋乐仪低垂着小脑袋,乌黑明亮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若是问她有没有恨过父亲,回答无疑是肯定的。
因着自小不养在身边的缘故,比起大哥二姐和四弟来,她与父亲的感情算不得深厚。
可宋乐仪的心底一直对亲生父亲存着孺慕,即便太后与先帝对她照看的细致入微,给了她不亚于亲生父母般的宠爱,也依旧不能磨灭他心底的这份感情。
结果在太后驾崩之后,父女二人却因误会重重而隔阂渐深,那时她孤立无援受尽诸人奚落,而父亲冷眼旁观对她坐视不救,就连最后她被贬离京,都没去看一眼,甚至说出但愿从无此女一话。
宋乐仪那时是怨极了他的。
她是他的女儿啊,为什么父亲宁愿相信外人的惑众之言,都不愿相信她一次?难道在父亲眼里她就是一个心狠手辣不饶人的毒妇吗?
想及此,月白锦裙的小姑娘不禁红了眼眶。
其实上辈子的时候,她也很少回武安侯府小住,即便侯府里一直为她留住园子,日日清扫着,随时准备着她回去。但她也通常是白日里来了,住上一晚,第二日便走。
雅夫人这个人,面上永远挂着得体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神色疏离。她每次回府,雅夫人都安排的细心周至,可是宋乐仪却觉得不对劲儿,周至到什么程度呢,就仿佛她是一位尊贵的客人,而不是回家小住的三姑娘。
父亲又朝事忙碌,只偶尔能抽出时间陪她片刻,是而宋乐仪一直觉得别扭。
不过雅夫人这么做也没差,不得罪人就行了,总不能指望着人家真的给予她亲生儿女似的关怀吧?但是宋乐仪一点也不喜欢她。
无声的恶意与冷漠最是伤人。
其实她也能理解几分大哥宋文渊的不安,大哥自幼没了生母,在雅夫人这里定然是得不到母爱的,偏生又生性平庸,总是惴惴不安在府里的过活。其实仔细想想,大哥那个性子,不一定没有雅夫人促成的缘故。
在雅夫人当家把持的武安侯府里,她与大哥皆是外人。
只有雅夫人和她的孩子,才和父亲是真真切切的一家人。
咯吱——
武安侯府府门打开,将宋乐仪的思绪拉回。她抬眸,看着父亲宋岐与雅夫人一同出来,身后是她的大哥宋文渊,二姐宋乐姮,四弟宋文驰,还有一众小厮丫鬟。
父亲长的很俊朗,虽然已经到了四十不惑之年,仍然仪表堂堂,鬓无白霜,下巴上蓄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看上去精神奕奕的。
“仪儿。”武安侯大步上前,面带喜色,将十三岁的小姑娘搂了个满怀,“我的乖女儿回家了。”
宋乐仪强做自然的甜甜一笑:“父亲。”
往日那般“女儿也想父亲了呢”的亲昵话终究未能说出口,她不着痕迹的挣开武安侯的怀抱,规规矩矩问好:“雅夫人,大哥,二姐,四弟。”
“三妹妹。”
“三姐姐。”
雅夫人温婉一笑,对着武安侯嗔道:“在门口站着做甚么,还不快领着三姑娘进屋去。”
“对!对!是我忘了。”武安侯朗声一笑,看向宋乐仪的眼神儿愈发慈爱,他牵起小姑娘的手,大步朝府里走去,“多月未见,似乎长高了些,不过也瘦了,晚上准备的尽是你喜欢吃的,到时候仪儿可要多吃些,好好补补。”
宋乐仪点头,乖巧的“嗯”了一声。
……
先去了祠堂祭祀,等一切结束天幕已经逐渐染上墨意,宋乐仪的父亲是先武安侯的嫡长子,下面有两个嫡亲的弟弟,以及五个庶弟,祖母逝世后便分了家。
如今中元节祭祀,八房便热热闹闹的聚在了一起,用过晚膳,武安侯想留宋乐仪在武汉候府小住一段日子,宋乐仪笑着婉拒了,说是太后心情不好,她得回宫去陪陪姨母。
武安侯宋岐的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失望,而后笑着揉了揉宋乐仪的脑袋:“本侯的仪儿懂事了。”
宋乐仪盈盈一拜:“女儿别过父亲,改日再来拜见父亲。”
武安侯笑了笑,终究是有些老了,离得近了已经能看见眼角的皱纹。
“去吧。”他说。
踏着夜色,宋乐仪出了武安侯府,坐上了来时的那辆马车,车轮辘辘,朝着太宁宫驶去。
宋乐仪掀开窗帘,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目光所及皆是一片如昼白光,月光下人流穿梭,热闹非凡。
她挪到马车的另一侧,又掀开窗帘,只见各色莲花灯在水里在护城河中随波荡漾,烛光映星,不知超度了多少亡魂。
她也曾是亡人,不知有没有人会在这中元夜为她点上一盏莲花灯。
“停车。”马车里传来宋乐仪的声音。
孙姑姑掀开帘子:“郡主,怎么了?”
宋乐仪的神色很淡:“我想一个人走走。”
闻言,孙姑姑有些紧张:“郡主,夜色已深,街上人流往来,万一有人冲撞……”
“无妨。”宋乐仪出声打断,她摆了摆手,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目光忽然落在马车角落里的一个匣子上,是她上次从剑池阁买的那把匕首,因为上次与赵彻同乘马车,一时间思绪全被他带着走,竟然将这把匕首忘了。
虽说燕京治安良好,但也难免会有赵妙那样的疯子。
小姑娘想了想,打开匣子将匕首取出,藏在袖口。她跳下马车,吩咐道:“你们不必跟着,原地等我。”
“郡主!”孙姑姑急得直跺脚,偏生小郡主不许跟着,只能神色焦急的在原地等着。
宋乐仪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过耳不如一般,什么都听不见。
这是她两辈子来第一次如此难过。
忽然,前方一道石青衣衫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他手里正拎着一盏莲花灯步伐缓慢的走着,五官的夜色中很是柔和,偏生眼底的情绪很冷。
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宋乐仪微微惊讶,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能遇到上官晔。
只是今夜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即便在她心中他于她是有救命之恩的,但在现在的上官晔心中,两人不过是那点淡薄如纸的同窗之谊而已。
点头寒暄一二,倒不如佯装不见,也省了这麻烦。
宋乐仪收回视线,正准备往另边走去,却不想上官晔已经看见了她,并直直的朝她走来。
这下,再不打招呼,就不合适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很难过=
欸没事很快就会放赵彻出来
重新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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