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时隔半年,莺儿哪里还记得这个大半年前匆匆见过一面的人。反倒是宝钗,因着林间偶遇和解庞统棋局两件事,格外难忘。
“诸葛先生。”宝钗施了一礼,少见红了脸。说来也巧,她背着人念叨几句诗,偏生叫他听去,还让他接上。宝钗恍然大悟,骤然反应过来。这诗是在卧龙岗偶然听到的,不多时,就在竹林里遇见诸葛亮,现在他又极自然地接上……
“先生二字,还不敢当。”诸葛亮从容笑道,“姑娘为何吟诵我的《梁父吟》?”
果然!
宝钗侧着身子,含羞低头,从容应答,柔声道来:“说起来,还要谈到去年秋日。我在隆中卧龙岗见到先生前,听闻有人吟唱此诗,很是喜爱,就默默记诵,只是没能记全。原来是先生所作,还请恕我唐突之过……”
刘表是文人雅士习气,加上已过世的原配夫人与继室蔡夫人都是爱花之人。故而刘府的花园在整个荆州都是有名的。花园一辟为二,中间有一回廊隔断。刘表时常在前花园的楼阁里设宴待客,蔡夫人则喜欢在后花园和后院里接待女客。
原本不相干扰,却要多谢这曲曲折折的回廊,和那首《梁父吟》,为他二人牵线搭桥。
薛宝钗站在花园廊内,与诸葛亮站在廊外,二人中间,是一扇花窗。这厢蔷薇花枝繁盛,花影重叠,越发衬得宝钗姿容丰润,色比花娇。就是平时以淡泊宁静修身的诸葛亮,也不免生出“见之忘俗”的感慨。
“姑娘无需这般。亮才疏学浅,粗鄙之作能蒙姑娘赏识,是亮荣幸。”
薛宝钗却暗自惊奇,陌生男女相会,本就于礼不合,但他丝毫不窘迫,仪态风度,未减损半分。
诸葛亮看她始终侧身而立,右手时不时抚着脸颊,知她羞涩,和缓神色,温声浅笑:“庞士元曾说,我等不以俗礼待姑娘,姑娘也莫以俗礼自待。”
提及这话,宝钗记起那日在水镜庄上夜观棋局,心里松快许多,走了两步,转过身来,笑盈盈道:“先生说的是。”
廊下雨滴滑落,周遭的蔷薇花香比先前浓烈许多,清风微凉,沁人心脾。
莺儿识趣欲走,被宝钗及时挽住,拉到身旁,不让她离开。
莺儿想的是,姑娘与人谈话,自己不便多听。宝钗却思量,男女相会本就不妥,倘若再避开丫鬟,那真是无事也成有事,步《西厢》后尘。
两人像是久未谋面的旧友一般,悠哉谈笑。宝钗打量前院安静,问:“酒席未散,我还是不多打搅先生了。”
诸葛亮挑眉斜睨楼阁,哑然失笑,“无妨,我原本就打算离席回去。”
“这是为何?”宝钗看他一脸无事神情,也不像往日薛蟠与人在酒席上结怨闹事、中途离去的样子,“我听说刘刺史的酒宴,招待的宾客必是不凡。”
“哈哈哈哈哈……”诸葛亮两手轻挥,将宽大衣袖摆到身后,背着手倾着身子,乐不可支,“话不投机,酒席又有何意趣?不如我和三两好友,在林中畅饮的好!”
“当今之世,什么人都能妄称不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宝钗闻言,心中不喜,倒也不奇怪。她毕竟长在深闺,自幼见到的男子,要么就是薛蟠这样不读书的纨绔子弟,要么就是读了些书,却不在才学上多有钻研的少年。就是家中父辈,也少有名副其实的大儒。贾宝玉、薛蝌,虽读书习字,说起来,诗文功底还不如闺中姊妹。
所谓的山林高士,最多在书里戏里见到过。甚是仰慕,却难得一见。
一时竟要惹出叶公好龙的典故来。
况且,方才刘表席中尽是些官吏士子,尚觉得诸葛大放厥词,也不怪薛宝钗误会。
宝钗暗自认定诸葛亮是又一个贾宝玉了。不思务实、经世济用,只知一味指摘他人。态度上便冷了几分,碍于去岁那局棋,还存着礼敬,“我听闻刘景升高义,未必肉眼不识贤才,或许是先生有什么误会?”
诸葛亮敛容,他原看她气质不俗,为人温和,却暗藏机锋,以为是个女君子,便不以虚礼对待,岂料她说出这话,大失所望,当即也收回真心。
莺儿不懂他二人的过往,也能察觉气氛忽然热辣辣,刺人起来,自己在一旁都跟着尴尬不已。
诸葛亮明白,她态度突变,想必是心中对他有了一番评判。先自开口,像是客套,又像是赌气似的,问来:“蔡夫人待客,姑娘为何独自带着丫鬟出来?”
一句话问到宝钗痛处,她也不愿直言相告,带着点儿挑衅的意味回击,“我母亲与蔡夫人有事商谈,我不便在旁,故而出来听雨赏花。”
诸葛亮听后,抬眼瞧瞧后院,他善察人心,忖度片刻,心下了然,直言不讳,“我伯父原与刘刺史有交情,两家相熟。亮有一言,不甚动听,也是为姑娘考虑。”
薛宝钗隐隐觉得他不怀好意,忍不住要问,“什么话?”
“大公子性格和顺,是为良配。但刘刺史内宅情势,水深火热,望姑娘三思。”
这话把莺儿唬了一跳,还没听过哪个登徒子胆敢在她姑娘面前谈婚姻之事。
薛姨妈连月以来,结交荆州权贵,有替薛蟠打通人脉的意思。最要紧的,还是给宝钗相看人家、挑选夫婿。先是和别驾刘阖的夫人交好,又是送礼又是招待,好不容易借着这层关系,认识了刘表的夫人。
全府上下都有数。太太膝下一子一女,薛蟠就是个浪荡子。薛宝钗是奔着命妇乃至后妃教养的,自然不能轻易许了人家。太太多半是看中荆州刺史刘表家的大公子,刘琦。
然而,府上人人自危,不敢轻易谈论。就是耍惯威风的夏金桂,拌起嘴来,只敢含沙射影讥讽几句,哪里敢挑明。今日却因一句话,被这陌生男子说透,如何了得。
宝钗自然早就看透,但是诸葛亮贸然提及,简直同言语轻薄无异。当下就愠怒非常,冷若冰霜,眼神凌厉,冷笑,“我是不懂别人内宅。先生神机妙算,假如用在正道上,当真是利国利民了!”
雨声噼啪。
莺儿慌神,从没见姑娘这么较真,若一时气急吵起来,惹人注意,那真说不清了!
“姑娘!”莺儿上前拉住宝钗,“姑娘出来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太太要派人来找的。”
诸葛亮潇洒挥袖,拱手行礼,“姑娘赴宴,亮离席,不多打搅,告辞!”
“告辞。”宝钗还礼。
不等诸葛亮先走,宝钗先他一步转身回去,莺儿忙忙撑伞跟上,还不忘回头瞪诸葛亮一眼。
诸葛亮见她折回,自己也往门外去。虚长二十岁,还不曾同女子有过这般争斗。想来自己也是一时昏头,较起劲来,言语莽撞,有些后悔。
若他日还能再见,还是向她赔个不是……
诸葛亮回身注视绵绵细雨下的楼阁,比起晴日里空濛幽远不少。
以她资质,确实堪配。下次再见时,兴许她已是这深宅中人,他的赔礼道歉,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孤身走进街巷烟雨之中,将那朱门盛宴、鼎沸人声,尽数抛在身后……
晚间宴罢,薛姨妈一家返家。薛蟠、薛蝌骑马,薛姨妈并宝钗、岫烟乘轿回府。众人都喝了不少酒,故而被叫到薛姨妈房中闲话醒酒。
夏金桂因全家出门、不带她去,自顾自在房里怄气。薛姨妈这里,宝钗的婚事头等重要,怎肯带上夏金桂这个惹事精去?万一她当着蔡夫人面出乖露丑,坏了大事,才是追悔莫及。
不过儿女婚姻,非同小可。薛姨妈也只是同蔡夫人叙了女儿的品貌、为人,又略谈谈家事,还有金陵和长安的亲戚。蔡夫人往来应酬,自是明白薛姨妈的意思,有来有往,颇说了些刘琦的人品。
当下听得薛姨妈心花怒放。刘琦性子温顺恭敬,爱好读书,加上又是刘表长子,在荆州声名不错。依照薛姨妈盘算,刘琦年长,幼子刘琮还是个娃娃,日后继承刘表基业的,十之八九是刘琦。便是有个万一,不成,最次也是地方太守。能为女儿觅得乘龙快婿,自己百年后也好安心去见薛老爷了。
虽是八字还没一撇,但收获颇丰,薛姨妈眼笑眉飞,左看右看,觉得女儿真是端方娇美,爱个不住,没注意到薛宝钗心事重重。
“妈尽顾着看妹妹,也不问问我!”薛蟠憋屈一天,酒也不曾痛饮,山珍海味吃着都不香,回来下人还都是准备的清粥小菜解酒消食,味同嚼蜡,更是来气。
“问你?”薛姨妈笑呵呵,“多大的人了!都是做哥哥的,连妹妹的醋都吃,不害臊!”
“哼!”
薛姨妈瞧周围薛蟠、宝钗、薛蝌、岫烟,都是心爱的孩子,承欢膝下,天伦之乐,慈爱道:“好,你和蝌儿就说说,今天见着什么?可长见识没有?”
薛蟠一听这话来劲,忙不迭把诸葛亮讥讽宾客、又遭刘表冷遇的事儿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转述一遍,听得女眷入神。
“你这孩子,让你去是见世面的,你就知道看人笑话!”
薛姨妈听得发笑,好在知道自己这儿子向来嘴里没数,也不十分当真,“他是琅琊诸葛家出身,也是世家了,有些脾气很正常!横竖人家识文断字的,比你强就是了!”
一旁的薛宝钗却不说话。莺儿担心姑娘听后又惹出白天那通气,却不想宝钗听见薛蟠说起诸葛三问,眉尖蹙起,杏眸圆睁,握着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思根本不在母兄身上了。
酒后疲乏,一家子聊上半个时辰,也就散了,各自回房歇息。薛蝌和邢岫烟才出屋门,宝钗出来叫住。
“薛蝌,你等等。”
薛蝌回头,疑惑,“堂姐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好奇。”宝钗踱步,不让薛蝌瞧见自己脸色,语气温和,“你今天在宴上,听那位诸葛先生的话,是怎么想的?”
薛蝌奇怪宝钗怎么忽得对诸葛亮感兴趣,想起之前他们说来时曾在南漳水镜庄见过此人,便道:“堂姐莫怪。我觉得这人并不像堂兄说得那般目中无人、疯癫不堪!”
“是吗?”薛宝钗转身正色道,“你怎么看?”
薛蝌毕竟跟随父亲游历各地,见识不俗,“我觉得他说得有理。眼下各路诸侯混战,荆州难得和平,又是战略要地,迟早招人眼热。比起北方曹操、袁绍之势,还有淮南袁术的兵力,荆州是差了些。偏刘景升又与曹操、袁绍不和,同益州刘璋结怨。若北方来攻,西南刘璋定不会援助,兴许还会趁人之危,只有一个袁术可以指望,未免太靠不住了!可惜此等远见,不能为刺史重视……”
邢岫烟拍拍薛蝌,示意他别再多说。薛宝钗莞尔一笑,“我就是好奇,多问几句。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这番话,在家里说说倒也罢了。万不可对外人讲起,恐惹是非。”
薛蝌清楚,薛宝钗见识不下于男儿,皆因生作女孩家,又文静少言,藏起锋芒,但他很敬重这个堂姐,点头答应:“放心,我再不对外人说。”
宝钗思忖再三,还是多嘱咐一句,“咱们不去打治国打仗,可做生意同战乱也不是全无联系。你既有这份远见,别忘了用在生意上,总没有坏处。”
薛蝌精神一震,郑重应道:“是,弟谨记在心。”
萧萧风雨送秋凉,篆字香残惊夜梦,遥闻玉笛,处处伤心人。
薛宝钗夜半惊醒,再难入眠,坐在小桌边又自去沉思。
红烛昏昏,照出纸窗上,石榴树的枝影。转眼入秋,石榴结子。民间习俗,石榴寓意多子,娶亲时的枕巾锦被上多有绣石榴的。
想到此处,不免又是咳嗽。
她本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格,也早早地看明白这一世不过是在家从母从兄,出嫁从夫。自己的婚姻大事,悉由母兄做主,为的是薛家重振。而她能许个显赫的夫家,富贵安康,到老能像王夫人或是老太太那般,挣个诰命夫人,就是完满了。
可这些,富贵荣华,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回身打量雪洞似的屋子,白瓷瓶几只,素色的帷帐,笔墨纸砚。纵使金银堆叠,塞满她的闺房,又能如何?
她总是遂别人的心愿,她自己又有什么心愿?
她想不出来。
或许,就在眼前的,她想问一问那个人,他究竟看到了她怎样的将来?
她不稀罕一州之主的豪奢,假如真有什么在意的,她不愿稀里糊涂又住进一栋大厦将倾的楼阁,冷眼旁观风吹雨打,最后自己做了随水而流的残花。
世上总是不缺伤心人。何况是为前途忧虑的人。
诸葛宅中,残烛未灭。
傍晚诸葛亮归家时,就见三弟诸葛均哭得涕泪横流,扑过来抽泣。追问之下才知,午后诸葛玄吐血晕厥。诸葛瑾出去请医抓药,这会子才缓过来,又睡下了。
久病不愈,又添吐血。可见药石未能奏效。诸葛亮懂医理,和大夫商量,更改药方,期望能缓解病势。兄弟三人送走大夫,诸葛均年幼,今日这遭,吓得他六神无主,坐在地上抹泪痛哭。
“均儿!”继母诸葛夫人关紧诸葛玄卧室的门,轻声训斥,“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
诸葛均哭得面白气喘。
继母过去,扶起孩子,揽进怀里,替他拭泪,安慰:“你一片孝心,母亲知道。可是你在病人面前哭,不是叫他更伤心吗?”
继母把他兄弟三人拉进卧室,神情严肃,取出一只锦盒,打开,里面是她的嫁妆首饰。
诸葛夫人叹气,“我嫁来没几年,你们父亲就去世。我不曾为诸葛家添香火,但拉扯大你们三兄弟,总算对得起你们父亲。如今伯父病重,家里不比从前。我这点东西,你们明日拿去当了,给伯父治病。”
诸葛瑾不停推拒,“母亲,使不得!就是要当东西,也不能动您的……”
“那该当什么?”继母抬眼瞧瞧家里,“从你伯父失官起,家中就不济。你父亲、伯父,都是清廉为官,食汉室俸禄,不搜刮黎民百姓一枚铜钱。你父亲留下的财物,多年来为抚养你们,所剩无几。你伯父的东西,只要他在世一天,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抵当出去。”
诸葛瑾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都是孩儿不事生产,不能供养家里。”
继母眼中满是慈爱,“诸葛家的男人,都是一个样。明明才华出众,却偏偏只认一个‘择主而侍’的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理解?母亲不怪你们。做兄长的这时候,不撑起家来,垂头丧气的,以后怎么教育弟弟呢?”
再去看时,诸葛均伏在继母的膝上睡熟了,嘴里还咬着袖子,想是怕哭声叫伯父听见。
继母把锦盒交给诸葛亮,“你大哥明日还要照顾伯父,劳你辛苦一趟。”
诸葛亮躬身接过,“此乃亮之本分。母亲这样说,儿子惶恐。”
“唉……都去睡吧。”
诸葛瑾背起弟弟,送他去床上。诸葛亮正要起身,看见灯下继母青丝渐白,形容憔悴,犹豫着,还是开口,“我等并非母亲所生。母亲却视如己出。儿子想问问,母亲可有过怨恨?”
诸葛夫人微微惊讶,拉他坐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触景生情。”
“也不是没有过遗憾。我想着,若是我能有个孩子,会不会更疼他些……”诸葛夫人沉浸在回忆中,含泪笑笑,“世上哪有许多如果,都是命。你们兄弟长得出色,就是我的福气了……”
“亮感念母亲恩德。”诸葛亮言犹未尽,“天下能像母亲这般对待继子的,毕竟是少数。”
诸葛夫人并不反驳,皱眉点头,“确实不多啊……”
诸葛亮所指这人,便是今日宴会上众女眷捧场的刘荆州夫人——蔡夫人。
蔡夫人躺在榻上,思考白日薛姨妈言行,不禁嗤笑出声。
※※※※※※※※※※※※※※※※※※※※
他俩都是聪明过头,互相猜测,反生误解。
诸葛亮:我有惹毛媳妇的特殊技巧~
这里补充一个小知识,其实诸葛丞相也隐藏傲娇属性。
原著《三国演义》中有个小细节,徐庶因老母被曹操囚禁,不得已离开刘备赶去曹操处。走之前向刘备推荐了诸葛亮,才有后面三顾茅庐的故事。但是诸葛亮初登场并不是在三顾茅庐。
徐庶走时,不放心,还特地骑马去找孔明。大概就是想说,我跟刘皇叔推荐你啦,你一定要去,我替你掌眼过了,他人超好的~
接着诸葛亮炸毛了,说你觉得我是你供神用的猪牛羊么?(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言下之意就是,你丫走了,还拿我做人情,你丫不仗义!
愤然回房。弄得徐庶很尴尬……
但其实后来证明,徐庶是对的。
诸葛亮:真香!
ps:关于诸葛亮躬耕地的争议一直都有,诸葛亮在《出师表》中写“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写诸葛亮隐居襄阳城外隆中卧龙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本文将南阳和隆中、卧龙岗合为一处,特此告知。希望理解。
以及薛蝌与薛宝钗谁大谁小,也有争论不明的地方。本文设定,薛蝌小于薛宝钗,是薛宝钗堂弟。【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