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麦苗已返青,春播将开始。
张广泰和曹天柱、曹大禄、曹有贵、李寡妇等大柳树村一干组长、老农十多人在一片地里走走停停,时而蹲下,挖几下泥土,抓起一把,看看,议论一阵,又走去。最后,他们在一片埋着李文江的坟地头坐下了。张广泰愁苦地拿烟锅戳着烟荷包问大家道:“都看清楚了?”
大家都闷声不响。
张广泰说:“这几年,我们靠着这片地种棉花,完成指标,之外还能捞点儿收入,补贴大田的工分。如果不种棉花,完不成指标,怎么办?买别人的交任务?到哪买?如果这一片都闹虫子,谁能卖?”
李大禄说:“还得在这儿种棉花。”
张广泰说:“种棉花,看这个虫卵的情况,闹虫灾是一定了。到闹起来的时候,怎么办?那时候再改种别的?改什么?改什么也晚了。”
大家都陷入愁苦。曹大禄说:“黄吉顺那外孙,怎么就知道要闹虫灾呢?”
张广泰说:“知识青年嘛!谁知道他……反正他说对了。”
曹大禄说:“还有点儿道行啊。啊?”
张广泰说:“他说出来,也是给我们做了件好事。我们早预防,不受损失,也是他立了一功。”
李寡妇说:“张师傅,我看这事有点儿玄。”
张广泰说:“怎么玄?”
李寡妇说:“虫卵我们是看见了,那土都变色了。可是,谁敢保证一定就是今年闹虫灾?不会明年闹?说不定下场大雨刮场风,把它们淹死了呢,沤成肥呢!”
人们都笑了。张广泰连连摇头说:“呃——呃——不能侥幸。”
曹天柱说:“下了透雨,赶上好天,风调雨顺,发得更快。”
李寡妇说:“这事,我倒说,不如上公社去找个明白人来给看看。黄吉顺的外孙,个毛孩子,懂什么?”
曹大禄说:“去找个农业技术员来。”
张广泰说:“公社的农业技术员姓戴,给打倒了!”
李寡妇说:“打倒了的好,打倒了的胆小,怕戴破坏生产的帽子,不敢乱说话,说出来就可靠。”
张广泰说:“对,公社还是上级领导,这个情况,我们得反映,大柳树周围这一片都准备准备。”
曹大禄说:“要反映就早反映,也许有的地方已经翻地开种了。”
张广泰说:“我叫成才上公社去一趟,他认识戴技术员。”
成才推着自行车到了公社驻地。公社里,到处贴满拥护或反对现任革命委员会的大字报,各办公房间,多数空着,门外有人看守的,房里便有人在不安地或愤懑地写什么。成才径直走到农技办公室门前,门上挂着锁,成才问旁边一看守人员道:“戴技术员呢?”
看守问他说:“找他干啥?”
成才说:“有事。”
看守说:“废话,没事找他?什么事?”
成才说:“我是大柳树村的,我们来找他,请教个技术问题。”
看守说:“技术问题?什么技术问题?要串联?订攻守同盟?”
成才说:“都不是。我们要闹棉铃虫。”
看守说:“闹棉铃虫?全国都在闹革命,你们闹棉铃虫?”
成才说:“我们……哎,他在哪?”
看守说:“关起来了!牛棚里找去。”
成才推着自行车,来到牛棚前,看守人员见了他,热情招呼道:“锔锅张!干啥来啦?”
成才眼珠一转说:“能干啥?闹革命!”诡秘地对他打个手势说:“我们大柳树要开他批判斗争会,我来提他!”
戴技术员看见成才,惶惶不安。
看守问道:“开多久?”
成才说:“开一天!”
看守说:“可别让他跑了!”
成才说:“放心!”
看守说:“领走。”向牛棚里喊道:“喂!出来!”
成才自行车后带着戴技术员,走在田野简易公路上。成才问他道:“怎么把你关起来了?”
戴技术员说:“夺权失败。”
成才说:“你搞技术的,掺和那个干什么?”
戴技术员说:“不掺和不行啊,谁敢不革命?”
张广泰带着戴技术员在田间察看土壤。
戴技术员说:“不根治是不行了。”
张广泰问他道:“怎么根治?”
戴技术员说:“农药!要在翻土以前打下去,要打透,透到底,才能杀净虫卵。”
张广泰似不相信,问道:“是吗?”
戴技术员说:“要早动作。肯定不只你们这里要闹,至少整个公社这一片,都要闹。谁发现的?”
张广泰说:“我们一个下乡知青。”
戴技术员说:“噢?这是个人才啊!哪个学校毕业的?”
张广泰说:“我也不大清楚。”
戴技术员说:“一般农院毕业生,不注意这方面的学习。”
张广泰惊奇了,说:“是吗?”
戴技术员说:“你们赶紧买农药去,别等到夏天,虫子发起来,那时候再买就晚了。等大家都抢农药,怕要买不着了,棉花白种。”
张广泰问道:“买什么药呢?”
戴技术员说:“RHO!”
张广泰问道:“什么?”
戴技术员说:“你不用问了,说了你也不懂,谁发现的,你叫他去买,他肯定知道。”
张广泰答应道:“噢噢!”
张广泰回到家,愁眉不展。王玉珍给他端来饭说:“都吃了,都走了,等你半天。”
张广泰只抽烟。
王玉珍问他:“又出什么事啦?”
张广泰说:“农药!”
成才回到家。张广泰问道:“送回去了?”
成才说:“直送到牛棚,到那就给关起来了。路上他再三再四说,叫我们快去买农药。”
张广泰说:“是啊是啊,农药。买剧毒药得有人批条子啊。忘了问问他,现在公社谁管这一项?”
成才说:“公社管不了这个,得县上,农管股才有权。”
张广泰说:“不认识人啊,找谁批?”
父子俩犯难,想了半天,张广泰一拍桌子说:“就找他!”
成才问:“谁?”
张广泰说:“黄家驹!他懂这个!剩下的——就看他有没有本事找到个人,给我们批个买这种药的条子了!”
成才说:“这可不容易。从公社到县,到市,都在夺权反夺权,乱哄哄。”
张广泰说:“这才看他的本事呢!你去叫他来!”
成才倒背双手进了粉房,扫一眼全屋,铺上被褥乱七八糟,十几个知青在各忙各的,成才问道:“黄家驹哪去了?”
邢啸山说:“给团支书汇报思想去了。”
成才问:“在哪汇报?”
邢啸山说:“不知道。”转头问罗二贤道:“罗二贤,黄家驹到哪汇报去了?”
罗二贤说:“不知道,走不远。村头墙角找找看。”
成才出粉房,沿路各处走着,四下望着,来到村头,见黄家驹正在广场草垛间,伸胳膊踢腿、又蹿又蹦地跳舞。观众只有张艳双一个人,看得“咯咯”笑。
成才先一怔,继之隐身草垛后,要看个究竟。黄家驹不是在那儿瞎跳瞎蹦,他是在很投入地表演歌舞剧《沂蒙颂》中红嫂杀鸡前捉鸡的一场戏,模拟中的鸡跑到东,飞到西,他追到东,追到西,左右探身弯腰地追逐,上下伸手转臂地翻扑,动作夸张滑稽又逼真,表情多变又逗人,张艳双笑出了眼泪,他竟一点儿不笑越发投入。
表演总算结束了,他又向张艳双做个谢幕的鞠躬。张艳双笑弯腰说:“真好,真像,真像我们捉鸡。”
黄家驹说:“我再给你来段《红色娘子军》,来,你也来,你演党代表洪常青。”
张艳双说:“我没跳过舞,不会!”
黄家驹说:“没关系,我教你,很容易,你跟着我的手势动作,来!”
张艳双高兴地向他伸出手,两人手拉手,迈舞步,表演起来。张艳双确实不会跳舞,完全任由黄家驹摆弄,有时他竟像要抱住她,而她竟还“咯咯”笑。草垛后的成才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暴怒地用力咳一声,从草垛后走出。
两人闻声转头,发现了成才,张艳双不敢面对成才,又不知该去该留;黄家驹好像未发现什么事,仍然沉醉在“吴琼花”的情绪里,明明看到了成才,却还未醒过神来,其实他是企图用此掩饰尴尬。但当成才直面他怒目圆睁地盯着他时,只一刹,便恢复了常态,这才向成才点头叫声:“叔!”
成才忍着气说:“跟我来!”
黄家驹和张艳双互相快速地交流一下眼神,黄家驹跟随成才走了,张艳双怯怯地留在原地。
黄家驹跟随成才走进村,快赶两步,贴近成才问道:“叔,有什么事?”
成才停步回身说:“就这事!”
黄家驹又问:“什么事?”
成才说:“告诉你,以后,不许你碰一下我的艳双!”
黄家驹说:“我们是交流思想。”
成才狠抽他一耳光,问道:“还交流吗?”
黄家驹说:“你这样,我当然再不敢交流了。可是张爷爷说,我要向团支书汇报思想工作,以后还汇报不?”
成才说:“你那是汇报思想工作?”
黄家驹说:“汇报思想有各种各样的形式,跳舞也是一种交流思想的形式。”
成才又向他举起巴掌,黄家驹急忙躲开,大叫:“你凭什么打我?好好给你解释你不听。我愿意跳舞给艳双看,艳双也愿意跟我跳!我们又没干坏事!你为什么打我?我告诉你,我是青年队长!你再打,我就还手,我们知青可不是好欺侮的!”
成才说:“你还上天了!”
黄家驹说:“哎!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你等着!”转身要走。
成才喝道:“你哪去?回来!”
黄家驹说:“干什么?跟你去挨打?”
成才说:“支书叫你有事。”
黄家驹说:“你先走,我自己会去!”
成才说:“在支书家!”
黄家驹说:“在你家我还不去呢!”
黄家驹进了张家,刚才挨了打,但见了张广泰却没事一样,一本正经地问道:“张爷爷,找我什么事?”
张广泰说:“啊,来啦,坐。”
黄家驹说:“你说,什么事?”
张广泰说:“你提那个意见啊,对。今年我们那块棉花地,是要闹棉铃虫。呃,现在,派你个差事,给你个任务,行不行?”
黄家驹问道:“什么任务?”
张广泰说:“我们需要一批剧毒农药。”
黄家驹说:“乐果?”
张广泰说:“不是,这里有药名。”把一张字条给他。
黄家驹接过,看了看说:“噢,就是我说的RHO嘛。”
张广泰说:“这东西是严格控制的,呃,派你到县上——也许还得到市里,找农药部门,批个条子,我们才能到供应站去买来,怎么样?你能去办这事吗?”
黄家驹挑眉一想说:“爷爷交的任务,不能说能不能去办,要说想尽一切办法去完成!”张广泰颇欣赏他了,说:“对,对,对。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完成。这么说,你能去?”
黄家驹说:“当然。”
张广泰说:“能完成?”
黄家驹眨眼,口气犹豫地说:“完成,要想办法。爷爷,啊——我得有个帮手。”
张广泰问道:“要帮手干什么?”
黄家驹说:“和人谈话,两人考虑得全面。”
张广泰说:“行,给你个帮手,说,要谁?”
黄家驹说:“谁合适?青年队的,一进城就要闹着回家看看,都不合适。”
张广泰说:“从队里找,要谁?”
黄家驹说:“要头脑反应快的聪明人,政治思想好的领导人——只好团支书了。”
张广泰说:“好好,你去找她。”
黄家驹又颇显为难地思索了一阵说:“好,坚决完成任务。”起身稳步出门,稳步出院,一出院门,撒腿便跑,边跑边东张西望。黄家驹出了村,在麦场头草垛旁见到张艳双,猛扑上去,抱起她,叫着,转了一圈,张艳双挣扎着叫道:“放下放下!”
黄家驹放下张艳双,拉着她说:“走!”
张艳双问道:“哪去?”
黄家驹说:“进城,上县,上市,上农药局!”拉着张艳双便走。
张艳双极力挣扎,黄家驹方冷静下来说:“好,给你说……”
两人登上即将启动的公共汽车,黄家驹给张艳双找了座位。
张艳双对他笑说:“我爸训你了?”
黄家驹笑道:“训?我挨了他一巴掌!”
张艳双提心吊胆地问道:“是吗?”
黄家驹说:“谁骗你!不过,为了你,挨一巴掌也值得!”
张艳双说:“为了我?”
黄家驹说:“不为你为谁?”
张艳双说:“为我什么?”
黄家驹说:“当然是为爱情而牺牲了!”
张艳双脸红了,说:“你别做梦!”
黄家驹说:“没做梦。我已经挨过你一巴掌了,还记得吗?”
张艳双欲笑又止。无疑,这个小女子对即将陷入的爱情之河的激流还处于朦胧时期,连想象也是空灵的,她觉得恐怖,然而,爱,对于她,却又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她对此又已经具有了强烈的好奇心和向往。
张艳双紧追黄家驹进了市革命委员会,问道:“我们去找谁呀?”
黄家驹说:“先找秘书。不管办什么事,都得先经过秘书。”
市革命委员会楼里。大屋空荡,标语飘零。黄家驹前导,张艳双后跟,进了秘书处。桌后一人抬头看看他们,问道:“找谁?”
黄家驹说:“我们是大柳树村的。”
那人问道:“大柳树村的?什么事?”
黄家驹说:“我们要找找林科长,林士布。”
那人问道:“找他干什么?”
张艳双认出了他,说:“你就是林科长?”
林科长说:“你是——”
张艳双说:“我叫张艳双。”
林科长十分警惕地拖着长腔说:“啊——”
黄家驹机警地说:“这样说不行。林科长,我爷爷派我们来找你。”
林科长仍是警惕地问道:“你爷爷?”
黄家驹说:“我爷爷叫张广泰。”
林科长说:“张广泰,大柳树村村长?你们是——”
黄家驹说:“我是他孙子,她是他孙女,我爷爷叫我们来找你。”
林科长说:“你爷爷知道我在这儿?”
黄家驹说:“知道。他叫我们来找你。”
林科长说:“噢,他怎么样?身体好吗?”
黄家驹说:“他很好,叫我们来看看你,受什么委屈没有?”
林科长被感动了,说:“啊呀,他老人家还挂着我这方面,给我谢谢他,你们来有什么事?现在斗争很激烈,你们别在这儿久留,免得卷进去,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快说。”
黄家驹说:“我们需要你批个买农药的条子。”把纸条递给林科长。
林科长看一眼,提起笔写下一张字条,交给黄家驹说:“快去,直接去找鲁副区长,现在革命形势,瞬息万变,快去。”
黄家驹拿过字条说:“谢谢林科长。”捅捅张艳双,两人起身。
林科长说:“哎等等,我给张师傅写封信,你们带去。”拿起笔,展开纸,忽又停住说:“算了,不写了,免得生事。你们回去给他说,我很挂念他,有空我要去看望他。”
黄家驹说:“好的。”
林科长说:“千万别忘了,快走。”
黄家驹和张艳双出了门,张艳双对黄家驹“咯咯”笑道:“爷爷什么时候给你说叫我们来找他的?”
黄家驹说:“这叫随机应变。”
张艳双赞佩地笑着说:“爷爷根本不知道他在这儿。”
黄家驹说:“我这样一说,他就不能不给我们写条子,还怕我们在他那儿坐的时间长!”张艳双又笑了。
新华区革命委员会。简而言之,人的活动,屋的凌乱,一片“文革”景象。人来人往乱哄哄,墙上门上大字报。正常的区委景象全被“革”掉了。有的房间,革命与反革命正在较量,拍桌子打板凳,大喊大叫;有的房间,夺权与反夺权正在拼搏,争夺印章,抢电话,掐电话线,有人抬桌子,有人“誓死保卫”,抱住桌子不放,桌子被抬起来,有人又爬上去,最后人们压成摞,滚成球。
张艳双见状,畏畏缩缩,不敢再向里面走了。黄家驹却昂首挺胸,稳步而进。张艳双紧跟他,一路没人过问他们。
他们进了鲁副区长办公室。
鲁副区长睁眼观察他们。
黄家驹问他道:“请问,您可是鲁副区长?”
鲁副区长说:“是我,你们是——”
黄家驹说:“请您看这个条子。”
鲁副区长接去条子看了看,皱起眉说:“林秘书长给你们怎么说的?”
黄家驹说:“他叫我们快来找您。”
鲁副区长点点头说:“是啊,也许还来得及,也许就是白写。你们没看见什么样?现在有人发动攻势,要炮轰我们区革委会,已经开始行动了。”
黄家驹突然昂首扬眉、拍案而起说:“炮轰区革委会?混蛋!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拥护的就是这个区革委会,他们敢造反?!有笔和纸吗?”
鲁副区长说:“有有。”
黄家驹说:“拿来!”
鲁副区长给他拿来墨汁、笔、红白蓝各色纸。
黄家驹怒气冲冲,大义凛然地提笔疾书:“我们大柳树公社全体贫下中农严正宣告……”
许多夺权与反夺权的,革命与反革命的人围着看黄家驹新贴出的红纸大字报。有的念,有的听:“我们正告那些所谓革命的造反夺权者,你们要为你们的行为负责……”
“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早已注视着你们当中的一小撮坏人的反革命活动了……”
“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绝对不像你们那样愚蠢,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你们胆敢进行反革命活动,我们将用铁锹镢头捍卫新生的新华区革命政权,叫你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大柳树公社全体贫下中农!”
黄家驹站在大字报旁,雄赳赳、气昂昂,俨然一指挥若定的千军万马的三军统帅。
张艳双极欣赏他的气概,竟也在旁挺胸而立,似乎她一声令下就会从背后涌出一大批农民革命军。
空气极为紧张。
突然,人群中暴响起口号声:“坚决捍卫区革命委员会!”“广大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主力军!”“粉碎反革命夺权阴谋!”“……”
口号声中,一群人惶惶退出了区委院,剩下的人们拥到黄家驹身旁,热情地欢迎他,感激地说:“同志,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
“同志,你能不能拉队伍来给我们站几天岗?”
“同志,你来的真是时候,晚一步我们就危险了。”
一个人拨开众人对黄家驹说:“同志,鲁副区长请你。”
黄家驹和张艳双跟随来人进了鲁副区长的办公室。
鲁副区长看了他们一阵说:“希望你们坚持正确路线到底。”
黄家驹说:“我们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鲁副区长说:“好的。”稳重地拿起笔和纸,写下:“按需供给大柳树村革命委员会农药RHO。”然后签了字,盖了章,交给黄家驹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黄家驹说:“区革命委员会有什么困难,捎个信给我们。”
鲁副区长和他充满感情地重重握手。
张艳双紧随黄家驹行走在城乡公路上。张艳双恨不能挽着他的臂膀并行,但似自知不妥,只得故意跌跌撞撞似无意地不断碰他说:“你怎么想到写捍卫他们的大字报?”
黄家驹说:“这不很简单吗?”
张艳双不解地问道:“怎么很简单?”
黄家驹说:“我们需要农药,他们需要我们支持。”
张艳双不解地问道:“若是夺权的打你呢?”
黄家驹说:“我也有手有脚啊。既然有这么个革委会,就有它的群众基础。他们在屋里夺桌椅板凳,那算什么夺权?一张大字报就轰跑了,要动真格的,他们差得远呢。支持一下革委会是小事,我们拿到了条子是大事。”
张艳双又向他赞佩地笑道:“你真聪明,又能干。”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女,对她喜欢的人,向来无保留,并且,为引起对方注意,有时表情和语气会尽量做出夸张性的渲染。
黄家驹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算啥?我最讨厌出风头,要是愿意出风头,现在我就可以拉队伍,到处去革命。别看这里那里的都成立了革委会,我要搞垮哪个就能搞垮哪个。”处在发育期又不谙世事的浑小子会事事处处胡说八道充英雄好汉,自我扩张以显示自己。此刻的黄家驹胡吹八擂,是为讨得张艳双的敬佩和欢心,却是自己心里明白的。
张艳双果然为他担心了,大惊道:“那怎么行?”
黄家驹说:“所以我不搞。我要在大柳树带领知青队好好锻炼。”
张艳双说:“大家选你当队长,没有错。”
黄家驹说:“可是开始你爷爷还不满意我呢。”
张艳双说:“现在不是满意了?”
黄家驹说:“我才不要他满意呢!”
张艳双说:“你要谁满意?”
黄家驹说:“我要你满意!”
张艳双的脸顿时绯红,说:“我……我……你说什么?”
黄家驹说:“就说这个。哎,条子拿到手了,我们去看场电影?”
张艳双脸更红了说:“红色娘子军?看过几遍了。”
黄家驹说:“可是你一个动作也没学会。走,看去!”拉过张艳双的手,张艳双竟无力拒绝他。
影院里,观众稀少,座位很空,黄家驹把张艳双引到一处最空的地区,两人坐下。银幕上出现洪常青单人舞的镜头,黄家驹说:“你看他的步子,这要往上提气才行。”银幕上出现洪常青与吴琼花双人舞,黄家驹说:“快看洪常青,看吴琼花的转身。”两个少男少女,不管有意无意,意识朦胧中耳鬓厮磨的现象却出现了……
黄家驹和张艳双紧挨相挤地随人群走出电影院,张艳双似乎想到要和他保持点儿距离,但心不由己,仍旧靠近了他。两人在公共汽车站等车。
忽听有人喊道“跑儿!”
黄家驹循声看去,是他母亲,黄小芹!
黄家驹迎去问道:“妈,你哪去?”
小芹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黄家驹说:“出来给队上办事。你怎么在这儿?”
小芹说:“给你姥姥抓药。”
黄家驹问道:“她怎么了?”
小芹说:“吃不下饭,连水都喝不下去。”
黄家驹问道:“什么病?”
小芹说:“医生说,胃里有个东西。”
黄家驹说:“胃里有东西,当然不饿了。”
小芹说:“有空你求张爷爷放个假,回家看看她。”
黄家驹说:“行。”
小芹转向张艳双叫道:“八月。”
黄家驹说:“她叫张艳双。”
小芹说:“噢,艳双,你爷爷好吗?”
张艳双说:“挺好的。姨,你好吗?”
小芹又问道:“你爸爸妈妈好吗?”
张艳双说:“都挺好。”
汽车来了,黄家驹推张艳双先上车,那亲切的态度和语气,当然瞒不过小芹早有警惕的眼,她顿悟这两个小男女,可能出现什么事了,但仍平静地对张艳双喊道:“回家代我问你爷爷奶奶好啊!”
张艳双回应道:“记住了。”
小芹喊道:“还有你爸爸妈妈,也问好。”
汽车开走了。小芹怔怔地望着汽车的背影,怔怔思索,好一阵,喃喃自语说:“他们还是孩子,懂事了吗?……怎么又是张黄两家?……如果真那样可怎么办?天!……这是什么事儿?她的眼圈霎时潮湿了。
黄家驹和张艳双走过广华街,路过“新新居”门前。张艳双说:“进去看看你姥姥。”
黄家驹说:“我不能把你扔下。”
张艳双说:“我在这儿等你,你去看一眼就出来。”
黄家驹说:“我一进去,他们就不会放我走。看也那样,不看也那样,走我们的。”推张艳双下了广华街,过水渠桥,向大柳树村走去。
曲国经家的老宅里。明间桌上饭菜已凉,成才和张艳双对面坐,成才满脸愠怒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曲彦芳坐西间房侧耳谛听。
张艳双说:“我们到了市革委,又到区革委……”
成才说:“坐汽车,走这两地方,用得了这多半天?!”
张艳双说:“我们又去看了场电影。”
成才问道:“什么电影?”
张艳双说:“红色娘子军。”
成才问道:“还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艳双说:“就回家了。我叫他回家去看看他姥姥,他都没回去。”
成才说:“我给你说过没有?不要你和他往一起凑!”
张艳双说:“爷爷叫我和他一起去的。”
成才说:“爷爷叫你和他一起去看电影了吗?”
张艳双说:“没有。”
成才说:“那你为什么要去?”
张艳双说:“他叫我去的。”
成才说:“他叫你去死,你也去?”
张艳双说:“我们进趟城,看场电影又怎么了?”
成才说:“看场电影又怎么了?电影院里漆黑,你跟他进去干什么?”
张艳双说:“看电影啊!”
成才说:“犟嘴!站着去!”
张艳双起身站在门后,落泪了,嘴里嘟囔道:“我怎么犟嘴了?我们去看电影,也不是搞反革命!”
成才喝道:“你有理?”
张艳双说:“怎么没有理?我和他一起进城,不一起走?我就不能看场电影!完成了任务,看场电影,犯什么错误了?……”
成才道:“可是你把我的话忘了!”
张艳双说:“我也没故意和他往一起凑。你就是利用父权压迫妇女!”
成才喝道:“你是妇女?”
张艳双说:“我不是妇女是什么?”
成才说:“你是我的女儿!”
张艳双说:“你的女儿不是妇女?!”
成才无言以对,发威道:“……给我站好了!”
西房里,曲彦芳偷笑。
张艳双说:“你是封建残余……等我告诉奶奶和我妈,我们组织个三八革委会……叫你游街!”
成才说:“不用嘟囔,不听我的话,我就有权处罚你!告诉奶奶?爷爷我也不怕。”
张广泰进门来,见状,问道:“怎么了?”
张艳双见了爷爷,委屈涌上心头,哭得更厉害了。
曲彦芳闻声出西房叫声:“爹。”
张广泰问曲彦芳道:“为什么呢?”
成才起身出了西房。曲彦芳说:“和黄家驹去办事,不早回来,跟着黄家驹去看电影。她爹批评她,不承认错误,还顶嘴,罚她呢。”
张广泰说:“噢,噢,看电影。看电影——呃,完成任务了,看场电影,也——也可以。”
成才挑门帘探出头说:“爹,你就是护着她!”又缩回去。
曲彦芳说:“可是不听她爹的话。”
张广泰问道:“什么话?”
曲彦芳说:“她爹不让她和黄家驹凑在一起。”
张广泰说:“今天是有任务。把条子给我看看。”
张艳双从袋里拿出条子,交给张广泰。张广泰看过,叠起,收好说:“行了,完成任务就好,没在外面乱跑。”
成才在西房叫道:“看电影不是乱跑?!”
张广泰说:“行了行了,看电影也不能算坏事。行了,别站了,还没吃饭?快吃饭,行了,吃饭。”
张艳双说:“不!”
张广泰疼爱地问:“怎么了?”
张艳双说:“我跟他说了,是你叫我跟黄家驹去办事的,他不听!军阀主义!还说他不怕你。”
张广泰说:“好了好了,你爹不是军阀,他没有主义。他敢不怕我?吃饭。”
张艳双执拗地说:“不!他要承认错误!”
张广泰笑着说:“我——给他说明就行了。”
张艳双说:“我都给他说明了,他不讲理!”
张广泰说:“好了好了,过去跟你奶奶去。”
张艳双气呼呼出门去。
成才从西间房出来,对张广泰说:“我再三给她说,不要跟那个黄家驹往一起凑,她根本不当话听。”
张广泰说:“不是她和黄家驹往一起凑,这是支部的工作安排,她是团支书,黄家驹是知青队长,团支书要领导知青队,负责教育他们。”
成才说:“办完事也该早回来嘛。”
张广泰说:“好好给她说嘛,动辄罚站,她都是大姑娘了。”
成才说:“空长个大个子,没有一点儿心眼。”
张广泰说:“这也得慢慢教育啊。”
粉房——知青宿舍里。大家要收拾睡觉了,有的已经上铺躺下,有的还在忙睡前洗涮,乱哄哄。黄家驹神采飞扬、大比大划地边笑边说:“我一听他叫我,心里就猜,老家伙要找我什么茬?我们犯了他什么天条了?”
知青们渐渐静下来,注意听他说。
黄家驹说:“到了他那里,他一说是这么件事,我心想,得拿他一把。我说张爷爷,这事没法办。他说,所以才找你呀,我心想,行了,你得听我的,就说,好,我试试。其实我心里早有底,市秘书处长,是我黄家爷爷的朋友,办这点儿事,还不是他一句话?所以我说,我试试。到了城里,一看,糟糕,革委会眼看要垮台了,怎么办?找到秘书处长,一说,他说,噢,是你呀,好说,拿起笔来,刷刷刷,一张介绍信给了我,问我道‘行不?’我说行。’拿着介绍信直奔区革委,根本用不着经过县。到了区里一看,更糟,武斗起来了。我拿起笔,刷刷刷,一张大字报,往墙上一贴,那些夺权的,灰溜溜都跑了。区长一看,不等我说话,拿起笔,刷刷刷,一张条子,往我手里一塞说,老弟,你们知青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说我们没有事,以后你有什么困难,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就这样,剧毒农药,解决了,回来,跟老头一说,老头高兴地说,今年大柳树头功是你黄家驹!我说张爷爷,没啥,我们知青个个都神通广大,只要你对我们好一点儿,什么都好办!可是他说——”
黄家驹突然发现,知青们有的在向门口望,有的在窃笑,回头一看,张广泰站在门口,忙半鞠躬,叫声“爷爷,我在给他们说——”
张广泰板着脸说:“行了,少说几句!”
黄家驹对知青们说:“你们看,我爷爷就这么时时事事严格要求我。”回到自己铺上坐下又说:“大家请我爷爷给我们训话,大家鼓掌。”
知青一齐鼓掌。张广泰按手示意停止,看了看大家说:“今天黄家驹确实为我们大柳树立了一功,拿到了剧毒农药的条子,我在这里代表队里向你们表扬他。”
知青们高兴地自发鼓起掌来。
掌声停后,张广泰继续说:“功过是非都要明白。立了功,该表扬的就要表扬,可是,犯了错误,该批评的,还要批评。今天批评什么呢?批评他不守纪律。派他去工作,完成了任务就该早回来汇报,可是,他却去看电影!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我宣布,队部决定,给黄家驹一次警告处分!黄家驹!你听见没有?”
黄家驹说:“听见了,接受爷爷的教育。”
张广泰说:“大家听见没有?”
知青们死样活气地答应:“听见了。”
张广泰说:“都早点儿睡,明天还有重活。”走了。
宿舍里只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起吵嚷声,众知青都问黄家驹:“你和谁去看电影了?”
“说说,是谁?”
“老同学吗?”
黄家驹乐开怀地说:“怎么?你们想知道是谁?”
大家喊道:“当然了!”
黄家驹说:“她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张艳双同志!”
“噢!”响起了羡慕的叫声和笑声。
黄家驹说:“她听说要派我进城,就求我带她也去。农村姑娘没见过世面,‘好,我带你去!’一路上,我们当然谈话了,谈着谈着,我听明白了,她对我有意。同志们,这是一种很宝贵的感情啊!我当然不能伤人家的心了,就答应了她。就这样。嗨,原来我以为谈恋爱很麻烦,现在看来,很简单。大家明白了?”
知青们嬉笑起来:“我们每人来一个!”“这儿没有好看的!”“扎根落户首先得有个老婆!”“……”
黄家驹说:“哎哎,我宣布,这个支书张广泰的孙女,张成才的女儿,大柳树村的团支部书记张艳双,是我的恋爱对象,你们谁也不许插腿,若是有人乱插腿,那可不够哥们儿,我对他绝对不客气!都听见没有?”
知青们都叫:“听见了!”“你放心!”“我们帮忙!”黄家驹好不威风,“哥们儿”也绝对义气。
张广泰赶个毛驴车到了公社,进了书记室,室内无人,刚要退出,韩书记来了,见面便没有好脸色地说:“你来了?”
张广泰说:“来了。”
韩书记问道:“拉农药?”
张广泰说:“你知道了?”
韩书记说:“能不知道?好家伙,这一下子你可名扬天下了!”
张广泰奇怪地问:“哟?怎么回事?”
韩书记说:“你还问我怎么回事,我还没问你呢。”
说话间公社马主任进来对书记说:“叫他坐下,慢慢说。”
张广泰说:“出了什么事呀?你们这样?”
马主任说:“你坐,坐。”张广泰坐下。
主任诡秘地问他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张广泰莫名其妙,反问道:“什么风声?”
马主任说:“没有关系,给我们透露点儿。”
张广泰更莫名其妙了,问道:“你说什么呀?”
韩书记斥责主任说:“他能听到什么风声?不过为点儿农药瞎撞!”
张广泰问他们道:“你们说的什么?”
马主任直起身不开口了。
韩书记斥责张广泰说:“你怎么干这种事?”
张广泰说:“我干什么了?”
又一位干部进来说:“老广泰,你看准了?”
张广泰奇怪地问道:“我看准什么了?”
干部说:“你和上边挂上钩了?”
张广泰说:“挂什么钩啊?”
韩书记耐不住地说:“那你那大字报是怎么回事?”
张广泰懵懵懂懂地问道:“什么大字报?”
韩书记说:“你在区上贴的支持区革委的大字报!”
张广泰说:“支持区革委的大字报?我不知道啊!”
韩书记说:“没想到你张广泰现在也学的会看风头了。”
张广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说了半天,怎么回子事嘛!”
韩书记说:“难道你也学着躲到幕后去指挥?”
张广泰爆发了,说:“你们越说我越糊涂。怎么回事?”
马主任说:“你派人到区上去贴支持革委会的大字报,这个区革委根本就站不住了!”
干部说:“还用了全公社贫下中农的名义!”
韩书记责骂道:“这不是瞎闹吗?”
马主任说:“出了事,你可以说是小青年们干的。可是我们公社这一摊子干部,怎么表态?支持你?反对你?支持夺权?还是支持县革委?你叫我们怎么办?”
韩书记说:“你应该先和我们商量一下,通个气,我们也好有个准备。你这么不声不响,‘嗵’一炮,放出去,我们多为难,多紧张,多被动!就为买几袋农药,你施这么一手,可真不地道!”
张广泰说:“这个事我一点儿不知道。”
韩书记说:“你怎么能说不知道?我们也不能说不知道啊!”
马主任说:“怎么能说不知道?根本不行,我们得表态啊!”
韩书记重重叹口气说:“行了,你搬农药去。”
马主任说:“老广泰,最好你在这儿留下张大字报。”
韩书记说:“叫他写什么?说对区上那张大字报不负责任?不是添乱吗?”
马主任说:“好,跟我去仓库,为点儿农药,可真不该干这事。”
张广泰已经明白事情的原委了,极尬尴,极恼怒,跟随主任出了书记室。
出得门,主任对他平和了些,说:“我们听到你派人到区上去贴了那么张大字报,就猜你一定得到什么风声了,原来你还蒙在鼓里。”
曲家老房里。成才和曲彦芳下工后,双双忙做饭,成才烧火。曲彦芳问道:“做不做八月的饭?”
成才说:“准又赖在奶奶那儿了,不用做!回来叫她吃剩的!”
曲彦芳笑道:“我们张成才同志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
成才说:“叫她爷爷奶奶惯去,等出了事,叫他们去丢脸。”
曲彦芳说:“哪有那么多脸去丢!”
成才说:“不信你看着,黄家没有好种!”
曲彦芳说:“真奇怪,当爹的怎么都怕闺女上当?恨不能抱在怀里护着?”
成才说:“你爹护你了吗?”
曲彦芳说:“就是我爹没护我,才上了你这浑小子的当!”
成才说:“还小子呢!闺女都得操心了!老子了!”
曲彦芳说:“说真的,那些知青里,有那合适的,你留心给看一个。”
成才说:“没有哪个我能看上眼,你瞧他们一个个那德行,油嘴滑舌,到了地里,拿起家什来,身子骨软得像条长虫,恨不能缠在锄把上绕三圈。”
曲彦芳说:“不是说他们要在这儿扎根落户吗?”
成才说:“城里有的是姑娘,领来就是了。来多少,大柳树容得下!”
曲彦芳说:“那也得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到农村来。”
成才说:“是啊,城里的不愿意来,农村的可不得倒霉?得防着黄家那小子。”
曲彦芳说:“防得住吗?你们张黄两家,那点儿破事!”
成才一惊说:“怎么?你看上他了?”
曲彦芳说:“谁呀?黄家驹?”
成才说:“啊。”
曲彦芳说:“嗨,我看上有什么用,得八月自己!”
成才说:“她懂什么?”
曲彦芳说:“就你懂!多聪明的人啊,头一个情人就丢了!”
成才说:“我是有更好的等着我。”
曲彦芳说:“不用美,我是看你哭得可怜,你当我真爱你呀?”
两人都笑了。曲彦芳说:“说真的,我也担心八月像我一样,傻乎乎地上了当。”成才说:“你看紧了她。”
曲彦芳说:“告诉你,青年男女的事,做父母的,越看越坏,不如放他们自己做主。”
成才说:“除了黄家,哪家都行。”
曲彦芳说:“哪家都行?我八月就那么贱?我还得给她挑挑呢。”
成才说:“你不是说放她自己做主吗?”
曲彦芳说:“放她自己做主,也不能哪家都行啊。我有经验,要帮她拿主意。”
成才说:“好像你谈了几百个似的。”
曲彦芳说:“一个也够了。”
他们夫妻是和谐的。
张广泰忧心忡忡,坐在装有两袋农药的毛驴车上,信马由缰,回了大柳树村。
张广泰一家吃晚饭。张广泰魂不守舍,唉声叹气。已经年迈的王玉珍,早已不在意他的情绪变化。孙女张艳双却极关心自己的靠山,说:“爷爷,你怎么了?不好好吃饭?”
张广泰又叹口气说:“爷爷撕捋不开了!”
张艳双问道:“撕捋什么呀?”
张广泰说:“大事!”
张艳双问道:“什么大事啊?国家大事?”
张广泰说:“不是。咱们村里的……大事!”
张艳双不开口了。
全体知青也参加的村民大会在广场召开。张广泰讲话:“大家都知道了,为河东那片棉花地,我们区上县上的跑,现在,总算开来张农药条子了。可是,用量大,光有条子没有钱,拉不来货。所以,今天开这个大会,招呼大家来,各组商量商量,这次,不是要大家捐献,因为用在生产上,我们队上先借大家的,叫会计留着账,也给大家开借条,秋收以后,卖了棉花,按数还清。就是这事,下边各组自己商量。”
各组正在商量,丛军突然站起说:“借不借我们知青的?”
张广泰:“知青的,也借!当然也借!你们也是大柳树的人啊。”
丛军说:“好,我借给五块!”
罗二贤说:“我借给三块!”
邢啸山说:“我借给三块五!”
知青们一个一个站起,宣布自己借给的数目。他们走上主席桌前,排成队,掏出现钱,当场兑现,拿了借款条,出场外站,等待宣布散会。最后,只剩下黄家驹一人,坐在原地不动,成了众“目”之的,憋红了脸。全场目光中,张艳双向他投来的目光,最为热切,最使他自惭。他慢慢站起,平静地仰起头,大声说:“爷爷!”
张广泰问:“什么?”
黄家驹高高举起手说:“我要多借一点儿给队上,啊,不是三块五块的,钱嘛,太多,不能带在身边,得回家取一趟,好不好?”
张广泰说:“当然好。现在你就回家去拿。”
黄家驹大摇大摆出了会场。
“新新居”今不如昔了。厦下桌椅不见了,房里锅灶落满灰尘,只有几件残破炊具供日常使用。黄吉顺的房里,于凤兰躺在炕上,面容憔悴,小芹守在炕前给她吃药。听见有人进门,小芹探头见是黄家驹,不禁一喜,向于凤兰说:“妈,跑儿来看你了。”
黄家驹进房说:“姥姥,你好点儿没有?”
于凤兰只应了一声,听不出说了什么。
黄家驹问道:“我姥爷呢?”
黄吉顺出现在后院门口,说:“是跑儿来了?”
黄家驹叫声:“姥爷,你好。”
黄吉顺应道:“啊啊,准你假了?”
黄家驹说:“准了。我姥姥怎么样了?”
黄吉顺说:“你不是看见了?一天不如一天,两眼都看不见了。光靠吃药,不吃饭,哪行?你在那儿怎么样?”
黄家驹说:“挺好。”
黄吉顺问:“张广泰对你怎么样?”
黄家驹说:“挺好,还给我立功了呢。”
黄吉顺说:“啊,好好干。你姥姥病着,我没空去看你。张广泰在你眼前提起过我没有?”
黄家驹说:“没有。”
黄吉顺说:“他事多,忙。他给你立了个什么功?”
黄家驹说:“就是你给我说要立棉铃虫那一功,开始他还不信,特地请了农技员去察看了,说我提得对。我又帮他到市里闹来张治棉铃虫农药的条子,他当众宣布的。”
黄吉顺说:“好啊,好好干。”
黄家驹问道:“我姥姥一半天没事?”
黄吉顺说:“没事。不过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黄家驹说:“妈,给我二百块钱。”
小芹问道:“什么?”
黄家驹说:“给我二百块钱。”
小芹说:“二百块钱?干什么?”
黄家驹说:“大柳树要买农药。”
小芹说:“大柳树买农药,你出二百块钱干什么?”
黄家驹说:“是暂借,秋天还。”
小芹说:“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黄家驹说:“你不用哭穷。我知道,你有钱。”
小芹说:“我哪来的钱?每月的工资,都帮你姥姥买药了。”
黄家驹说:“我已经答应张广泰,回来拿二百块给他。”
小芹说:“没有。不和我商量,你自己在外面就做主了?”
黄家驹说:“哎,我在外面不自己做主还回来找你们?人家让我随便走吗?”
小芹说:“没有钱。有几个钱还要给你姥姥抓药呢。”
黄家驹说:“我姥姥没有事。”
小芹说:“谁说没有事?你姥爷刚才不是说了吗?早一天晚一天。”
黄家驹说:“她是早一天晚一天,反正一样。我可是一辈子!”
小芹断然说:“不!没有!”
黄家驹说:“没有,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出去借,反正我把话说出去了。”
小芹说:“你怎么耍赖?”
黄家驹说:“妈,我不是耍赖,你想想,人家知青们都借,就我一人干瞪眼,以后在那儿怎么过?”
小芹说:“怎么过?自己挣工分自己吃。我养你一辈子?”
黄家驹说:“那好,我不回去了,挣不了工分,还得你养着我。”说罢往炕上一躺。
黄吉顺说:“跑儿啊,看见没有?你妈把钱都给你姥姥买药了,多孝顺!你也得学着,记着,将来你妈老了,你也得这样。”
黄家驹说:“我得有钱啊,有了钱我也会孝顺。”黄吉顺说:“好了好了,多少?”
黄家驹说:“二百。”
黄吉顺说:“啊,二百。”
黄家驹过水渠小桥向大柳树走去,树后突然出现了张艳双,紧张地问他:“拿来了吗?”
黄家驹拍拍鼓鼓的口袋说:“说到做到。”
张艳双说:“你真好。可是,我爷爷又要批评你了。”
黄家驹吃一惊,问道:“又要批评我?批评我什么?”
张艳双说:“大字报!”
黄家驹说:“大字报怎么了?你给他说了?”
张艳双说:“我没说,他问我了,是公社的人给他说的。听说区革委要垮台了。”
黄家驹说:“垮就垮去,关我们什么事!”
张艳双说:“唉,大字报上写的是大柳树公杜全体贫下中农!区革委垮了,上台的就要攻我们公社了,当然也要攻我爷爷!说不定还要叫他下台呢,他正恼火,不批评你?!”
黄家驹说:“批评就批评。批评也晚了,要攻他照样攻他。”
张广泰那粗糙的大手,颤抖地、一张张点数五元、一元、二元、五角、二角、一角的各种钞票。最后,他点头说:“不多不少,整整二百元。好啊,你给咱大柳树救了急,明天我就派人去拉农药。你又立了一功。”
黄家驹说:“没有什么。张爷爷,我走了。”
张广泰说:“哎哎,还得给你借条。”
黄家驹说:“嗨,就是不写借条,张爷爷能忘了我?”
张广泰说:“话是这么说,该怎么办怎么办。”
黄家驹说:“叫团支书捎给我好了。”
张广泰说:“哎哎,你别慌着走,我问你个事。”
黄家驹明知故问道:“什么事?”
张广泰说:“你在区上贴了张支持革委会的大字报?”
黄家驹说:“贴了。”
张广泰说:“你和谁商量了?”
黄家驹说:“谁也没商量。革委会当然是革命的委员会了,支持革命的委员会,还要和谁商量?”
张广泰说:“你可听说有人要夺他们的权?”
黄家驹说:“我不光听说了,还亲眼看见了。夺革命委员会的权,不是反革命吗?我们知青当然要挺身而出保卫革命了!”
张广泰说:“嗨,你知道哪个是革命的?哪个是反革命的?”
黄家驹说:“张爷爷,你这话不对,难道革命委员会能反革命?再说,你也不用管那个,犯了错误,由我一人承担。”
张广泰说:“可你用的是全公社贫下中农的名义。”
黄家驹说:“贫下中农当然都是支持革命的。莫说大柳树公社的,全国的都一样。哪个贫下中农能反革命?这是原则问题。”
张广泰说:“这是……嗨,我不给你扯了!”
黄家驹说:“那我走了。”扬长而去。
张广泰望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惹祸不认账,还没法治他……”
张广泰愁肠百结进了小学校。教室里只有成民一人在改学生作业,发现他来,抬头看一眼,问道:“什么事?”
张广泰在木板上坐下说:“知青黄家驹在区上贴了张大字报。”
成民说:“贴就贴。”头也不抬。
张广泰说:“这张大字报惹下的祸不小啊。”
成民说:“唔……”
张广泰说:“区革委会可能要倒台。”
成民说:“唔……”
张广泰说:“我这个村长也要连累上。”
民成说:“唔……”
张广泰说:“我若是给撤了职,这村里,叫谁接班?”
成民说:“唔……”
张广泰说:“曲国经老村长死了。以前,遇上大事,我都是跟他商量,现在没有这么个人,我来问问你!”
成民说:“我不管你们党内的事,我只管把学生教好,对得起他们,对得起家长,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张广泰再看成民,见他仍原地不动,失望、失落、孤独、无告,一齐袭上心头,缓缓起身,走出教室。
成民竟未目送他一眼。
张广泰在家中,坐在明间凳上,两眼直视墙上的毛主席像。
张广泰自言自语道:“怎么办?”
“老村长,你把大柳树交给了我!老少爷们儿都信任我,若是为这张大字报撤了我,我把大柳树交给谁?”
“交给谁?我去问谁?问毛主席?他老人家离我太远了啊!”
“我本来不是个当村长的材料啊!我是个打铁钉的工人,受人家骗,变成了农民,又阴差阳错地当上了个村长,我得为全村老小出力呀……”
他不觉热泪淌下面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