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于凤兰提个小布包到了张广泰家院门外,王玉珍正在用杆子钩香椿芽,香椿树已经长大成材了。王玉珍的眼神也不济了,杆钩子在枝杈间摇来晃去,地上只有三四根芽子。
于凤兰站定,轻声叫道:“嫂子!”
王玉珍认出了她,相当冷淡地说:“啊哟,你……这是要到哪去?”
于凤兰说:“来看看你啊。”
王玉珍说:“啊哟,这可怎么当得起,进家吗?”
于凤兰问道:“广泰大哥好吗?”
王玉珍说:“他还是那样子。你有什么事?”
于凤兰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门外的大狼狗嗅了嗅于凤兰,也没叫一声。
于凤兰说:“多年没见您啦,你的身板还这么好。”
王玉珍说:“不行了,纫不上绣花针了。”
于凤兰说:“嫂子,多年没见了,没有好东西,给你拿来点儿糖,你尝尝。”
王玉珍说:“这可不行。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东西,不收你的。”
于凤兰说:“这是赶我走啊?”
王玉珍说:“哪里,你说,什么事?”
于凤兰说:“唉!怎么说呢?”
王玉珍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于凤兰说:“不是说,中学生都要下乡吗?”
王玉珍说:“是,大柳树来了十多个了。”
于凤兰说:“小芹不是有个孩子上中学吗?”
王玉珍说:“噢,那个快跑?”
于凤兰说:“就是。叫小芹两口子惯得不像个样子,也该插队落户了。我们想啊,广泰哥是小芹的师傅,真是的,徒弟的孩子交给师傅带几天,好好管教管教,师傅能不答应?这才来找你先商量商量。你看行不?”
王玉珍沉思良久,不开口。
于凤兰说:“我们也知道,老少三辈都伤了广泰哥的心。可是广泰哥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广泰哥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担待过?再说,就是广泰哥一时不肯,还有你呢,是不是?”
王玉珍说:“啊呀,我可不敢插嘴他的事。”
于凤兰说:“求你递个话给他就行了。这,你不会打我的嘴巴子?”
王玉珍说:“唉!你可叫我为难了。”
于凤兰说:“可不是嘛。我也是豁出老脸来求你了。”
王玉珍沉默。
于凤兰回到了“新新居”。黄吉顺急迫地追问她道:“她没答应?”
于凤兰说:“吐了点口儿,说她试试。”
黄吉顺说:“成。我没说错?她不答应,我们也丢不了什么。她说试试,我们就赚了。”
张广泰家院里西北角棚下,张广泰掌钳,成才把大锤,王玉珍拉风箱,炉火正旺。张广泰揭了盖火,从炉里拉出一把已成形的镰刀,父子俩“叮叮当当”,一把镰刀完成了,张广泰蘸火。王玉珍清了炉底琉璃,张广泰重新坐下,把一摞碎铁压了炉,盖了火,添了煤,要大火,王玉珍边拉风箱,边向张广泰说:“于凤兰来了一趟。”
张广泰奇怪地问:“呃?她来干什么?”
王玉珍说:“她那个外孙吴快跑,要下乡插队了。”
张广泰说:“下就下。”
王玉珍说:“她想叫他到大柳树来,你看,怎么样?”
张广泰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什么怎么样?”
王玉珍问道:“答应他到大柳树来?”
张广泰问道:“上级派来的?”
王玉珍说:“上级派来还用她来说?她叫我给你说说,给她个人情,叫他来。”
张广泰冷笑道:“给她个人情?你怎么给她说的?”
王玉珍说:“我能怎么说?我说我给你说说。”
张广泰脸色顿变,摔了钳子道:“你怎么能答应她?”
王玉珍说:“我没答应她,我说给你说说。”
张广泰说:“那就是给了她个活口!告诉她,趁早别想,她那个吴快跑该到哪去到哪去!我这辈子不见黄吉顺家的人!”
在“新新居”里,黄吉顺和于凤兰包馄饨。黄吉顺斜眼运神说:“我猜,张广泰也不会帮我这一步。”
于凤兰说:“人家记着仇呢。不帮就不帮,下到哪不一样?”
黄吉顺说:“你说得轻快。我就这么一个宝贝,不调教好了,还算个爷爷?”
于凤兰说:“那怎么办?”
黄吉顺说:“启动小芹,叫小芹去找找成才。”
于凤兰疑道:“啊哟,那合适吗?她和成才有那么一大段子。”
黄吉顺说:“有那一大段子才好说话呢,成才能不念一点儿旧情?段子越多越好。”
于凤兰说:“怕小芹不愿意去求他。”
黄吉顺说:“为她儿子,不愿意也得愿意。她不出马,我们也不管。”
小芹的面容显老了。现在,她和成才并坐在大翠坟前,语调平缓地说:“照我的脾气,把他打发得远远的,锻炼锻炼他,我也省心,管他成猫成狗呢,反正他吴家有的是人。可是我爹我妈……唉……再说,我也有老的那一天,总得有个依靠。今天我是求到你了,你看着办。过去我俩说话不少,本不该再说了,可是……再说这一次。”
成才说:“我妈给我爹说这事的时候,我看见我爹那火气了。我怕我一说,他真能打我一顿,这两年,他的脾气,白天不长晚上长。”
小芹说:“实在不行就算了。权当我没见过你。”
成才说:“怎么能那样?想想办法。”
小芹说:“我没有办法,举目无亲!”
成才说:“办法倒是有,不知行不行。”
小芹问道:“什么办法?”
成才说:“我叫彦芳求求他。他总不能不给儿媳妇点儿面子。”
小芹说:“那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不能去担曲彦芳的情,我求的是你。”
成才说:“就这样。你生活有困难吗?”
小芹说:“就是小混蛋这件事,别的我有办法。”
成才说:“好。可是我不敢给你打包票。”
小芹说:“知道。你不会骗我。”
不知怎么,也不知什么时候,俩人的手竟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张广泰一家八口吃饭,空气和睦。八月是中心,岳自立竟会照顾她。张广泰是当然的全家至尊。
曲彦芳停箸看看张广泰叫声:“爹!”
张广泰答应着看看她:“唔?”
曲彦芳笑道:“求你个事。”
张广泰问道:“什么事?”
曲彦芳说:“黄家小芹找我——”
张广泰把碗一!,突然沉下脸道:“不要说了!”
全家目光都集中到他脸上。
张广泰说:“他们找你妈,找成才,又找到你了?!不用想!”
曲彦芳说:“爹,你别生气,我知道我也求不动你。可是,爹呀!你们老一辈的事,还真记一辈子?如今你是党员,又是村长,黄吉顺是怎么个人?你还去和他拉平?记他的仇?那不是把你压下半截子去吗?说心里话,听说他求你,我也不高兴。可是,小芹找到我,我不答应她,就不好了。旁人会说,我是因为她以前和成才的事,才不顾小姐妹的情分,我可不是那种人。爹,你说呢?咱给他管好了孩子,也叫黄吉顺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家。快跑不敢不听你的,实在管不了,打发他走,我们也讲得过去。你说呢?”
一席话,张广泰沉默了,气消了大半。又停一阵,舒口气说:“叫他来。可是,得黄吉顺亲手领着,把他送来!”
全家都松一口气。有了笑脸。曲彦芳又笑道:“可是,爹,你可别打黄吉顺呀!”
全家都笑了。张广泰也笑了。
“新新居”。小芹原住的房里。小芹面色忧伤,收拾被褥衣裳说:“还要给他带什么?”转头抹下眼泪道:“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我呢。”
于凤兰劝慰她道:“大柳树离着近,想看看他,我抬脚就到。你不用操心。”
小芹说:“我不用操心。可是……”又抹把泪说:“到底是我的儿子,怎么能不操心?”
于凤兰说:“到底也是我的孙子。我比你更上心。”
小芹说:“不,是你的外孙。”
于凤兰说:“爷爷奶奶的叫了这么多年,又改了姓,换了名,怎么又成外孙了?”
小芹说:“改了姓换了名也是你的外孙。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你们的儿子,我的孩子只能是你们的外孙。我若是你们的儿子,孩子才能是你们的孙子。”
于凤兰说:“一样。”
小芹说:“说是一样,讲到真里去,可不一样。我看你和我爹一块儿过得时间长了,越来越像他了。”
于凤兰说:“我哪点儿像他了?”
小芹指指脑袋说:“这儿。学得什么都往自己手里扒。”
于凤兰委屈得眼圈潮红道:“我不对了?”
黄吉顺房里。黄吉顺盘腿坐在炕上,庄重肃穆,吴快跑站在炕前,警惕地注视着他。黄吉顺教导他说:“记住,从今以后,你,不叫吴快跑了,姓黄,名叫黄家驹。”
黄家驹颇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这么点儿事,每人说一遍。”
黄吉顺说:“这么点儿事?这是大事!从今以后,你是我和你奶奶的继承人了。这么点儿事?”
黄家驹说:“我继承你们什么?继承这个破饭馆?见人点头哈腰,‘来啦!来啦!’”黄吉顺被噎得瞪眼,半天,便沉下脸说:“你给我严肃点儿。”
黄家驹两臂一撑,嬉笑道:“像天安门。”
黄吉顺怒上眉头,直瞪着他。
黄家驹催道:“说呀!这样行不行?”
黄吉顺说:“听着,今天我要给你来真格的。”
黄家驹说:“怎么?要打我?凭什么?”
黄吉顺说:“你给我坐下。”
黄家驹在炕边坐下说:“说。”
黄吉顺说:“听着,我不打你。我怎舍得打你呢?嗯?我要教你。从今天开始,你要离开你妈,自己去生活了,有些话,不教给你,你连怎么吃饭也不会。”
黄家驹笑道:“说的!我连吃饭也不会?”
黄吉顺说:“对。你当吃饭是容易的?你到了那里比不得在家里,在家里,有你妈给你盛饭,在那里,吃大锅饭,谁给你盛?得你自己。会盛吗?”
黄家驹说:“怎么不会?第一先把勺子抢在手!”
黄吉顺问道:“然后呢?”
黄家驹说:“盛它满满一大碗,够了。”
黄吉顺摇头。
黄家驹不解地问道:“怎么?”
黄吉顺说:“不成!你记着,吃饭,有吃饭的讲究,大锅饭,你第一勺子,要直戳到底,慢慢舀,为什么要直戳到底?还要慢慢舀?底下稠,懂吗?”
黄家驹眨眨眼说:“不懂。”
黄吉顺说:“这就是喽!第二勺呢?要在上面,把勺子贴边儿转着,慢慢撇,为什么又要在上面贴边儿慢慢撇?哎,这又是个讲究,浮在上面的,靠锅边儿的是油!懂了吗?”
黄家驹颇有所悟,侧头眨眼地想。
黄吉顺说:“这说的是吃饭,是大事,也是小事。大事是什么?哎,听着,记住,大事是做人。做人,头一条要知人,知人则哲,什么叫知人则哲?简单地说,就是你要了解你周围的人,哪一个是个什么脾性?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爱好?要摸透了他,这叫知人。你把周围人的脾性都摸透了,你就知道,哪个人,什么时候,叫他干什么,合适,可用,你一用他准能成你的事。你不是就成了哲人了吗?”
黄家驹兴趣渐浓,领悟地微点头。
黄吉顺继续说:“那么,你这样,有没有比你还明白这一点的人呢?哎,当然有,一旦你发现了这样的人,你对他的一言一行,就要一一加以细心揣度、猜,他为什么要说那话,干那事?想想,你该怎么办。哎,这叫‘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青梅煮酒论英雄说的——你们课本上学过了?”
黄家驹说:“学过。”
黄吉顺说:“对。刘备瞒过了曹操,那不是刘备一时想出来的手段,那是他忖度透了曹操的心!这两条要记住,还有第三条,叫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这一条,是在你把周围的人都忖度透了之后,怎么掌握他们的时候用的。在对付他们的时候、用他们的时候,方法要精细。说白了,就是法子要巧,要得当。治了他,还要叫他心甘情愿听你摆布,叫他觉得你用他,是瞧得起他,于他有利,叫他从心里服你,那才叫高明,那才是我黄吉顺的孙子。”
祖孙俩似心有灵犀,相视而笑了。
黄吉顺问道:“记住了?”
黄家驹点头。
黄吉顺说:“这还不够。对付人,最要紧的是嘴。你记住,人身上最坏的东西就是嘴,要不怎么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呢?要做到逢人只讲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现在你们这些小青年,没有吃过嘴上的亏,退回十几年,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有多少人吃了嘴的亏!划成右派,连累全家,和地主一样挨斗!闹着玩儿的?你叫我和你奶奶跟着你当右派,当反革命?心里有什么话,不能全说给他人!所以,要少说话。”
黄家驹说:“长嘴就得说话呀!”
黄吉顺说:“话当然要说,得看什么话。进步的话,表现积极的话要多说,要抢着说。哎,一般的话要少说,慢说。譬如说,给领导提意见的话,你可别抢着说,等最后,要你表示态度的时候,你可以说,同意多数人的意见,不就得了?”
黄家驹笑道:“老滑头。”
黄吉顺说:“这不是滑头,这是我的经验,你都得记住。”
小芹原住房里。于凤兰说:“我像你爹也好不像你爹也好,以后,我常去照看他就是了。”
小芹说:“他们说了这半天还没完,都说些什么?”起身去黄吉顺房外听。
房里。黄吉顺继续教导黄家驹道:“是不是少说话多干活儿呢?这得看什么活,轻活,抢着干,叫大家看着你很忙。重活,且慢。哎,小事,能谦让的,就谦让,还要谦让得叫他们感动;大事不但不能谦让,还要争,争,还不能大吵大闹地争,要暗里争。譬如说选先进,选模范,这都得争。总而言之,表态要积极,行动要落后……”
“咚”小芹推开门说:“教他些什么?”拉起黄家驹就走。
黄吉顺跟出门,拉住黄家驹说:“还有还有。”直跟进小芹房里,还说:“最最重要的一点我还没给他说——”
小芹问道:“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黄吉顺说:“到了大柳树,那里有的是女孩子,不许你去招惹她们。”
小芹说:“我儿子从来不那样。”
黄家驹说:“对,我从来不那样,我只讨好她们。”
黄吉顺说:“讨好她们更不行,我就怕你讨好女孩子,讨好她们不就是喜欢她们!我就是不让你喜欢她们。”
小芹不知是跟黄吉顺赌气还是附和黄吉顺,说:“对,不能喜欢她们。”
黄家驹说:“我若是喜欢了她们呢?”
黄吉顺说:“喜欢了就和她们说说笑笑,可不要打打闹闹。一打闹就要出事!”
黄家驹说:“记住了。”
清晨。黄吉顺引背着行李、提着装满日用品网袋的黄家驹向大柳树村走去。
黄吉顺絮叨说:“给你说的都记住了?”
黄家驹说:“记住了。”
黄吉顺说:“到了那儿,先给人鞠躬问好,然后,他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要叫他觉得你已经变了个人。”
黄家驹说:“知道知道。”路过大翠坟旁,黄吉顺看了看坟,突然脚步犹豫了,终于站住了,说:“你自己去行不行?”
黄家驹不知深浅地说:“怎么不行?”
黄吉顺说:“好,我在这儿等你。去。”
黄家驹走了。黄吉顺漫步到了坟旁,面显悲色,绕坟堆转了一圈,在香椿树下坐下。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手里掂一掂,看一看,又装进衣袋。从另一个口袋里又掏出一包“大跃进”,抽出一支,燃着,吸一口,低头沉思。
一只花壳虫在他眼前石缝间爬动,爬来爬去,没绕出原地,他拾起一根干树枝把它拨出石缝,花壳虫翘起两扇硬翅,飞走了。又一只花壳虫爬到他眼前,又一只飞来,落在他眼前,他转头四看,草根石缝间,多有这东西活动。他用树枝在土石缝间拨动……
大柳树村大队部是草屋,中间有墙,一隔两间。张广泰正在抹两个破椅,黄家驹进门来,放下行李和网袋叫一声:“张爷爷,你好。”
张广泰闻声转身,黄家驹向他点头鞠躬说:“我,黄家驹,向您报到。”
张广泰奇怪地问道:“什么?黄什么?”
黄家驹说:“黄家驹。”
张广泰问道:“你不是黄吉顺的外孙吴快跑吗?”
黄家驹说:“改名了。姓黄,名家驹。”
张广泰说:“噢。黄吉顺,哪点儿也忘不了自己。”直盯着黄家驹道:“你一人来的?”
黄家驹说:“我一人。”
张广泰说:“好大的胆子!”
黄家驹说:“好大的胆子?怕什么?你还能杀了我?”
张广泰说:“我不能杀了你,可是,你不怕大柳树的人治你?”
黄家驹说:“死都不怕,还怕贫下中农教育?”
张广泰端详他一阵说:“嘴上功夫倒不赖。你姥爷呢?”
黄家驹说:“他?走到我姨和我爹的坟那儿,拉不动腿了,问我能不能自己来,我怎么不能自己来?我就来了。”
张广泰问道:“他为什么不来?”
黄家驹说:“不知道。我看他是怕见你。”
张广泰忽然赞赏起这个当年的“小兔崽子”来了,不觉脱口道:“倒挺机灵,还挺实在。”
黄家驹说:“你也挺实在,见面就问我怕不怕。”
张广泰说:“对,我俩都实在。你姥爷怕见我?”
黄家驹说:“他没说。你想他能不怕?”
张广泰说:“可是我说好的,必须他亲自来送你。”
黄家驹说:“我看,他是想叫我自己先来试试,若是行,他就不来了;不行,他再来。我去把他押来?”
张广泰说:“去,给他说,他不来,我不收你!”
黄家驹说:“好,这有关我的利益,我也不能让他溜了!”
黄家驹走了,张广泰在房里踱步沉思,酝酿如何击溃、羞辱、报复黄吉顺。
黄家驹到了大翠坟旁,黄吉顺抬头问他道:“见着了?”黄家驹说:“他叫你去!”
黄吉顺起身问道:“他给你说些什么?”
黄家驹说:“他说,你不去,他不收我。”
黄吉顺自语说:“这是憋着劲呢!机会送到他手了。你看他火气挺大不?”黄家驹说:“差不多,有点儿。”
黄吉顺说:“什么叫有点儿?有多大?”
黄家驹说:“怎样算大?怎样算不大?莫名其妙。”
大柳树村大队部里。成才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对张广泰说:“既然答应他来了,就别太难为人家了。”
张广泰说:“我一视同仁,哪家的孩子来了,我都得和家长谈次话。”
爷儿俩正说着,黄吉顺“咳”一声,进屋来,成才忙闪进另一间屋去了。
黄吉顺看看张广泰,想做出个笑脸,却做不出,脸上肌肉颤动着叫一声:“大哥!”
张广泰面无表情地说:“来啦?”
黄吉顺笑道:“来啦。”
张广泰指指椅子说:“坐。”
黄吉顺如逃犯被擒归案,两眼恐惧地瞅着张广泰,在椅子上坐下。
张广泰踱步一阵,对黄家驹说:“你出去。”
黄家驹出房去。
张广泰在椅子上坐下,双目灼灼紧盯黄吉顺,黄吉顺的眼光闪来躲去,总逃不出他的逼视。最后,无奈,也只得向他正视了。张广泰又看了黄吉顺一阵,语气生硬地说:“黄吉顺!多年之后,我们两人,今天,又面对面坐在一起了,我终于可以正面看着你了!”
黄吉顺说:“是啊,我只好尽你看了。你要看多久,我就得让你看多久,你终于可以当面把我羞辱个够了。”
张广泰说:“对,一点儿不错,我盼的就是这一天。”
黄吉顺说:“我也盼着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张广泰说:“你也盼着这一天?”
黄吉顺说:“不错。这一天不来,我心里的疙瘩去不掉。可是,我也知道,就是这一天真的来了,要去掉我心里这个疙瘩,也不是容易的,我求你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好,也许那样才能去掉我那心里的疙瘩。大哥,唉!我也一把年纪了,也有睡不着觉的时候。两个女儿……唉!在你眼前,我还有嘴说话?”
张广泰眼光离开了他的脸,蹙起眉头,站起身,在地上踱步,渐低了头,再踱几步,回身转头对黄吉顺,声调轻缓地说:“我入党了!”
黄吉顺说:“我早知道。不入党能当支部书记?”
张广泰叹口气说:“是啊……一切……还有什么意思?都该过去了……”在椅子上坐下,看看黄吉顺,向衣袋里掏摸什么,黄吉顺忙伸手到衣袋里,摸出了“大跃进”,看一眼,快速放回,掏出了“大前门”,看看张广泰,拆开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张广泰。而与此同时,张广泰也从衣袋里掏出了一盒“大前门”,拆开了,抽出了一支,向他递来。两人默默地接了对方的烟,黄吉顺要给张广泰点火,张广泰摆摆手。
两人默默地吸烟。张广泰说:“你抽‘大前门’?这是高价烟!”
黄吉顺说:“呃,今天……有事才买了一包。你也买了它?”
张广泰说:“平时不抽它。今天……有客人。”
黄吉顺说:“上边来的?”
张广泰说:“客人不能分成上边的还是下边的。你要办事,抽我的,把你的留着。”
黄吉顺说:“我的事快办完了,你抽我的。留着你的,招待客人。”
张广泰说:“我的客人也快走了。”
黄吉顺说:“是吗?”
张广泰说:“是。”
黄吉顺说:“那,咱们就把它们抽了。”
两人都把自己的烟包撕开,把烟摊在桌上。
黄吉顺说:“大哥,我们看不见自己,看看孙子辈,都长成小伙子大姑娘了,就知道我们该老了。”
张广泰说:“是啊,我们该把他们调教成人。你这个快跑——”
黄吉顺说:“改名了,叫黄家驹。”
张广泰说:“噢,你这个黄家驹,你可得留心,长期住在这儿,一天天长大了,叫他可别打我孙女的主意。我不愿意张黄两家再出大翠小芹那样的事。你若发现那种苗头,得早早给我汇报!”
黄家驹从门外探头向屋里说:“张爷爷你放心,我爷爷早给我打过预防针了。我不会在这儿谈恋爱,我不当乡下人!”
张广泰说:“你小子死了回城的心!你得在这儿扎根落户!你得在大柳树娶亲!只要不是我孙女,你要哪个我给你娶哪个,叫她给你养一堆孩子,看你扎根不扎根!叫你恢复你们黄家的农民成分!”
黄吉顺听了,如遭五雷轰顶……
张广泰说:“行了,你来报了到,就是大柳树的下乡知识青年了。现在,给你半天的假,送送你姥爷,回来,到青年宿舍去住。明天开始出工干活儿。”
黄吉顺祖孙二人沿路回家。经过黄大翠坟旁,黄吉顺渐站住了。
黄家驹问他道:“我回去?”
黄吉顺说:“不,我们去看看你爸和你姨。”
黄家驹说:“看他们干什么?躺在那儿好好的。”
黄吉顺说:“看看去。”
祖孙俩绕着大翠和吴发林的坟走了一圈。黄吉顺拉黄家驹坐下,仔细察看地上,见到处有花壳虫活动,拍拍黄家驹说:“你看见什么没有?”
黄家驹问道:“什么?”
黄吉顺用枯枝挑起一只花壳虫说:“看。”
黄家驹把花壳虫捉在手说:“昆虫,动物界数目最多。”
黄吉顺说:“记住,这时候,这种东西多,是个信号。”
黄家驹问道:“什么信号?”
黄吉顺说:“今年这片地方不适合种棉花。”
黄家驹说:“是吗?”
黄吉顺说:“原来我在大柳树,种过棉花,有这个经验,春天这东西多,夏天必闹棉铃虫,这一年我就不种棉花。我没告诉过别人,你注意听着,今年张广泰要是种棉花,你要坚决劝说他,秋后大闹棉铃虫的时候,你就争得头功了。”
黄家驹问道:“要是不闹呢?”
黄吉顺说:“没有个不闹,我的经验都是百验百准的。你回去,别忘了,不许在这儿和姑娘瞎闹。”
黄家驹说:“记住了,比我妈还嗦!”
黄家驹回到大队部,尚未进门,张广泰便喊叫:“艳双!”
应声从另间房走出张八月。黄家驹认出了这个身材修长、容貌动人的少女张八月,不由一喜道:“嘿!八月!”
张艳双说:“我不叫八月,我叫张艳双,拿着你的东西,跟我走。”
张广泰指令黄家驹道:“跟她到青年宿舍,自己找个地方睡觉,再跟着她上青年队去干活儿。”
黄家驹问道:“今天就干活儿?”
张广泰说:“还想新媳妇坐三天炕头?”
黄家驹说:“好。”拿起行李、网袋,紧跟张艳双走了。
黄家驹随张艳双进了大柳树村的粉房。院里,横七竖八拉了些铁丝,挂些毛巾,靠门边有些脸盆、鞋。屋里,炕上铺了草和席,东、北、西三面墙下,用大缸和木桩做支架,搭了一圈高粱箔通铺,炕上铺上都摊摆了被褥。墙上贴了标语: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
两人扫了全屋一眼。张艳双问黄家驹道:“你睡哪儿?”
黄家驹说:“哪空睡哪。”
只在东边南墙下有空位。黄家驹把行李扔上去说:“小事要让!”
张艳双问他:“什么?”
黄家驹说:“没什么。”放下了网袋。
张艳双说:“走,跟我去找青年队。”
黄家驹说:“坐会儿。这是我的地方,我应该招待你。”
张艳双说:“快走,我还有事。”
黄家驹说:“唉,八月——”
张艳双竖眉叫道:“我叫张艳双。”
黄家驹说:“噢,张艳双同志。你还记得吗?”
张艳双没好气地问道:“什么?”
黄家驹笑:“‘歌歌’、红领巾!”
张艳双白他一眼。
黄家驹说:“我还记得,你被老师摘了红领巾!”
张艳双转身而去,黄家驹立即跟出。
张艳双和黄家驹走在麦田间。小麦已经拔节,田间各处有人浇水,新栽的桃树正红瘦绿肥,颜色难绘时节。两人走着走着,黄家驹突然惊叫道:“啊呀!蛇!”
张艳双一惊问道:“在哪?”
黄家驹一指她脚下说:“你看!”
张艳双低头一看,恐惧地尖叫一声,扑到黄家驹怀里。黄家驹趁机抱紧了她,快速亲了她的脸一口,张艳双醒过神来,挣脱他,正色问道:“你干什么?”
黄家驹若无其事地说:“没干什么呀!”
张艳双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黄家驹涎脸笑道:“你为什么打我?”
傍晚。知青们收工回到粉房,一个个爬上铺,有的抽烟,有的眨眼间便睡熟了,没有声息。
黄家驹叫道:“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丛军笑问道:“你饿了?”
黄家驹说:“饿了。”
丛军说:“饿了你就做饭。”
黄家驹奇怪地问道:“你们不饿?”
丛军说:“当然饿,都饿。”
黄家驹说:“饿了都动手做饭啊!”
丛军说:“你做。”
黄家驹又问道:“为什么我做?”
丛军说:“这是我们的规矩。”
黄家驹问道:“什么规矩?”
丛军说:“我告诉你,今天该你做饭。”
黄家驹不满地问道:“为什么该我做饭?”
丛军说:“好,告诉你,我们第一条规矩是:谁先叫饿,谁做饭。今天你先叫了,该你做。”
青年们“哈哈”笑着跳起来,刚才那半死不活的形态一扫而光,有的唱着歌下铺来掸土洗脸,有的打扑克,有的读书,有的洗衣裳。
黄家驹问道:“那么以后我饿死也不叫呢?”
丛军说:“也该你做。”
黄家驹问道:“为什么?”
丛军说:“因为你是最后一个参加我们这个队伍的新兵。”
黄家驹说:“那么我就永远做饭了?”
丛军说:“当然啦。”
黄家驹气急败坏地问道:“这是谁定的规矩?”
丛军说:“历史形成的。我们这支队伍一开始,就这样做的。你做。
黄家驹眨眼道:“嗨嗨,有意思。我若是不做呢?”
丛军说:“那好啊,你不做,我们不吃。上工的时候队长来叫,我们还没吃饭,下午就不用干活儿了。”
黄家驹问道:“那,队长不是要批评?”
丛军说:“批评就批评呗。批评也是批评你,因为你不做饭。”
黄家驹说:“好好,我做。不过,革命的同志们,我有话在先,我从来没做过饭,如果做得不熟,或者煳了,大家可都要吃!”
青年们快活地叫道:“行!”“你做!”“坚决吃!”
一大锅糨糊式的粥饭被吃个精光,青年们交口称赞。
黄家驹宣布说:“革命的同志们,吃饱了你们就休息,所有的碗,都由我来洗!”
此举博得了青年们的欢呼,他们把饭碗放在大锅里,邢啸山对他感激地点头说:“多谢多谢。”
罗二贤把碗在手指上旋了一转说:“我选你当雷锋!”
丛军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说:“最好顿顿你做饭。”
黄家驹说:“可以。不过我得早收工,晚上工。”
丛军说:“这个得队长说了算。”
黄家驹问道:“队长是谁?”
丛军说:“张广泰!”
黄家驹不在意地说:“他呀!”
丛军问他道:“怎么?你认识?”
黄家驹说:“当然,我爷爷和他是老朋友。”
丛军说:“是吗?喂,喂,同志们,咱们有办法了!黄家驹的爷爷是队长的朋友!”
青年们闻声都围拢了来,七嘴八舌地探问黄家驹:“真的?”“是什么样的朋友?”“你是托他的关系来的?”“你认识张广泰队长?”
黄家驹俨然成了这个群体突然感兴趣的中心,拍拍手说:“喂喂,革命的同志们,我今天刚来,大家和我还不熟悉,以后,我们在一起,谁有什么需要和队长商量谈判的事,尽管和我谈好了,我替你们出面!”
这一表态,使大家在对他好感的基础上,增加了敬佩。
黄家驹说:“好了,大家休息!”
青年们刚躺上铺休息,张广泰进屋来了。黄家驹恭顺而亲切地叫他一声:张爷爷,您来了?”
张广泰只向他点点头“呃”了一声。
青年们闻声都起身,敬畏地和张广泰打招呼。
张广泰说:“都躺着,躺着,干半天活儿,都累了,躺着,我来看看,怎么样?有没有生病的?”
青年们懒声赖气地说:“没有。”
张广泰说:“你们都没干过庄稼活儿,要慢慢来,锻炼嘛,得一步一步来。三日胳膊五日腿,农业活儿,好学,不怕吃苦就行。有手上打泡的吗?”
丛军说:“我就打了泡。”
张广泰说:“坚持两天就好了。再磨两天,它下去了,长出了老茧,就不会起泡了。晚上冷不冷?”
丛军说:“不冷,还热呢。”
张广泰说:“热点儿好,解乏。过些日子入了伏,还要热。”
黄家驹说:“张爷爷,冷点儿热点儿都不怕,他们都有锻炼的决心。”
张广泰看看他问道:“你有没有?”
黄家驹一笑说:“我当然有。”
张广泰说:“有就好。”转向全体说:“我来和你们商量,你们这么多人,得有个组长,或者叫队长,队里有什么事,我好找他联系。怎么样?你们选一个?”
没人搭话,丛军、邢啸山和罗二贤都看黄家驹,意思似要他说话,或意欲要他当队长。
黄家驹叫道:“同志们发言啊,选谁?啊?别闷着!”
丛军说:“就你。”
邢啸山说:“对,我选黄家驹。”
罗二贤喊道:“黄家驹!谁有意见?”
知青们都赞成:“黄家驹!”“同意!”“我同意!”“就是他了!”
黄家驹叫道:“喂!革命的同志们!我不行啊!我刚来!正需要同志们帮助呢!我当队长,和我爷爷直接联系不合适啊!”
丛军说:“怎么不合适?不是正好吗?得了,你干。我一定绝对服从你!”
邢啸山说:“对,我也表态,绝对服从。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知青们又闹闹哄哄地喊叫起来:“黄家驹,黄家驹”“选黄家驹!……”
这局面大出张广泰意外,令他不知所措,他渐渐严肃地沉下脸,宣布说:“你们都要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很重要,不要起哄随大流。队长是一队之长,有责任,有权力,还有义务,他要能代表你们才行。你们再想想,想好了,明天再正式投票选举。”
张广泰回了家,收拾炉子打铁,对刚才的情况百思不解,一脑门子官司。
王玉珍埋怨地问道:“谁又惹你了?这个样子?”
张广泰说:“小兔崽子。”
王玉珍说:“谁?”
张广泰说:“黄吉顺那个外孙,吴快跑,现在改名黄家驹。”
王玉珍说:“他怎么了?”
张广泰说:“小子!来了才两个时辰,吃了一顿饭,嗨,那帮孩子都选他当队长!邪门不邪门?他有什么本事?还是有什么法术?”
王玉珍也奇怪道:“是吗?嗨,管他什么法术,什么本事,他们叫他当,你就叫他当呗!”
张广泰说:“那可不行,我不待见他,不能让他在那帮孩子里耍龙头。”
王玉珍说:“那还是他有点儿什么本事。”
张广泰说:“什么本事?活脱一个小黄吉顺,当着那些孩子的面,叫我爷爷,我从哪蹦出他这么个孙子来?”
王玉珍说:“按说他叫你声爷爷也不为过。这就是他的本事。”
张广泰说:“什么本事?”
王玉珍笑道:“他当着那么些孩子的面叫你爷爷。”
张广泰沉思半晌:“不懂你的意思。”
王玉珍说:“真是老糊涂了?有什么可不懂的?他当着孩子们叫爷爷,一来和你套近乎,二来不是显着他有你这个靠山?”
张广泰恍然道:“我还真没往那里想!兔崽子!行,我叫你孙猴子在如来佛手心里翻筋斗!”
夜。粉房里。黄家驹爬到罗二贤的铺位,紧挨罗二贤问道:“你想好了吗?”
罗二贤反问他:“什么?”
黄家驹说:“明天选队长?”
罗二贤说:“看张队长的意思,他想选丛军。”
黄家驹说:“是吗?”
罗二贤说:“丛军来得最早,他在学校就是班长。在这儿,他就是队长了,队长叫干什么,他就吩咐我们干什么。”
黄家驹说:“那怎么行?我们是知识青年,是来锻炼的。锻炼不是干苦力,越听话越要多干活儿。你们选我,我当队长,保你们舒舒服服的。”
罗二贤怀疑地问:“你能?”
黄家驹说:“到时候瞧啊!告诉你,我妈是张队长的徒弟!所以我叫他爷。我跟他说话,提什么他准答应什么。”
罗二贤高兴了,说:“是吗?”
黄家驹说:“我能骗你?不信?明天他来了你问他。”
罗二贤说:“难怪你叫他爷爷呢。”
黄家驹怂恿地说:“选我,没有错儿。”
罗二贤说:“行,我就选你。”
黄家驹说:“光你一人不行,得去串联大家,才能把我选上。”
罗二贤说:“行。不过,肯定有不少人选丛军。”
黄家驹说:“你去串联啊,说服啊。”
罗二贤说:“最好你去说服丛军,丛军服了,能拉一多半人投你的票。”
黄家驹说:“我就去。你去串联邢啸山,叫邢啸山再去串联。”
罗二贤说:“你去。”
黄家驹到院里寻到正在睡前刷牙的丛军说:“明天我想选你当我们的队长,你有什么意见?”
丛军谦虚地说:“呃呃,我不行!”
黄家驹说:“那你说叫谁干?”
丛军指指他,口不能语,只“唔,唔——唔”地比划。
黄家驹说:“你看我行吗?”
丛军连连点头,又“唔,唔——”两声。
黄家驹摆手说:“呃,大家还都不了解我!”
丛军指指他,又拍拍自己的胸脯:“唔——唔——”
黄家驹说:“好,我一定好好干。告诉你,我爷爷和张队长是好朋友,我妈是张队长的徒弟,张队长不好意思叫大家选我,你叫大家选我,他一定高兴。”
丛军吃一惊,又向他点点头。
黄家驹说:“我当队长,大家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我一定想法子解决。”
丛军点头。
黄家驹说:“你得给同志们串联串联。”
丛军点头。黄家驹又匆匆进屋去。
整个粉房里响起低低的交谈声:“选黄家驹。”“我同意。”“就选黄家驹。”“丛军不行,就知道听话。”“……”
张广泰带领张艳双进了粉房院。青年们有的在刷碗,有的还在吃饭。
张广泰边扫视大家,微笑着说:“都累了?”
黄家驹说:“不累。”
张广泰说:“噢,丛军,选队长的事,都想好了吗?”
丛军说:“大家选。”
张广泰说:“对。昨天我已经说了,你们要认真对待这个选举,选出那能认真负责的人来,要有真心为你们服务的人。”
黄家驹说:“爷爷,你放心。我们知识青年,都有知识有文化,都知道应该选谁。”
张广泰说:“那就好。”
张广泰说话间,张艳双发了选票。
张广泰说:“都写,写你要选的人。再选一个念票的,一个监票的。”
黄家驹说:“选罗二贤念票,丛军监票。”
青年们都喊道:“同意!”
张广泰听见黄家驹说话就不痛快。
罗二贤拿了个洗脸盆收选票,毕,说:“好了,每人一票,全收齐了。开始?”
张广泰说:“开始。”
罗二贤唱票,丛军一张张监票——
“黄家驹。”“黄家驹”。“黄家驹。”“黄家驹。”“黄家驹……”
随着唱票声,张广泰的脸色由红而白,而紫,越来越难看。
唱票结束。二十一票是黄家驹,一票是丛军。
张广泰问道:“完了?”
丛军说:“完了。黄家驹二十一票通过。”
全体一齐鼓掌。张广泰无可奈何,说:“好,这是你们全体选的。那么,黄家驹当选了,你就当队长——啊——有了队长,你们就叫知青队了。啊——下面——黄家驹,你主持,开个全体会。研究研究,你们今后的,劳动、生活、学习、纪律,呃——既然你们是大柳树的知青队,对大柳树的生产,也可以发表发表意见。还有,你们对我们生产队和我本人,有什么要求、意见,也可以提出来。呃——今天下午,开完会再干活儿。张艳双在这里听你们的会。为什么要她在这听你们开会呢?因为她是大柳树村的青年团书记,党支部决定,她抓你们的政治思想工作,领导你们,都听见了?”
青年们点头应声:“听见了。”
张广泰说:“那么,你们开会,我还有事。”起身走了。
张艳双双目圆睁,直视黄家驹命令式地吩咐道:“开会!”
黄家驹拍拍手说:“好好,同志们,都坐好,都坐好,我们开会。”
天色傍晚,张广泰和成才已经熄了火,清了炉,洗脸预备吃饭了。张艳双才回家。
张广泰问她道:“怎么才回来?”
张艳双说:“刚散会。”
张广泰疑惑地问道:“开了一下午?”
张艳双说:“可不?一个跟一个地抢着发言。”
张广泰问:“都说了些什么?”
张艳双说:“全都提吃饭困难,说没有时间做。还有……”
张广泰说:“怎么没有时间做?收工回去就做嘛。”
张艳双说:“他们说,来不及。下了工,等做好饭,还没吃到嘴,又叫上工了。”
张广泰说:“中午歇的时间够长的了,还吃不上饭?还有什么?”
张艳双说:“粉房地方太小,夏天来了,屋里闷,铺上挤的热。”
张广泰说:“集体嘛,集体能不挤一点儿?还能一人给他一间房?这是对他们的锻炼。还有什么?”
张艳双说:“还要求有个地方洗澡,洗澡那天要放假,洗衣裳。”
张广泰说:“我们这儿是农村,不是城里,洗澡?等六月伏天,歇晌的时候到河里洗去!叫他们来锻炼的,不是来享福的!”
王玉珍在房门口喊道:“吃饭了。”
张广泰继续问张艳双:“还提什么了?”
张艳双说:“还提,要放假。”
张广泰说:“放假?”
张艳双说:“说最少一个月要放一次假,洗澡,洗衣裳,回城去买点东西。”
张广泰说:“还要带被褥回城去睡觉?”
张艳双说:“没有那么提的。”
祖孙三人坐下吃饭。
张广泰说:“叫他们都回城算了,城里有澡堂子,有人给他们做饭、洗衣裳,还不用干活儿,多舒服!尽提些吃喝享受,脑子里根本不会想生产。那个黄家驹——快跑,提了些什么?”
张艳双说:“他主持开会,没提什么。”
张广泰问道:“他主持会,最后怎么总结的?”
张艳双说:“总结得不错,话不多,说他同意多数的意见。对,他提了条生产上的意见。”
张广泰问:“什么意见?”
张艳双说:“他说,今年我们不要种棉花。他就提了这么一条。”
张广泰又问:“怎么不要种棉花?”
张艳双说:“他说今年一定要闹棉铃虫。还说,这一条,一定要我向你报告。”
“噢?!”张广泰放下了碗问道:“他有什么根据?”
张艳双说:“他没说。”
张广泰说:“去!把他叫来!”
张艳双问:“干什么?”
张广泰说:“你别管,只管叫他来。”
王玉珍说:“吃了饭再去。”
张广泰说:“不,快去!”
张艳双走了。王玉珍说:“城里孩子来到这乡下,是不习惯。”
张广泰说:“就叫他们习惯才是锻炼。这小子还懂棉铃虫?”
张艳双到了粉房院门外,喊道:“黄家驹!”“黄家驹!”
黄家驹端碗出院门来,问道:“干什么?”
张艳双说:“跟我来!”
黄家驹回身放了碗,向知青们眨下眼,说:“怎么样?没选错?同志们,看我的。”兴致勃勃出院门,见张艳双已走远,紧跑赶上,亲热地问道:“咱们上哪?”张艳双瞪眼喝道:“离我远点儿!”黄家驹说:“不近啊。”
张广泰家。张广泰态度温和,口气温和地问昂头扬眉的黄家驹道:“你提今年不要种棉花?”
黄家驹说:“我说的是今年我们大柳树不宜种棉花,不是不要种棉花,你队长一定要种,我也没法。”
张广泰说:“好,你说说,为什么不宜种?”
黄家驹说:“因为要闹棉铃虫。”
张广泰问道:“你怎么知道?”
黄家驹说:“嗨!知识青年嘛!没有这点儿知识,叫知识青年?”他的口气和表现出的傲慢与自信,令张广泰极为不满,同时又不得不惊疑他竟有这种知识,不觉惊疑地皱眉道:“呃?!”【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