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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目力所及的田野、林木、村舍、道路全被厚雪覆盖。成才头戴皮帽,身背被褥,肩挂大布袋,外盖棉大衣,像一座黑山,快步走来,踏着冰过了河,爬上岸,抬头看了看大柳树村水渠头的水泵小房,房里的大抽水机和小马达依然存在,只是生了锈斑。

  大柳树村小学的学生们在扫过雪的广场上玩儿,唧唧喳喳,追逐打闹。

  成才背驮“黑山”经过大翠坟前,坟地上,明明有了两个坟堆,这使他大为诧异。他经过广场旁,站住看孩子们,也引起了孩子们对他的好奇,聚拢来看他,他笑眯眯看孩子们。

  “爸爸!”八月喊叫着扑上他,往他胸上爬。她已是个少女了。成才抱起她,急切地问道:“伯伯在学校吗?”

  八月说:“在。”

  成才放下八月,向学校走去。

  八月喊叫着跑回曲国经家,对西间房的曲彦芳叫道:“妈,我爸爸回来了!”又跑进东间房对炕上的曲国经叫道:“爷爷,我爸爸回来了!”

  曲国经答应着:“啊,好。”

  曲彦芳拉过八月说:“快,告诉那边爷爷奶奶去。”

  “我爸爸回来了!”八月喊叫着跑了。

  八月跑了,曲彦芳忙洗脸,对镜梳妆,手脚不停,又急不可待地往锅里添水,灶下点火。

  成才进了小学校,对在炉边取暖的成民喊声:“哥!”

  成民蓦地抬头,惊喜道:“成才!回来了?”

  成才说:“回来了。你好吗?”

  成民说:“很好。”

  他那浸润全身的学究气,顿时被突然袭来的喜悦冲散了,原来的成民,复活了,问成才道:“你怎么样?”

  成才说:“挺好。爹妈好吗?”

  成民说:“都很好。爹上公社开党员代表会去了,妈在家。”

  成才说:“噢。八月的姥爷呢?”

  成民说:“基本还好,就是咳嗽得厉害,一冬天出不了门,受不得冷风。”

  成才又问道:“‘小顶针’李秀英呢?”

  成民像被触动了什么说:“她……也挺好。”

  成才说:“噢,那,怎么,我嫂子坟旁又添了个坟?谁的?”

  成民说:“小芹她丈夫,吴发林。”

  成才说:“他?他死了?”

  成民说:“死了。”

  成才问道:“怎么死的?是不是因为断了腿引起来的?”

  成民说:“不是。喝酒喝多了,酒精中毒,心脏破裂,死在酒馆里。”

  成才奇怪地问道:“噢,那么严重?怎么埋在那儿?”

  成民说:“嗨,小芹求了她的厂长朱存孝,吴发林是他厂的工人嘛,厂长出面找了咱爹,托咱爹求老村长,恳求把吴发林埋在她姐旁边。老村长答应了,就把他埋在那儿了。”

  成才说:“我当是因为打断了他的腿引起来的呢。”

  成民说:“不是。”

  成才进了曲国经家。八月在灶下烧火,房里烟雾蒸腾,王玉珍在灶上忙。成才未进门便叫:“妈,你好吗?”

  王玉珍说:“好好,好。”忙抹把泪,又说:“快放下。下这大雪,路上怎么走的?”

  成才说:“没事儿。”放下大衣、被褥、大包,跨进东房,向曲国经弯腰施礼道:“爹,你好。我回来了。”

  曲国经说:“回来了?好,好。这一年多……唔!……回来就好。”

  成才问安道:“您咳嗽好点儿没有?”

  曲国经说:“唉!不出门没有事儿,一见冷风它就犯。你,身子没弄坏?”

  成才说:“嗨,比挑担子拉风箱好多了,大棚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还不想回来呢。”笑了。

  曲国经说:“收拾收拾,歇歇,走半天了。有话慢慢说。”

  成才应一声:“唉。”出东房进西房,曲彦芳一头栽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想死你了!”

  两人热烈地亲吻。

  明间,八月惊恐地拉王玉珍看西房说:“奶奶,看我爹和我妈打架了。”

  王玉珍猛把她拉回说:“烧火!”

  成才出房叫道:“八月。”

  八月问道:“什么?”

  成才从大包里拿出个木制红漆小长盒说:“给你!”

  八月接过,看一下上面的描金花,揭开,大喜,叫道:“铅笔盒!”

  王玉珍说:“越长越像她妈,大嗓门。不说声谢谢爸爸?”

  八月跳着叫道:“谢谢爸爸!”

  成才从大包里拿出个描金梳妆匣,递给王玉珍说:“妈,给你个梳头匣子。”

  王玉珍喜不自禁道:“哟!这么金花银凤的,给彦芳。”

  成才说:“有她的。”又从大包里拿出两个马扎,送进东房,对曲国经说:爹,你们两位,上街坐时有用,一人一个。”

  曲国经脸上绽出笑道:“倒是有用。我看看,手艺怎么样?”接了马扎去,拆拆合合,反反正正地看一阵说:“行,行。又学了个手艺,因祸得福。”

  成才回明间,提起已空了半截的大包进了西房,放在凳上,笑对彦芳说:你的!”说着,掏出个描金箱,揭开,从中拿出个精致的漆金彩绘匣,揭开,取出粗细两把枣木梳、大中小型三个白木袜板、一长串野桃核、一个木雕彩绘胖娃娃。

  曲彦芳拿过胖娃娃,笑道:“你真是……”从后搂住成才,把胖娃娃往他眼上触,两人又滚在一起了。

  热炕大被,成才和曲彦芳像窝里一对还没长毛的雏鸟,紧搂在一起。

  曲彦芳推推成才问道:“你在那儿真能吃得饱啊?”

  成才说:“有时候比家里还要好。粮菜不缺,都按重劳力标准发,月底还有技术补贴,也过节,大盆里吃肉,没有酒。”

  曲彦芳说:“真叫人担心,整夜整夜睡不着,亏得有八月,给我叨叨,像你一样,惹我生气。想我吗?”说着笑了。

  成才说:“我可没有工夫想你,躺下来光想学了点儿什么。”

  曲彦芳说:“真的?”嗔怒了。

  成才说:“真的。”笑着又紧抱住她说:“有时候也想,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那儿真有些巧手、高手。有个调去当了三个月老师的减刑犯,他那活儿!一个钉子不用,不是行家,看不出接茬来,全顺着木纹走!”

  曲彦芳说:“有时候想想,我还算好的。小芹可惨了,怪可怜的。”

  成才问她道:“吴发林到底怎么死的?”

  曲彦芳说:“喝酒!常上门找咱爹‘师傅师傅’地借钱,有借无还,身上那酒味,老远就熏人!小芹常到大翠坟上去哭。有天,吴发林找小芹要钱,在新新居’耍酒疯,打小芹,那么多顾客围着看,我想去劝劝,两个爹都不让。我央求八月爷爷,我说他俩都是你徒弟,你也管管。八月爷爷说,哪能管人家一辈子?唉,这人啊!就是!当初看看吴发林,不管怎样,也像个人儿似的……唉!他死了以后,小芹倒缓过点儿气来了,本来她就是个刚强人,现在不怎么上我们的门了,说见了师傅就难受。我常去看她,哪次手里也不空着。”

  成才赞许地点点头。

  曲彦芳说:“她那个儿子,长得倒挺壮,可就是没边的淘!小芹说像他爹,是条混虫。我不敢和她多说这些,说多了她就要哭。”

  成才惋惜、同情地叹口气。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有人喜,有人悲,喜和悲永远是生活协奏曲的延续和发展……白雪融化了,田野又是绿色,绿色的延续和发展则是黄色和白色……

  夏末秋初时节,田野绿中隐着紫色,预示秋将来临。一队小学生在一位女教师带领下,打着“星星火炬”旗帜,沿广华街由东而西,下了马路,进了大柳树村田里。这里已经有大柳树村的小学生在收摘菜豆了。

  李寡妇在地头、地边放了些柳条筐,然后迎接女教师说:“你们来了?”

  女教师说:“今天上劳动课,帮你们摘摘豆角。你教教他们。”

  李寡妇说:“好。喂喂,孩子们,你们看着。”下地摘下几条菜豆,拿在手里说:“你们摘以前,要先看一看,什么样的可以摘呢?看着,像这样的,就摘下来,像这种细的、嫩的,它还要长,不要摘。摘满一把,抱着,抱满了,送到地边篓子里,不要乱扔,要顺着码好。”指指大柳树村的学生们说:“你们也像他们那样,一人把一行,往前摘,别漏掉,好,就这样,会了吗?”

  孩子们齐声答道:“会了!”在女老师指挥下,一人站一行,按照李寡妇教的标准摘起来。

  女老师也参加了劳动,并且不时地指导学生们。旁边,张成民在大柳树村的学生间劳动兼监督。八月摘着摘着,突然站住,向菜豆棵里看着,叫道:“喂,谁来给我抓住它!这里有个‘歌歌’!”

  孩子们围来了,吵嚷着:“在哪?”“我来!”“我来!别叫它跑了!”“……”

  城里来的小学生们闻声凑过来。张成民驱赶自己的学生道:“不要乱了,不要停下!”

  女老师也招呼自己的学生说:“回来,不要乱跑!都回来!”

  但学生们都像没听见,在菜豆棵间追起“歌歌”来——“在这儿!”“在哪?”“在这儿!”“这儿又有一个!”“谁敢抓?这儿有个大油蚂蚱!”“我来!”油蚂蚱飞了,孩子们追去,成民呼喊道:“都回到自己的地方!别乱跑!”

  毫无用处,孩子们这儿那儿地追起蚂蚱来!乱了营。岳自立——“小顶针”李秀英的儿子,在这群孩子中,是个大个儿——抓住了八月的“歌歌”,小心地交给八月说:“拿好了,不要捏得太紧了,太紧了它就不叫了!”

  八月轻轻接过,正高兴,“歌歌”腾地一蹦,跑了。她叫一声,连忙去追,不防,吴快跑一把捕了去,高兴地叫一声道:“是我的了!是我的了!”喊着叫着,跑了。

  张八月追着喊叫:“吴快跑!给我!是我的!”

  吴快跑回身对她喊道:“你的跑了,这个是我抓的!”

  张八月说:“是我的!岳自立给我抓住的!我先看见的!给我!”

  吴快跑说:“我抓住就是我的!”

  张八月说:“给我!”

  吴快跑说:“不给,是我的了,我抓住的。”

  张八月骂道:“混蛋王!”

  吴快跑问道:“你骂谁?”

  张八月说:“骂你!混蛋王!混蛋王!混蛋王!”

  吴快跑用力把手里的“歌歌”摔下地,连跺几脚,狠狠说:“叫你骂,叫你骂!叫你骂!”

  张八月说:“你姥爷骗人!欺侮人!骗了我爷爷,把我们城里的房子骗去了,要不,我才是真正的城里户口,你是大柳树的农业户口!骗人!欺侮人!你不信?回家问你姥爷去!问你妈妈去!骗人!欺侮人!你不信?问问我们大柳树的同学!都知道!”又向学生们喊道:“是不是?”

  大柳树的学生有几个作证说:“对。”然后有节奏地喊起来:“混蛋王!骗人!欺侮人!”“混蛋王!骗人!欺侮人!”“混蛋王!骗人!欺侮人!”“混蛋……”

  吴快跑像被人揭了最可耻的老底,羞得满脸通红,站立不动,眼泪盈眶。孩子们却喊个不停。

  成民快步走来,向孩子们大喝道:“不许叫!”

  大概他的学生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顿时鸦雀无声,都站着不动,等待老师训斥或处罚。

  成民向张八月喝问:“谁教你这样骂人?”

  张八月不敢说:“……”

  成民问她道:“骂人对不对?”

  张八月说:“……不对。”

  成民说:“去,向吴快跑承认错误!说,你错了,请吴快跑原谅!”

  张八月不动。

  成民说:“快去!承认错误!”

  张八月说:“不!”

  成民说:“为什么不?你骂人不对!”

  张八月说:“我没骂他。他姥爷是骗了我们的房子,谁都知道。”

  成民说:“……这个事,你不应该说,更不应该拿来骂吴快跑!”

  张八月说:“不!偏不!”

  成民说:“你怎么不听话?”

  张八月说:“他姥爷骗我爷爷,欺侮我爷爷。”

  成民说:“不许你说!去!向吴快跑承认错误!”

  张八月说:“不!”

  成民说:“你是少先队员,不听老师的话,又是一条错误!”

  张八月说:“错误就错误!”

  成民说:“你不听话,我要没收你的红领巾!快去!”

  张八月说:“就不!”

  成民动手解了张八月的红领巾,并向吴快跑说:“她错了,又不承认错误!我处分她,摘了她的红领巾。你不要学她,骂人是不对的。你劳动!”又向大柳树村的全体学生们说:“以后,谁也不许说吴快跑姥爷的事,更不许骂吴快跑!谁违反了,就没收红领巾!都听见没有?”

  学生们齐声答应,喊道:“听见了!”

  吴快跑得了胜利,向张八月挤眉眼,张八月“哇”一声哭了,扭头走了……

  曲彦芳伺候曲国经吃晚饭,张八月坐在桌旁赌气,不吃饭,成才哄她说:“快吃,要不,肚子瘪着,明天就没有力气上学了。”

  曲彦芳伺候完曲国经回到明间,批评八月说:“你错了就是你错了,伯伯批评得对,不要那么小气,你喜欢‘歌歌’,吴快跑也喜欢,你该学你爸爸,大大方方的,给他说,你喜欢吗?你喜欢就给你。你看你爸爸,你喜欢什么,都给你,我喜欢什么,他就给我。”

  八月说:“爸爸喜欢我,喜欢你,才给我们。我不喜欢他,是我先看见的,为什么给他?”

  曲彦芳说:“你先看见了,你没捉住它啊!看人家岳自立多好,人家捉住了,给了你。”

  成才说:“对,你应该学岳自立。”

  八月说:“岳自立喜欢我!”

  曲彦芳和成才相视笑了,曲彦芳说:“啊哟!你这么小气,还骂人,又不听话,爸爸还会喜欢你?岳自立也不会喜欢你了。又不听伯伯的话,伯伯是老师,不听他的话,老师会喜欢你?伯伯没收了你的红领巾,是看你听话不听话,不听老师的话对不对?”

  八月说:“不对。”

  曲彦芳又问道:“骂人对不对?”

  八月说:“我没骂他,我说他姥爷骗了我爷爷。”

  曲彦芳说:“大人的事,你不应该说,更不应该骂老人。你骂混蛋王了吗?”

  八月说:“骂了。”

  曲彦芳说:“他姥爷是老人啊,你骂老人,啊呀,这个错误更大。”

  八月说:“快跑的姥爷就是有错误!”

  曲彦芳说:“老人也会有错误,可是老人会检讨错误,还会承认错误。”

  八月说:“他姥爷检讨错误了吗?”

  成才说:“他姥爷一定会检讨,老人检讨错误慢,我听说他正在检讨。”

  八月眨眨眼。

  成才催她说:“快吃饭,吃了饭我们去向伯伯承认错误。”

  曲彦芳说:“对,敢承认错误的学生,是勇敢的学生。我们不是教你要勇敢吗?”

  八月端起碗说:“我知道,你们哄我,你们也恨吴快跑的姥爷。”

  成才和曲彦芳相视,曲彦芳低声说:“我的天!……”

  成才向她摇手,点点自己的脑袋,指指曲彦芳。

  曲国经咳嗽得喘不上气。

  曲彦芳放下碗,急去东间照应,给他捶背。

  曲国经咳过一阵,喘息间说:“去叫广泰来!”

  成才说:“八月,快去叫那边爷爷来!”

  八月放下碗跑了。

  成才进东间帮曲彦芳伺候曲国经。

  张广泰来了,曲国经渐缓过来。张广泰问道:“怎么样了?”

  曲国经连声地咳嗽……

  夜里,在曲国经家里。曲国经、张广泰、曹天柱、曹大禄、李七嫂子等支委们炕上地下围坐着开会。曲国经不停地咳嗽,挣扎着断断续续地:“……都来了,我这个支部书记……干了十五年了……村长也十五年了,一直没干好,生产上……不好……虽说,是个模范村,可是……看看全村老老少少,吃的穿的,哪样……像个社会主义?……改成了公社大队……更糟!唉,我……心里不安啊……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占这两个位子了,我是不行了……本来,还想,好了,再领全村往前奔……我知道,不行了,今晚,改选。你们几个,商量商量……选个新书记,兼着村长,别再叫我耽误事了!快,你们商量商量……”

  人们沉默了一阵。曹大禄说:“商量什么?平时看得还不明白?”

  曹天柱说:“对。”

  李七嫂子说:“明摆着的。广泰师傅,你接着!”

  曹大禄和曹天柱都真诚地微笑说:“只有广泰师傅了。”

  张广泰说:“哎,同志们,我的党龄比你们哪个都短啊,还有,我到咱们村才几年哪?”

  曹大禄笑道:“啊,你还不是大柳树的人,是吗?”

  李七嫂子说:“还敢说不是党员?嗯?”

  张广泰说:“不不,你们知道,我没有那个能力啊!”

  曹大禄说:“行,你说,你选哪个?”

  张广泰说:“你们哪个都比我好。我就选你大禄。”

  曹大禄说:“对,我就是比你好,是不是?啊?你还推让个啥?”

  李七嫂子说:“行了,张师傅,我们都是好领导。老村长,你的一票!”

  曲国经说:“广泰接手干!”

  曹大禄说:“好,举手表决!”举起手。曹天柱和李七嫂子、曲国经都举手。

  曲国经说:“通过了。明天,天柱,大禄……陪着广泰上乡党委去一趟,汇报……”

  曹天柱和曹大禄说:“行。”

  曲国经说:“我有……几句话,给你们交代交代……头一,要听上级的话,你们看,前几年……我们愁得不知该怎么办……可是,我们听党的话了……这不是过来了?所以,不管什么时候,记住……要听党的话,听上级的话,不听党的话,不行……再一,别忘了,要发展生产,还要抓现钱!……光种粮食,没有钱,不行!……千万记住这一条,没有钱不行……唉,三一条,砸锅卖铁,也得盖起个像样的学校来……呃,咱这学校,不像个念书的地方!我都不敢去看了……有了钱……头件事,就是盖个好学校。呃,我不能领大家盖了……”

  在场的支委们都极沉重。

  张广泰家。曲彦芳和王玉珍量着用曲国经的旧衣裁缝一件棉袄。

  王玉珍说:“给他多絮点儿棉花,穿着暖和。”

  曲彦芳抹泪说:“我爹一辈子没穿件像样的衣裳。”

  王玉珍说:“拉扯你这么多年,还担着全村的事,硬是把他累的!”院里。曹天柱和曹大禄帮成才做棺材。

  曲国经家。张广泰给曲国经喂汤水。曲国经声音微弱地说:“……冷……”

  张广泰摸摸炕,又给他加条棉被,继续给他喂汤水。

  曲国经缓过气来说:“……有件事,还得告诉你……”

  张广泰说:“你说。”

  曲国经说:“那个李文江,那个成分……不合政策……他是个佃户!当时,工作组的老郑,非定他个地主不可……不对,当时我也想……他有地,全村就他雇过长工短工……也不委屈他,可是……哪想到,这成分,这东西,传给下一代……这就不对了。可是上级……”

  张广泰说:“我明白了。我们……善待他就是。”

  曲国经说:“他的秀英……太可怜了。”摇摇头又说:“不喝了……热……”

  张广泰给他揭去点儿被子,放了碗。在他枕旁坐下,摸一下他的头,意料中地又是意外地愣怔一下问他道:“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曲国经闭眼摇头说:“八月。”

  张广泰说:“马上放学了,等等她。”轻手蹑脚地下炕,出门。

  张广泰快步穿街过巷回到自己家,在院里,对正忙着的成才说:“回去看看那边的爹。”

  成才问道:“怎么样了?”

  张广泰说:“去照应一下。”

  成才放下刨子,出门去。

  张广泰进屋对曲彦芳说:“先放下,回去看看那边的爹。”

  曲彦芳也问他:“怎么了?”

  张广泰说:“没有事,回去照应一下。”

  曲彦芳放下针线走了。

  张广泰对王玉珍说:“你到学校去把八月叫回来。”

  王玉珍也问他道:“怎么样了?你说呀!”

  张广泰说:“到不了明天这个时候,我没给成才和彦芳说。你把八月领到这儿来,给她说好了,回家别淘气,到时候我来领她过去。”

  王玉珍点头,张广泰又匆匆而去。

  曲国经家。成才坐在炕下凳上问曲国经说:“爹,您听见我说话吗?”

  曲国经点点头。

  成才问:“您热吗?”

  曲国经摇头,成才给他掩掩被子。曲彦芳进屋来说:“爹,你再睡会儿?”

  曲国经睁开眼,看看成才和彦芳,声音细弱地说:“你们,要好好过日子。成才!”

  成才答应道:“哎。”

  曲国经说:“你要……好好看待彦芳。”

  成才说:“爹,你放心。我们能过好。”

  曲国经说:“彦芳。”

  曲彦芳说:“爹,你说。”

  曲国经说:“你要……好好伺候成才。”

  曲彦芳流泪说:“爹,你放心,我听话,好好伺候他。”

  曲国经问道:“八月还没放学?”

  张广泰进房来说:“快了,她放学就回来了。”又出房。

  张广泰快步穿街越巷回到家,见八月正背着书包站在王玉珍面前,就亲切地对八月说:“八月,听奶奶话吗?”

  八月说:“听。”

  张广泰说:“哎,好孩子,跟我回那边家。见了爷爷先问好。”

  八月说:“知道了。”

  张广泰说:“哎,再问爷爷冷不冷?热不热?”

  八月说:“知道了,都知道了。”

  张广泰说:“哎哎,真是好孩子,跟爷爷走。”

  爷爷手牵孙女回到了曲国经家。张广泰把八月推到曲国经炕前说:“老亲家,咱们的宝贝放学了。”

  八月说:“爷爷,你好。冷不冷啊?”

  在曲国经的微笑里,曲家传出哭声。

  老村长曲国经担任了大柳树村十五年的党支部书记和村长,带着三件未了的心事和对后人的关怀离开了人世。在他想来,大柳树村,在张广泰领导下,定会圆满实现他的心愿。但是,事情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顺利,而且出现了张广泰也未料到的局面。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充满宇宙似的歌声、口号声、锣鼓声、鞭炮声和着红旗翻舞交织成一片震耳的轰鸣。歌儿唱道: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马列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

  “我们的后台是中央首长!”

  “打倒……”

  “打倒……”

  轰鸣声从城市向四方飘散,散出八角门,散过广华街,散过“新新居”,散到大柳树村。在田野利用冬闲修补水渠的曹天柱、曹有贵、曹大禄、张广泰、张成才等等大柳树村的壮劳力们,被这强大的噪音震得不知所以,他们互相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听说城里出了反革命。”

  “那可了不得。”

  “反革命还成窝,一帮一帮,一串一串的。”

  “是吗?”

  “抓住就游街,还打,像斗地主一样。”

  “……”

  他们边干活儿,边议论,转头四望,甚至抬头看天。

  有人说:“咱们不管城里。”

  有人担心地说:“可别再来个大跃进啊!”

  有人叹息一声说:“来什么老百姓也挡不住!”

  他们又四望。

  吴快跑手执一面红旗,上面四片白纸写黑字:“造反有理”。身后,跟了一群和他同龄的中学生,越过广华街,走进大柳树村,直奔李文江家,乱叫乱嚷:造反有理!”“革命到底!”“砸烂四旧!”他们登堂入室,从炕上拉下半死不活的李文江,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继之,搬出一张破桌,把李文江抬上去,呼喊叫他“站住”,李文江根本站不住,只得让他坐在桌上。吴快跑爬上去,向学生们可着喉咙喊叫道:“亲爱的红卫兵战友们,今天我们来点火造反了!这个老地主,他穷凶极恶地反对毛主席!反对中央文革,他罪该万死!我们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毛主席万岁!”

  中学生们跟着喊:“毛主席万岁!”

  吴快跑抬起脚,踏上李文江的背说:“现在,要他交代反党、反毛主席、反中央文革、反社会主义的反动路线!李文江!你老实交代,说!”

  李文江气也喘不上来,只一声一声地哼哼。

  一个学生说:“他不老实,再打!”

  响起一片喊“打”声,几个“红卫兵”要上桌去打,你推他挤,桌子倒了,吴快跑和李文江一起掉下地,中学生们拥成一团,乱打一气。有的被打痛了,嗷嗷”叫,有的觉着好玩儿“哈哈”笑。突然听得一声喊:“抄他的家!”

  他们又喊着:“对!抄家!”一齐往李文江家屋里拥。

  “小顶针”李秀英急急惶惶跑到学校,向正在给学生上课的成民说:“老师!老师!快上我家去看看,城里来了红卫兵在打我爹,快打死了!快呀!”

  成民放下教鞭,快步而去,李秀英紧跟在后。

  李文江家院里。粮食撒满地,铁锅被砸碎,破碗、破布、乱草一片狼藉。李文江被脱个精光,躺在地上打哆嗦。吴快跑一手把旗,一手拿根柳条向李文江狠狠地“革命”。同时口中喝喊:“打死你这反革命!”“打死你这反革命!”打死你这……”

  成民上前拉住他说:“吴快跑,不要打人。”

  吴快跑愣一刹说:“你认识我?”

  成民说:“我当然认识你。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快跑说:“我们造反了!”

  成民说:“快跑,你们应该好好学习。毛主席不是说了吗?学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吴快跑说:“毛主席说造反有理!你反毛主席!就是反革命!红卫兵同志们,造他的反!斗争他!”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一声呼喊,他们造成民的反了。打的打,骂的骂,一片乱,成民被几十只手抓挠,被压倒在地,他们像橄榄球队员压堆了,跟来看究竟的八月转身向水渠跑去,口里高喊:“爷爷!爷爷!”

  吴快跑们正在攻击成民,张广泰跨步上前,狠狠扼住他的手腕说:“你是谁?敢到大柳树来行凶打人?”

  吴快跑说:“我,吴快跑!我们红卫兵,造地主的反!”

  张广泰怒不可遏地说:“谁叫你来的?”

  吴快跑理直气壮地说:“毛主席!”

  张广泰说:“快跑,我给你说,这大柳树,我说了算,你们不要到这儿来瞎闹!快都回学校去!”

  吴快跑说:“你说什么?瞎闹?你不让造反?你是反革命!”

  张广泰说:“你这兔崽子,给我滚!”狠狠打他一耳光,就地拣起根木棍,向他们大喝道:“都给我滚!不许你们来胡闹!快滚!都滚!”红卫兵们见他凶狠可怕,一哄跑出门去。

  李秀英抢上前抱住李文江,大喊:“爹!”

  张广泰提棍追出门,大喊道:“不许再来!”

  女孩子们“咯咯”笑着喊叫:“快跑!”“快跑!”

  她们觉得这场造反,开心、惊险、有趣,特别是快跑被打了一巴掌,她们从未经历过这么多好玩儿的事,挠心地高兴。张广泰回到李文江院里,弯腰抱起李文江,送回房,放上炕,给他盖了被子。李秀英跟着他哭道:“张师傅,以后我们怎么过啊!”

  张广泰怒气不息说:“什么红卫兵!一帮吃屎的孩子!闹出人命来找谁?”又转头安慰李秀英说:“不用怕,在大柳树,我是村长,什么事得我说了算,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能瞎闹。他们再来,我还打这些兔崽子!赶紧收拾收拾,先给你爹烧口热水,给他暖暖身子,就势把炕烧热点儿,看这些兔崽子把粮食糟蹋的!”拾起把木锨,往一起归集粮食,一边又骂道:“兔崽子!王八蛋!饿了几年,老百姓肚子还没填满呢,才有了几粒粮,又胡闹!”转头看见李寡妇,对她说:“七嫂子,快找几个人来帮着收拾收拾!”

  一辆汽车载着二十几个戴袖章的男女青年大学生,他们手提皮带,拿着木棒,个个气势汹汹,夹着吴快跑,直驰大柳树村,下车便散开,见人便喝问:张广泰在哪里?”“张广泰在哪里?”

  在吴快跑指引下,他们一声呼啸,拥进张广泰家院,张广泰出现在房门口,威严喝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有个女青年高喊:“打倒反革命张广泰!”“砸烂反革命政权!”

  青年们跟着齐声喊,随着喊声,一拥而上,用绳子绑张广泰,任张广泰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他们吵吵嚷嚷,推拉搡扯,张广泰脚不沾地,被架出院门。皮带棍棒齐下,张广泰抬脚踢他们,曹有贵大喝一声,闯进去解救张广泰,也被皮带乱棍打了个没有还手之术,曹天柱冲进去也遭同样命运。曹大禄手提木棍赶来,老远就喊道:“打兔崽子!”但早被青年们围住,对他开辟了“第二战场”。

  林科长突然出现了,站在一边高喊道:“要执行中央五一六通知!”“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霎时有几个青年围住他,喝问:“你是什么人?”“说!你是什么人?”

  林科长说:“我是被资反路线迫害的干部!关押在这里。你们要执行中央政策。”

  青年们问他道:“你是什么出身?”

  林科长说:“我是建筑工人。”

  青年们恼火了,训斥他道:“你为什么还不造反?”

  林科长说:“没有人领导。”

  青年们七嘴八舌地、耀武扬威地叫道:“我们就是领导!来!”其中一个高喊:“造反派同志们!造反派同志们!这里有个我们被迫害的同志!”

  青年们拥到林科长周围,七嘴八舌:“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还不造反?”贴了什么大字报?”“……”

  高喊的青年说:“大家不要乱,这个村子是个典型的反革命堡垒,我们要砸烂它!要夺权!要建立我们新生的革命政权,大家同意的举手!”

  学生们高喊道:“同意!”“同意!”一片掌声。

  高喊的青年说:“好!我们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首先要选举革命的政权!我提议,选这位被迫害的同志,——你叫什么?”

  林科长说:“我叫林士布。”

  高喊的青年说:“林士布,怎么听着像布哈林?——行,——就叫这位布哈林同志担任这个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大家同意不同意?”

  又是一片“同意!”“同意!”的喊声里和着一片掌声。

  突然有个青年大喊道:“反对!布哈林是老反革命!”

  有人立即响应道:“对!反对布哈林专政!”

  高喊的青年说:“他不叫布哈林,他叫哈布林,啊不!他叫林士布!我说错了!革命的同志们!拥护他的举手!”

  青年们齐喊:“拥护”。于是都举起了手。

  高喊的青年喊道:“好!一致通过!现在!我们要对这几个反革命分子实行专政!把这几个混蛋拉出去游街!上车!”

  青年们动手绑起曹天柱、曹大禄、曹有贵,抬的抬,拉的拉,连同张广泰,一起弄上车。汽车发动了,向广华街驶去。

  吴快跑坐在驾驶楼上,手把插在车斗栏杆上的红旗,恰如给张广泰等和青年们当前导官,得意非凡。

  汽车上了广华街,拐弯,突然刹住,原来车前站着黄吉顺,他的腰已经弯了,胡子白了,扬起手说:“停车!停车!”

  一个青年向他断喝道:“你找死?!”

  吴快跑回头说:“是我爷爷。”

  青年又喝问黄吉顺道:“你要干什么?”

  黄吉顺大声喊道:“我上车!让我上车!”

  司机探出头问他:“上车干什么?我们是游街斗反革命!”

  黄吉顺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游斗张广泰吗?”

  司机说:“我不知道是谁。”

  黄吉顺说:“让我上车,我陪他游斗!”

  司机笑了说:“真邪门,还有自愿陪斗的!好!上去。”

  黄吉顺从驾驶楼旁往车上爬,吴快跑大惑不解地问道:“爷爷,你上来干什么?”青年们也乱问:“你要干什么?”

  黄吉顺说:“我陪斗,我有罪。我陪张广泰游街!”

  青年们不解,黄吉顺已经爬上了车。吴快跑皱眉问他道:“爷爷,我们是斗反革命!你有什么罪?”

  黄吉顺只说:“我有罪,我有罪!我陪斗,我对张广泰有罪,我是反革命!”

  车上的青年们哄笑了,乱叫道:“老家伙自愿陪斗?”“神经病!”“揍他!老家伙!捣乱!”“把他推下去!”“……”

  黄吉顺挤到了张广泰身旁。汽车启动了。

  黄吉顺对张广泰说:“张师傅,我趁这机会给你赔罪,认罪,什么话我都不说了,只求你看在我陪你游街,知道我认罪了,就行了。我对不起你,这几年,我越想越觉着我不是个人,只求你张师傅,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记我这小人的过,啊!叫我给你下跪,我就给你跪下!”

  张广泰侧头怒视他说:“行了,黄吉顺,别装样子演戏了,这些年,别人我不认得,还能不认得你黄吉顺是个什么东西?还想骗我?你变什么脸也没有用!趁早下车去!”

  黄吉顺说:“不,张师傅!我不下车!就算你不原谅我,我也要陪你游街,我叫你看看我的心,我真心实意给你认罪!”

  张广泰说:“你爱陪就陪,反正是你孙子找来的人和车。”

  黄吉顺说:“唉!这个兔崽子!种不好啊!”

  夜。没有风,雪漫落。张广泰坐在炕头守灯抽烟,心事重重。王玉珍也没睡着,睁眼对他轻声说:“睡,不就几个孩子瞎闹腾?你还真生气?”

  张广泰磕了烟锅,起身下炕。王玉珍欠身问道:“哪去?”

  张广泰说:“你睡。”出门去,关了门。

  林科长开了粉房门,见张广泰站在院里,忙说道:“张师傅,我正想去找你,又怕你已经睡下了,快进来。”张广泰进屋摸了摸炕,上炕坐下了。

  林科长说:“我想去找你,是想给你汇报汇报今天的思想。今天我不该在那儿喊他们,我一喊,他们把我弄上个革命委员会主任,我不能干那个,我怎么能干呢?你可别误会,当时,我是想喊一喊,给他们讲道理,哪想到……”

  张广泰说:“行了行了,你不用说了。我来问你几句话。”

  林科长更加紧张说:“我一定如实汇报。”

  张广泰说:“你说,这个‘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科长说:“啊呀,张师傅,莫说我,现在谁也回答不了你的这一问题啊!我只听说要乱,越乱越好!”

  张广泰问道:“共产党不要了?”

  林科长说:“我说要。不要共产党还行?你别误会。他们叫我当革命委员会主任,都是瞎闹,你还当真?”

  张广泰说:“我怎么会当真?我还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嘛。”

  林科长说:“就是就是。”

  张广泰说:“你比我们的消息来源多,我再问你,这个‘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干什么?”

  林科长几乎要哭了,说:“啊呀,张师傅,这个我更汇报不出来了,谁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对天发誓也没有用,你不会相信,我真不知道!”

  张广泰说:“不用发誓,我相信你。我再问你,你说,我们这乡村里该怎么办?”

  林科长说:“生产。我一定好好劳动,继续改造。”

  张广泰说:“我是问你,根据你知道的情况,我们这乡村里,他们再来闹,我们应该怎么办?”

  林科长说:“尽他们闹去。我们还是生产。”

  张广泰说:“怎么能尽他们闹呢?”

  林科长想了一阵说:“不尽他们闹不行啊!不过,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

  张广泰问他:“什么办法?”

  林科长说:“……不是什么好办法,我怕你办不到。”

  张广泰说:“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办到。”

  林科长说:“你办不到,我也不敢说。”

  张广泰说:“说,没关系。”

  林科长说:“……就像我今天那样,临时应付他们。”

  张广泰说:“你怎么应付的?”

  林科长说:“咳,你张师傅,我这正害怕你来教育我呢,你没看见?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我若是实说我是个相当的坏分子,又是个候补右派,在这儿劳动改造的科长,他们还不得把我打死?我说我是工人出身,是被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的,他们就叫我当革命委员会的主任。都是些无知的学生瞎闹嘛!他们瞎闹,你也瞎对付就行了嘛。”

  张广泰似有所悟道:“这样……”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是成才,手里拉着岳自立,张广泰惊问道:“岳自立?又是什么事?”

  岳自立哭道:“我姥爷上吊死了!”

  张广泰几乎要爆发,但强制自己,对林科长说:“你不是革命委员会主任吗?你处理。”

  林科长说:“啊呀,张师傅,你是支部书记,是村长,我只能给你应付那些捣乱的。我怎么能管村里的事?你叫我去干活儿,挖坑,抬棺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叫我去管事。”

  张广泰对成才说:“你也去,再叫上你哥,半夜三更的,不要惊动别人了。”

  林科长说:“好好。”向成才说:“我们走。”

  大柳树村的人们,男男女女帮忙给地主李文江下葬。坟头培好了,人们要散去,张广泰向大家招招手说:“各位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妈都别走,我有句话要对大家说。”

  人们紧张地回拢来,等待他。

  张广泰极沉稳地说:“咱们大柳树,就这么一个地主,他死了,也葬了。如今,剩下了个女儿,李秀英。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大柳树的老少爷们儿都比我清楚。这个话我不多说了。要说的是,我看上了这个孩子,大家知道,我家的成民,还没娶亲,我是他爹,当爹的能做儿子的主。我叫他娶李秀英为妻,有人会说,李秀英是地主出身,对,我就是要娶这个地主的女儿当儿媳妇。在这里,我对全村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说个明白,以后,李秀英是我的儿媳妇了,她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大家跟我说,该批评就批评她。各位老少爷们儿,有什么意见?”

  这事实出大家意外,全体都愣场了。李秀英低头流泪,张成民也低了头。

  不知是谁说:“她到底还是个地主成分啊!”

  张广泰说:“成分就成分去。我不要她的成分,就要她给我当儿媳妇!”

  突然,全场响起鼓掌声。李寡妇抱着李秀英高叫道:“早该给他们办了!”

  又是掌声。

  林科长对张成民和李秀英说:“跟我来,我这个革命委员会主任可以给你们写结婚登记证明。”

  轻快的音乐声里,林科长进了张广泰家。新婚的成民和李秀英出新房亲切地迎接他说:“您回来了?”

  林科长仍拘束地说:“向您两位道喜,祝贺您们幸福。村长在家吗?”

  东房里,张广泰叫道:“在哪,来。”

  林科长说:“张师傅,歇着呢?”

  张广泰说:“开的什么会?有什么精神传达下来?”

  林科长摇头叹息说:“嗨,怎么说呢。”

  张广泰说:“他们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

  林科长又摇头说:“他们怎么说的,我没记住。我只领会了点儿意思。”

  张广泰说:“那就说那点儿意思。”

  林科长说:“意思……据我总结、体会,其实就是两个字。”

  张广泰说:“什么字?”

  林科长说:“瞎闹。”

  张广泰沉默一阵问道:“闹到什么时候?”

  林科长说:“不知道。”

  两人相对沉默一阵后,林科长说:“张师傅,我听说,这个革命,一半天的完不了。”

  张广泰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打日本鬼子,也不过八年……”显然他内心隐埋着巨大的焦虑。

  林科长说:“我有件事得求您。”

  张广泰说:“说。”

  林科长说:“今天回局里去,局里就剩下一位副科长,在忙着接待红卫兵。他说忙不过来,想叫我回去,叫我问问您,不知您肯不肯放我走。”

  张广泰想一想说:“怎么不肯放你走呢?你又不是我大柳树的村民,回去好工作嘛,回去。”

  林科长说:“我不能空手回去啊,得给我写个鉴定。”

  张广泰说:“当然,写。成民!”

  成民应声进房来,叫声:“爹。”

  张广泰说:“拿纸,笔,我说,你给写。”

  成民出房,迅即拿来纸和笔,炕旁桌上铺好,等待。

  张广泰思索着说:“写,中国共产党大柳树村支部,村民委员会,关于林士布同志的鉴定——写好了?”

  成民说:“好了,你就说。”

  张广泰说:“第一,阶级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第二,执行、掌握政策,准确,没有任何偏差;第三,政治品质好,为人朴实,不怕艰难困苦,劳动观念极强,吃苦在前,多次受到领导表扬;第四,思想作风正派,绝无花花草草的行为;第五,诚实,从无谎言。经过十来年的时间证明,以前对他所做的处理,是个错误,应该撤销。大柳树村支部书记兼村长张广泰。写好了吗?”

  成民说:“好了。”

  张广泰说:“有这些就够了。”转头问林科长道:“你看可以不?”

  林科长说:“可以可以。得写两条缺点?”

  张广泰说:“我没看出来,写什么?盖上我的图章。”“咚”重重一声响,给林科长的鉴定盖上了朱红大印。

  莫说林士布,谁也不能预见“文化大革命”的发展走向。被尊称为“革命的小将”们,要到农村去显身手了,他们唱着革命歌曲,打着红旗,走进北大荒,走进南方橡胶林……但是,他们的革命热情,在现实面前,只几天便荡然无存了。家长们为孩子担心,黄吉顺,也为他孙子吴快跑到什么地方为好忧心忡忡了。

  “新新居”门前厦下。黄吉顺像个贼偷眼看顾客吃馄饨,像个密探侧耳听顾客们的每句谈话。

  一个骨瘦如柴的顾客说:“中学生懂什么?跟着瞎嚷嚷了几年,现在又下放锻炼,锻炼啥?上了两年小学,就‘文化大革命’,连自己的名都不会写就成了知识青年了。纯粹瞎闹!”

  一个矮个顾客说:“有什么法子?你不去?学校动员,街道动员,到你家敲锣鼓,不让你睡觉,不让你吃饭……”

  瘦顾客说:“我那小子下去半个月,来信说,他们偷了老乡一条狗吃了,把狗皮扔在房顶上。老乡去骂他们,赖不掉了,就要革人家的命,叫人家好打了一顿。区上下通知说,再打是反革命。人家不借碾子磨给他们,他们只好吃整个的苞米粒。”

  矮顾客说:“那还算好的,我那女儿,白天干活儿,晚上回去,没力气做饭,连口水不喝就睡了。第二天天不亮,队长就赶着下地干活儿。我们给她捎了点儿吃的去,队长老婆知道了,领着、抱着四个孩子去,一晚上给吃个精光。她还不敢说,真是造孽!”

  瘦顾客说:“听说了吗?有那生产队长,把女学生……”

  于凤兰在房里灶上敲敲锅勺,黄吉顺起身进屋去,端出一碗馄饨,送给在等待的另一位顾客。

  瘦顾客说:“我有个邻居,人家有心眼,把儿子送到郊区一个亲戚那儿插队,一点儿不受苛待。”

  矮顾客说:“那得托人求情,走后门,还得先给生产队长送礼。”

  黄吉顺抬了抬眼皮。

  春季的风沙,遮天蔽日。“新新居”厦下没有顾客,桌椅零乱。

  房里,黄吉顺和于凤兰对坐地上择菜。黄吉顺叹息一声说:“我求求区上,送点儿礼,倒也办得到,可是,我们在近郊区没有亲朋好友啊!”

  于凤兰说:“不能叫他到大柳树去?”

  黄吉顺说:“我早想过了。”摇头。

  于凤兰说:“那里到底都是熟人。”

  黄吉顺说:“熟人!我去求张广泰?”

  于凤兰说:“求他又怎么了?大柳树,抬眼就望见,和在家里一样。”

  黄吉顺又摇头说:“他和我们有仇啊!我陪着他游斗,他还骂我装样子演戏呢。”

  于凤兰说:“那怎么办?”

  黄吉顺说:“办法当然有。”

  于凤兰问道:“什么办法?”

  黄吉顺说:“你,提上破头撞金钟,去求求王玉珍,试试,求不动,也丢不了什么。”

  于凤兰又叹口气。【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