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柳树村的人们始终没有赶上形势,没放出钢铁卫星来,却把几千颗卫星也装不下的粮食,白白烂在地里了。他们默默地忍受着饥饿,熬过了被称为“三年困难”的前后五个年头。生活的脚步,艰难地踩着岁月的阶梯,继续向前移动……今天又是中秋节了。
吴发林一手扶着儿子快跑的肩,一手提着装满日用杂品的篮子,父子俩在家门外等候还在房里修饰打扮的小芹。他们的住处,在城区一个奇大的大杂院里,吴家占着三间东厢,从室内床铺陈设看,老妈妈带一个还未出嫁的小女儿住在中间,一个尚未完婚的弟弟住南间,吴发林和小芹夫妇俩带儿子住在北间。现在弟妹们,上班的、上学的都出去了,只有老妈妈在家。
吴发林教儿子快跑说:“叫,妈妈快点儿啊!”
快跑嗓门特大,喊道:“妈妈!快点儿啊!”
小芹没好气地说:“催命啊?你们不会先走?”
吴发林又教快跑道:“叫,我要和妈妈一块儿走!”
快跑又喊道:“爸爸要和妈妈一块儿走!”
吴发林笑了骂道:“笨蛋!”
快跑又大喊道:“笨蛋!”
小芹掸掸衣服高声问道:“快跑的毛巾带了吗?”
吴发林说:“带毛巾干啥?他姥爷家没有毛巾?”
小芹说:“他们家毛巾抹布不分,脏死了。”
老妈妈从房角拿出一片粗布,递给小芹说:“在这儿。”
吴发林忙接了粗布。小芹又问道:“坐车的钱?”
在“新新居”里。黄吉顺和于凤兰满身灰尘,在衣柜、厨房、白案上下、红案上下、柴堆、房角,各处翻找。
黄吉顺暴跳叫道:“你到底藏到哪去了?”
于凤兰说:“我不记得了啊,你越吵我越想不起来。”
黄吉顺说:“他们来了,连顿面条都吃不上,不说我们装穷才怪呢。好好想想,到底放在哪了?”
于凤兰说:“能想起来还用找?”
黄吉顺说:“从头上好好想。上次你买了面,把它放哪了?”
于凤兰回忆着说:“他给我称了面——我就——拿回来了——拿回来——”
黄吉顺怒吼道:“谁叫你说面了?本哪?你放哪了?”
于凤兰说:“忘了。也许没给我?”
黄吉顺说:“绝对不会。粮店分两摊,会计一摊,粮柜一摊。先到会计那儿,交了购粮本和粮票,给了钱,会计算了账,收了钱,盖了戳,找了钱,然后必给你购粮本。这是一套流水程序,是他们的纪律,绝对不会不给你,这一摊完了,才能到柜上去称粮。”
于凤兰说:“那,我把购粮本放到哪去了?”
黄吉顺急道:“你问我?我问谁?我问你!”
于凤兰说:“天哪,这可怎么办哪!要不,我上街道办事处去叫他们给补发一个?”
黄吉顺说:“做梦!补发一个?!你得说明怎么丢的,丢在哪儿去了。”
于凤兰说:“我知道丢在哪儿了,还用叫他补?”
黄吉顺说:“还有,是贼偷了?火烧了?水湿了?你说你丢了,谁保险你不想弄两个购粮本?就算答应给你补一个,也得等他们调查清楚了,三个月以后见!臭娘儿们!你能干点儿什么?”
于凤兰说:“整整四年,过年过节他们回来一趟,都是打个转身就走,不在这儿吃饭,不就是为给我们省口粮嘛,现在都好过点儿了,才说今天在这儿吃饭,再不给他们吃顿饭,还是爹妈?”
黄吉顺说:“唉!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我最怕这个八月十五!”
小芹在前,吴发林手牵快跑后跟,进了门,小芹疲懒地叫一声:“妈,爹。”
于凤兰说:“啊,回来了?”黄吉顺答应一声:“唔。”
吴发林久别亲人一样亲热地叫道:“爸,妈,你们好吗?”
于凤兰说:“好好。”
黄吉顺仍旧板着脸,应了一声道:“唔,回来了?”
吴发林教快跑说:“快跑,叫姥爷,姥姥,问姥爷姥姥好。”
快跑大喊一声:“姥爷姥姥好!”
黄吉顺顿时高兴了,笑道:“嗬!这是国防部长检阅三军哪!英雄气概!”抱起快跑说:“姥爷看看!长这么大个个子!噢!真快呀!你还认得姥爷吗?”转头吩咐于凤兰道:“快给他们泡茶!糖呢?拿出来!”
小芹说:“要喝自己泡。”
吴发林说:“爸,我自己来。”
黄吉顺说:“有茶叶,就这东西没有票也能买到。”慈爱地拍拍快跑说:“哎,快跑,想姥爷了吗?啊?”
快跑不响。
吴发林催快跑说:“告诉姥爷,想没想?”
快跑说:“没想。”
黄吉顺“哈哈”大笑道:“唔,好孩子,说实话。来。”放下快跑说:“吃糖,高级糖,姥爷给你买的。哎,‘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好吃的都给高级干部买去了,来!吃!”
吴发林泡了茶,喝着,吃点心,给快跑糖,把竹篮推给黄吉顺说:“爸,八月十五。”
黄吉顺说:“不要带东西,把快跑领来给我看看就行了。唔,这几年,总算连滚带爬地过来了,快跑也长这么大了。你们怎么样?”
吴发林说:“都挺好。你好吗?你们怎么都满脸的灰?”
黄吉顺莫名其妙,张眼道:“唔?嗨,问你丈母娘!老东西,脑子不行了,丢三落四。快跑,把篮子送给你姥姥。”
快跑抱起篮子进屋大喊大叫道:“姥姥!篮子。”
于凤兰答应一声:“噢,好。”
小芹问她道:“你身板还好吗?”
于凤兰说:“怎么算好?怎么算不好?吃得不少,可是没有力气,眼更不如以前了,脑筋也不中用了。今早晨说你们在这儿吃饭,我想去买点儿好米,找不着购粮本了,也不知放在哪儿了。”
小芹大吃一惊道:“购粮本找不着了?!”
于凤兰说:“和你爹找了半天。”
小芹说:“这可要命了,平时你放在哪里?”
于凤兰说:“抽屉里,没有。”
小芹说:“快找找啊。”
于凤兰说:“还有面,让我慢慢想想。”
小芹起身到厨房,命令吴发林道:“帮找找购粮本!”
黄吉顺说:“现在不找了,说说话。”
小芹说:“不,没了购粮本,吃什么?”
于是黄吉顺夫妇、吴发林夫妇动手各处翻检。快跑也跟着在屋里东一把西一把地乱翻。快跑从抽屉里拿出个矿石收音机,拨弄起来:“怎么不响?”
小芹看到收音机,眨一眼,从快跑手里拿过,放回抽屉。
快跑哀求道:“给我看看!”
小芹说:“别弄坏了。”
于凤兰看见收音机,哄快跑说:“它坏了,不响。”
快跑说:“给我看看。”
吴发林说:“啊,给你给你。”从抽屉里拿出收音机,给快跑。小芹斜眼看,不动了。
于凤兰突然举起面袋叫道:“哎呀,真是该死了,这不是在这儿?”
黄吉顺也高兴了,问道:“在哪儿找着的?”
于凤兰说:“就在这面袋子里。咳,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怕丢了,先把它装在面袋里了,然后去称的面,回家来就忘了。咳,真该死了。”
全家松了一口气。黄吉顺说:“好了,吃顿安心饭。”拿起铁锹,到后院,掘井石板,挖出几块煤,又挖出一瓶酒,开水龙头冲了泥,拿回房后又回院去掩土,见快跑拿锹从深处挖煤,就笑嘻嘻地逗孙子玩儿,说:“没有啦,再挖也没有啦。”
快跑好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挖出酒来了?”
黄吉顺说:“地下长的呀。”
快跑问道:“还长吗?”
黄吉顺说:“姥爷叫它长,它才长呢。”
快跑说:“那你叫它长,我来挖。”
黄吉顺说:“它不长了,回家。”拿过锹,铲土埋煤。
小芹躺在黄吉顺夫妇屋炕上,摸着矿石收音机,沉思。
于凤兰在灶上忙。黄吉顺和吴发林桌边对坐,快跑跪在一边凳上,黄吉顺给他往碗里拣了大块肉说:“快跑,吃。”开了酒瓶,先给吴发林斟满杯,自己倒一杯说:“就这一瓶了,二锅头!给你留着的。在地下埋了五年了。来,喝。”
吴发林说:“现在市面上也能买着了。”
黄吉顺说:“也难见着,还那么贵。这是一九五八年秋里,我一看那架势,知道不对,埋下了几瓶。现在想想一九五八年,那算什么事?庄稼扔在地里不收,叫人去炼钢,老百姓能炼出钢来,要炼钢工人干什么?兔子能拉犁,还用养牛?那天晚上叫我守炉子,我睡着了,没炼出来,从那,再不叫我看炉子了,我才落个干净。”
于凤兰又送上一盘菜说:“你们慢慢喝。”
吴发林说:“妈,不用再做了。”
于凤兰又给快跑拣了肉,快跑狼吞虎咽地大吃。
黄吉顺说:“就预备下这些,想再做也没了。总比前两年好点儿了,一个月,凭票能买半斤肉,就是菜,买不着,不知什么时候来什么东西,排大队,临到你又没了。”
吴发林说:“青菜好说,我妹夫姜信在菜站上,我叫他拉点儿来。”
黄吉顺说:“你可别给我瞎说,菜站上怎么个规定我知道。进多少,出多少,每天都有数目统计在册,凭本限量供应的。”
吴发林说:“你别管了,反正我给你搞来。”
黄吉顺说:“有人好办事。你几个弟弟妹妹成了家,你也就好过了。”
吴发林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年一个,早点儿把他们打发了,完事。”
黄吉顺说:“过日子过的是人哪!快跑虎头虎脑的,成!那个……我说叫他改姓黄的事,你们怎么研究的?”
吴发林说:“我倒不在乎那个,姓什么不一样?姓五,姓六,姓黄,姓黑,姓什么也是他。小芹给我多养几个就有了,就是我那老妈,老封建。”
黄吉顺说:“行了,这事以后再说。喝酒!……总得有个人给我续黄家的烟火啊……以后再说。”
房里。于凤兰坐上炕沿从小芹手里拿去矿石收音机说:“还想这些干什么?你们过得怎么样?孩子都这么大了,从来没给我说说你们两口的事。”
小芹舒口气说:“过呗!”
于凤兰问道:“他对你好吗?”
小芹说:“好,不好,不都得过?”
于凤兰说:“只要不打架闹火的,再过两年,上了岁数就好了。天下没有美满夫妻,都是月下老拿红线拴在一起的。”
小芹说:“唉!那月下老眼神准不好,闭着眼乱拴!”
于凤兰说:“可不,有什么法子。就说你姐,赶前错后,她走了那一步。”
小芹说:“你别说了。今天我要去看看她,还想去看看张广泰师傅。”
于凤兰说:“合适吗?”
小芹说:“他能把我赶出来?”
于凤兰说:“我是说怕快跑他爹知道了要不高兴。”
小芹说:“管他。”
于凤兰说:“要去就早点儿去,给你姐带两块月饼。给张家也带点儿?”
小芹说:“带。”
小芹提竹篮走过广华街,走过水渠桥,走过大柳树村南小道,来到大翠坟前。坟前的香椿树已经对把粗了,枝叶茂密。转头见成民坐在坟前石板小凳上看书,成民也看见了她,两人相视良久。小芹在坟前放下一盘月饼,跪下,磕头,起身,站住,又看成民。成民抬头看她一眼,像不认识,又低下头。小芹提竹篮,脚步缓慢,向大柳树村走去。
小芹到了张广泰家门外,门外香椿树也已经对把粗,同样枝叶繁茂,一个小女孩在树下玩儿,一条狗见了小芹,向她狂吠猛扑,小女孩问小芹道:“你要进我家?”
小芹问道:“你家是谁家?”
女孩说:“我家是这家。”
小芹问她道:“你叫什么?”
女孩说:“我叫八月。”
小芹问她:“你爹叫什么?”
八月说:“我爹叫张成才。”
小芹说:“噢,你妈叫曲彦芳,对不对?”
八月说:“对。你叫什么?”
小芹说:“我叫阿姨。”
八月说:“你要进我家吗?我给你打狗。”
小芹说:“不,我不进你家。八月,你把这盒月饼拿回家,给你爷爷奶奶,好不好?”
八月说:“爷爷奶奶,我爹我妈都不要别人的东西。”
小芹说:“阿姨这个他们要。你拿回家。”
八月接过月饼盒,高兴地跑回家,小芹转身回路。门口出现了王玉珍,看见了她的背影。
八月捧着月饼给王玉珍说:“奶奶,月饼。”
王玉珍问她道:“谁给你的?”
八月回头不见人了,奇怪地问道:“呃?哪去了?”
王玉珍说:“回家。”
在大翠坟前。“小顶针”挎着装满豆角的柳条篮子站在成民面前说:“要起风了,回家。”
成民起身,向她点点头,走了。这情景恰被路过的小芹看见,待成民去后,她又到大翠坟前坐下。眼望秋空,心头飘起一阵悲凉,想道:“成民见了我都不说话!可见他们多么恨我们黄家!”
“小顶针”李秀英在大翠坟后的田头,赶上了也挎着装满豆角的柳条篮子的李寡妇,对李寡妇说:“他走了。我一个人见了他,总觉着臊得慌。”
李寡妇问道:“没说话?”
“小顶针”说:“没有。”
李寡妇气恨地说:“你真没有用。”
“小顶针”说:“七婶,他忘不了大翠,会对我好吗?”
李寡妇说:“我再和他说说。这号实心眼的人,得开导。”
张广泰家。张广泰瞅着小芹拿来的月饼盒,怒气冲天道:“给她送回去!”
王玉珍问道:“你去?我去?”
这时,成民进房来了。张广泰对他说:“成民!把这盒月饼给黄家送回去!”
成民慢慢摇头说:“小芹去给大翠上坟了。”
张广泰吃一惊,问道:“是吗?她怎么样?”
成民说:“我没仔细看,也没问。”
张广泰低头思索地“唔”一声。
正巧,成才进房来了。张广泰说:“成才去!”
成才不知就里,问道:“干什么?”
王玉珍说:“小芹送来盒月饼,你爹说给她送回去。”
成才说:“行,我送去。”
王玉珍说:“什么事都别做绝了,官不打送礼的。我看,月饼,还是收下。成才去拔几棵菜,给他们送过去,城区一直缺菜。”转头问张广泰道:“行不行?”
张广泰不答她却转头问成才道:“担子呢?”
成才说:“放在那边,彦芳和她爹随后就来过节。”
张广泰说:“你快去,早点儿回来。”
成才挎一篮青菜走过大翠坟旁,忽见小芹坐在坟前,犹豫一刹,走去。
小芹抬头见了他,五味齐上心头,嘴唇嚅动一下,又低了头。
成才站立一会儿,放下菜篮,要走,却又停步,又站立一会儿,在石板上坐下。
小芹并不抬头,问他道:“你过得好吗?”
成才说:“就这样。”
小芹问道:“什么样?”
成才说:“挑担子,转四乡,吃饭……你呢?”
小芹仍不抬头,说:“……吃饭!打铁。曲彦芳对你好吗?”
成才说:“她就那么个人。吴发林对你怎么样?”。
小芹说:“不知道。你那八月挺好看的,像她妈。我师傅怎么样?”
成才说:“还那样。”
小芹说:“我师母呢?”
成才说:“也还那样。”
小芹说:“你给我带个好,告诉他们,我想他们,叫他们别恨我。”
成才说:“他们怎么会恨你?他们还常提起你呢。”
小芹说:“你还恨我吗?”
成才说:“我……什么时候恨过你!”
小芹唏嘘长叹一声说:“唉!成才!没想到,过日子……原来是这样!”仰起头,流泪了。
成才说:“好了,你把这点儿菜拿回去,城里缺这东西。”
小芹说:“你走,我在这儿陪我姐坐一会儿。”
成才说:“我哥天天来陪我嫂子。”
小芹说:“你们也该给他找个人,老大不小了。”
成才说:“李七婶子给他找呢。他想我嫂子,一年多了,他就是不给人家吐口。”
小芹说:“告诉他,别挑三拣四的了。他这样,我姐也该知足了。哪能耽误他一辈子?”
李寡妇突然从坟后走出来道:“小芹这话对。”
成才和小芹都吃一惊,成才起身说:“七婶,我,我们碰在一起了,她来看我嫂子,我……”说着起身要走。
李寡妇拦住他说:“哪去?坐下!还怕你婶子?我看着你们光屁股长大的。你走了,别人不说你们俩有见不得人的,我也要说,倒惹出事来了。怕什么?都是有孩子的人了。”
成才坐下说:“是啊,七婶,我们没说别的。”
李寡妇说:“我管你们说什么。这么着,我给你们俩留下句话,冤仇宜解不宜结,你们张黄两家,老一辈的事,别留给小一辈,至少你们俩别怕再见面说话。前几年,饿的一个个,三根筋扯个脖子,隔着衣裳能数清几根肋条骨,躺在地头纸一样薄,一阵大风都能刮走了,还有心思想这些?如今日子好点儿了,都该好好过日子了。我的话,记住了?”
成才和小芹都点头。
李寡妇说:“好,你们走,我在这儿还有事呢,完了我还得回家去自己做饭吃。你们走。”
成才提起篮子对小芹说:“我给你送过水渠。”两人走了。
小芹挎菜篮子回到家。吴发林瞟她一眼,问黄吉顺道:“是我们园里种的?”
黄吉顺说:“我们哪还有园子?”也问小芹道:“哪来的?”
小芹说:“张家给的。”
吴发林怏怏不快地问道:“张师傅家?”
小芹不理他。黄吉顺说:“嗨,他们老巴结我们,断不了送点儿菜来。”
吴发林说:“要他的!我早说我去拉点儿来。”
成民来到大翠坟前,李寡妇迎着他说:“来啦?”
成民叫声:“七婶。”便在坟前坐下了。
李寡妇说:“成民啊,不是婶子多事,秀英不好给你开口,你想想看,她一个寡妇,还是地主成分,敢给你这工人家庭的大学生提这事?我知道你忘不了大翠,今天一定来这。也知道你照应秀英家老的小的,不是为她。可是,成民啊,你这么下去,一来不是长久之计,二来成了你爹妈的心事。今天你给我一句话,你嫌她不好?”
成民说:“婶!我……怎么能说她好不好?”
李寡妇说:“啊,有这句话就行了。这么着,你再见了她,别再当扎嘴葫芦,有什么话就说,要不,你这么又借钱,又借粮的帮她,不惹闲话?传出去,她再精明也没有嘴去表白,那可就不但没帮了她,没救了她,相反害了她了。换了我,问你一句,你这是为什么?你怎么说?”
成民说:“我可没想这么多,就是看她可怜。”
李寡妇说:“婶子看得明白,你们俩,一个实心眼,一个精巧,觉着合适,才当这无事忙,给你们插这个嘴,跑这个腿。你再给我一句话,你嫌不嫌她?”
成民苦恼地说:“婶,这话叫我怎么说呀?”
李寡妇狠狠敲点他的脑门道:“亏你念了些书,白念了,越念越愚。”转头叫道:“秀英!过来!”
“小顶针”李秀英从坟后树丛羞怯地步步走来。
快跑在炕上睡熟了,黄吉顺在旁守着他。小芹和于凤兰母女在门外厦下轻声说话:
于凤兰说:“你婆婆现在对你怎么样?”
小芹说:“眼里只有她孙子,还念叨想个孙女。不用想我给她再生。不是生下了快跑,我嫁给他吴发林?”
于凤兰说:“你们现在怎么样?”
小芹说:“你没看见?他像条狗,踹他一脚‘嗷嗷’叫两声,转过脸又围上来了。”
于凤兰说:“只要他对你好,也就这样。”
小芹说:“不这样还能哪样?”
于凤兰说:“要往好里赶。你老踹他,天长日久,他泄了气,可要出事。”
小芹说:“我巴不得他出事。你越踹他,他越往你眼前围,装作对你好,我最讨厌他这一点儿。”
于凤兰问道:“你心里还装着成才?”
小芹说:“早忘了。有时候也想一阵子,想也白想。”
于凤兰说:“可别叫他看出来。”
小芹说:“看出来就看出来,看出来才好呢,他也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他一到那时候,就又抓又咬的,烦死了!”
于凤兰说:“男人都那样。那是喜欢你,烦什么?”
小芹说:“我就是烦!恨不能他早死了,我守寡!”
于凤兰说:“瞎说,哪好咒丈夫?”
小芹叹口气。
中秋圆月,大而且亮,田野一片寂静,侧耳才能听到秋虫的低吟轻唱。吴发林和他一个弟弟和妹夫姜信等四五人,蹲在水渠林带树影下,向大柳树村观望。
吴发林说:“都在家过节呢,没事。”
姜信说:“都到一个地方?还是散开?
吴发林说:“散开。不要贪多,拔满一抱就走。”他们向菜地走去,全是跃进速度,到了菜地,紧三火四,弯腰拔菜,只瞬间,每人抱着菜,回到了林带,正待起身走,忽听一声大喊:“抓贼!”林丛里地下冒出来一群小伙子,手执棍棒,向他们扑来,吴发林喊声“散开!”他们便各奔东西地跑了。
大柳树村的小伙子们散开追赶,成才和曹有贵等七八人紧追吴发林,怎奈吴发林逃跑腿快,不管庄稼菜地,只顾跑。成才他们得留心脚下,看看吴发林要逃掉了,对面又出现了人,喊叫着打来,吴发林被包围了,棍棒齐下,乒乓响。吴发林“哇哇”叫,冲不出包围圈,终于被打倒,忽然一声惨叫,不动了。
曹有贵伸手抓起他,他痛叫道:“别动!啊呀!腿——”
成才认出了他,惊道:“吴发林?!”
吴发林痛苦地叫道:“腿,腿,腿——啊呀!我的腿呀!”
成才扔下棍,俯身察看,摸摸他的腿,吴发林又痛叫:“啊呀,成才!腿呀!”
成才定神略思忖,转身招呼伙伴们道:“来来,把他送医院。”
但是曹有贵等都走了。
吴发林说:“成才呀!腿!”
成才说:“你忍着点儿。”背起他走了。
医院里。医生给吴发林注射麻醉剂,照X光……
成才在医院走廊椅上坐卧不安,见医生们从手术室出来,忙迎上前问道:大夫,他的腿能好吗?”
大夫说:“没问题。交费去。”
成才说:“好,好,啊?交费?啊,好。”
一个护士推车走出手术室,车上躺着腿上打了石膏的吴发林,一个大夫迎面走来对护士说:“没有床位了,暂时放这。”
成才快步赶去看着吴发林,问道:“怎么样?吴发林?”
吴发林呻吟着说:“成才,你打死我,我知道你恨我。”
成才说:“你说什么呢?”
吴发林说:“啊呀我的妈呀!”
“新新居”里。姜信对焦灼的小芹说:“我再去找找。”
小芹说:“你别乱跑了,叫他们看见,再把你打了。”
黄吉顺说:“这伙混蛋也太狠了,我去看看。”
小芹说:“你更别去了,他们看见你,更不管你死活了。”
黄吉顺说:“也不能这么坐等着。我去打听打听。”毅然出门。
医院会计从窗口向椅子上的成才拍拍手捏的药费单:“喂,同志,天亮了,你去拿钱,我好销账。”
成才说:“好好,拿钱?!”
会计说:“你快点儿,待会儿,该来挂号的了。”
成才急忙答应:“哎哎。”
小芹进门来,四望一眼问道:“成才?吴发林呢?”
成才说:“你来了?在这儿。”引小芹走向吴发林的车,边安慰她说:“没什么事,不过断了条腿,接上了,也打上石膏了。”
小芹走到吴发林车旁,吴发林还在昏睡,小芹看看他打着石膏的腿,立眉横眼问成才道:“是谁下这么狠的死手?你们,不就是两棵菜吗?前村后店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认得谁?都是熟人,喊两声不就完了吗?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是谁?你说!”
成才说:“是谁?现在能说是谁?乱棍之下……”
小芹说:“怎么不能说?是谁?”
成才说:“是谁?我把他背来了……是我?”
小芹狠道:“你?是你?!成才,你和黄家有仇,好样的,找黄家去!我早不是黄家人了,你怎么跟他过不去?他也不姓黄,他姓吴,他和你是师兄弟!你和他有什么冤仇?下这样的毒手?就算你恨我,也不该害他呀!你想害我一辈子?不让我活了?啊?”猛一头向成才撞去。
成才说:“哎,小芹,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小芹说:“你还说什么?怪不得你说的那么轻松,不过断了条腿!还嫌不够啊?啊?把他打死你才解恨吗?啊?”说着,叫着,一头又一头的向成才撞。
成才说:“哎小芹,你不能红口白牙地诬赖好人!”
小芹说:“诬赖好人?要是他落下残疾,我跟你没个完!不如你现在把我也害了。”
小芹撞一头,成才退一步,成才越是退让,小芹越是气恨。
会计走来制止道:“不要在医院里打闹。”推成才说:“你快去拿钱来销账。”
小芹说:“好成才,我不和你在这儿说,我去找我师傅,叫他评评理!”转身出了医院。
会计又催成才说:“拿钱去。”
成才说:“拿钱?我凭什么出这个钱?”
会计说:“是你送来的。你不出钱谁出?”
成才说:“这?!……”
黄吉顺拉小芹转回来,连声问:“在哪儿?在哪儿?”
于凤兰也跟进。小芹指指车上吴发林说:“在那儿。”
黄吉顺慌不迭走去看吴发林一眼,转头问:“谁干的?”
小芹一指成才说:“他!”
黄吉顺说:“成才?!张老二?!你要害我几辈子?我告你!”
成才说:“告我?你告去,谁怕你?我不知道是他,若是你,我一棍子结果了你!”
黄吉顺说:“好,这是你亲口说的。你结果了我!”对准成才一拳打来,成才一抡胳膊,把他挡个趔趄,小芹叫一声,向成才打去,成才猛力抓住她的手腕,扭住她,又一拧,小芹痛叫一声,成才拉开架势说:“怎么?你们想叫我退个没边?要动真的?!来来来!黄吉顺,我给你一只胳膊,叫你闺女在这儿看着!今天我就叫你们认识认识我张成才,来!”
黄吉顺说:“好!你打死我们全家!凤兰!上!吴发林!起来!打这小子!”
于凤兰放开嗓子哭。吴发林在手术车上抬身看了一眼,动了一下又无力地躺下。黄吉顺操起把椅子向成才砸来,成才转身把小芹向他推去,黄吉顺举着的椅子停在空中了。
护士医生们闻声赶来,高声阻止道:“别在医院打架!”“出去!都出去!”……”
姜信和一小伙子进医院,小芹高喊道:“姜信!小五!快来!”
姜信略定神,喜上眉头说:“打架?来!”饿虎扑食攻上成才,成才又一转身把小芹推给了他,姜信一拳打着了小芹,小芹痛叫一声。
姜信说:“啊呀,嫂子,我没使劲儿!”小五吓得往人后躲。
医院保卫人员匆匆赶来,大喊一声道:“都不要动!”
他们一个上前扭住黄吉顺,一个扭住了姜信,两个工作人员拉开了成才和小芹。
一个护士喊:“打电话,叫民警!”
重建的大柳树村小学校,是个用弯曲的树杈做立柱撑起的大茅棚,墙是柳条笆糊黄泥,炼钢炉还站在原地,周围是黑炭黄泥,电话机仍在教室一角破凳上。此刻,院里站着坐着大柳树的干部们。曲国经显得老迈无力、行动迟缓了,但精神犹存。张广泰似还健壮,但脸上皱纹深了,虽然仍坚毅,但已经可以看出隐埋着愁苦。曹天柱、曹有贵、曹大禄都显老相。唯“小顶针”李秀英尚存青年神采。李寡妇七嫂子也注重衣着和发式。潘凡满脸菜色,浮肿发亮。他旁边凳上坐个身材瘦长穿警服的中年人,是广华街派出所所长赵志道。黄吉顺“义愤填膺”地两眼扫视全场的人们,于凤兰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
赵志道拍拍潘凡问道:“到齐了没有?”
潘凡问张广泰道:“还有人吗?”
张广泰说:“大柳树该来的都来了。”
赵志道说:“都来了就开会。你们谁先说?”
黄吉顺说:“赵所长,我们还有个人,马上就到。”
潘凡问道:“谁呀?”
黄吉顺说:“一个证人。”
赵志道说:“证人,等等。好,开会以前,我先听听你们大家的处理意见。不管什么意见,都可以说,没有对不对错不错的问题,征求意见嘛,没有关系。”
没人说话。
潘凡问道:“你们谁先说?”
还是没人说话。
潘凡说:“怎么了?黄吉顺同志,你先说?”
黄吉顺说:“我等一会儿。”
潘凡说:“还要考虑?有什么意见可以先说。今天你是主要发发发发言人。”
黄吉顺说:“是。今天我是要说说,不等证人也行,证人来了更好。我,要说的话可是太多了,这么说,我和张广泰的仇,不是一天了,真是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这个,广华街南北,大柳树的人们,不用说,都知道。起因是什么?这得从我和他两家换房子说起——噢嚎,来了,证人来了——”
姜信用自行车推着骨瘦如柴的李三桐进了院。黄吉顺帮姜信把他从车上抱下。李三桐老眼昏花地看看满院的人,从衣袋里拿出一角钱,交给黄吉顺说:“我不想赖你的,我有病,没空给你送。”
黄吉顺说:“什么呀?”
李三桐说:“我吃你那碗馄饨钱。”
黄吉顺说:“不是给你说了吗?我不要了。你还记着?”
李三桐说:“怎么?不是告状跟我要钱?”
黄吉顺说:“嗨,谁跟你要钱?”转问姜信道:“你没给他说来干什么?”
姜信说:“我给他说,到那儿一看就明白了,没说别的。”
黄吉顺说:“嗨!好好。李老先生,今天请您老来,是请您老给我们做个证人。”
李三桐说:“证什么?”
黄吉顺说:“请您老人家作证我和张广泰换房是两家自愿的,你给我们写的文书。”
李三桐说:“不错,文书是我写的。别的我不知道。”
黄吉顺说:“好,就请您老人家当众说说,我们两家换房是不是自愿的。”
李三桐说:“噢,不是跟我要馄饨钱?”
黄吉顺说:“不是,是请你当证人。”
李三桐说:“文书怎么写的,拿出来看看就明白了。”
黄吉顺说:“好,待会儿问到这件事,您老人家说这句话就行了。”
赵志道问道:“怎么又扯出什么换房子的事来了?”
黄吉顺说:“对,赵所长,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和张广泰结仇的起因,是从换房子开始的,现在证人来了——”
赵志道说:“哎哎,你等等,今天我们来是解决偷菜打伤人的事,和这件事无关的,一律不谈。我不管你们两家结仇不结仇,更不管你们过去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我们对事不对人,就事论事。这位老人家,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家躺着去。”
李三桐说:“我回家?”
赵志道说:“你回家。”
李三桐说:“唉唉。”转向黄吉顺道:“我们俩的账今天当众两清了,啊,从今以后你再别找我了,啊。”
黄吉顺答应说:“唉唉。”吩咐姜信说:“你把他送回去。”
姜信把李三桐抱上自行车推走了。
赵志道吩咐潘凡道:“开会。”
潘凡说:“好,黄吉顺同志你接着说,你是原告。”
黄吉顺说:“好,我就接着刚才的说。”
赵志道说:“我说过了,和偷菜打伤人无关的话,一律不谈,你说。”
黄吉顺说:“那就简单了。张成才打断了我女婿吴发林的腿,我告他故意伤人!派出所所长决断。”
赵志道说:“这个事呀,我不能独断专行,一个派出所所长,无权决断一个官司,这得经法院判案,我来,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曹大禄说:“对,为什么打断他的腿?”
黄吉顺说:“是啊,就算他来偷了菜,也不过是个偷盗之罪,为什么打断他的腿?”
曹天柱说:“照你说,偷盗还有理啦?活该!我们这的秋菜,碗口大,还没拣苗,你们就来偷,偷也罢了,还要糟蹋,乱拔乱踩,你们说说,今年秋,你们来偷了多少次了?”
黄吉顺说:“那是我们来偷的吗?我们用得着偷吗?我们有户口本,有购粮本,用得着吗?”
曹大禄说:“是啊,你们用得着偷吗?可是,没来偷,怎么叫我们抓住了?打断腿是好的,该把你们的头扭下来!你还有脸告状?!”
黄吉顺说:“我说了,就算他来偷了,你们人多势众,应该打断他的腿吗?”
曹大禄说:“怎么了?还要八抬大轿把他送回去?告诉你黄吉顺,抓住你女婿,就该你包我们大柳树全村菜地的损失!”
黄吉顺说:“你说这个?我还得说,你们的菜全是我们偷的?这几年,偷偷摸摸,哪儿没有?你们自己没有偷的?”
李寡妇暴跳起来,叫道:“黄吉顺你混蛋!我们大柳树谁偷了?前年我们一家一户,不管几口人,一律发两穗苞米过年,我们也过来了,没人说一句怨话,你们城里人受过那个罪吗?你们有粮票,有购粮本,有户口本,还出来偷!天柱说得对,打断腿活该!”
众人怒了。曹大禄叫道:“揍他!”
曹天柱说:“不给这小子说了!揍!”
眼看真的要动手了,曲国经推一下张广泰道:“说话。”
张广泰说:“都不要吵。黄吉顺,今天,别的我不给你说,单说我们大柳树的人。我们大柳树,这几年,没有一个人偷过摸过。我们都是正派人家,生活再难,我们宁肯饿死,也不沾大队公家一点儿东西。我们没有订什么公约家规,也没人说要互相监督,大柳树的人,根本用不着那个,你黄吉顺是想不到的。我们大柳树是新华区的模范村,市里挂了号的,你知道吗?派出所赵所长可以作证,我不给你说假话。我们模范村绝不护短,我张广泰更不护犊子,打断吴发林的腿,应该怎么处理,我们听派出所的,国家有法律,怎么处理,我们怎么接受。至于你们来偷菜,应该怎么处理,我们也听派出所的。”
赵志道说:“老村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曲国经说:“广泰都说了,成才是我的女婿,我不护他。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管什么事,不能乱来。咱们大柳树是模范村,把生产搞好了,粮多菜多,有人来摸两棵就摸两棵,也是肚子饿了,以后,夜里不要出去看了。多出点儿力,什么都有了,好不好?”
没人反驳,李寡妇却忍不住叫道:“我们出力养活贼?”
曲国经板着脸呵斥道:“李七嫂子!”
李寡妇也不响了。
赵志道说:“黄吉顺同志,你这个原告还有什么说的?”
黄吉顺说:“我,我当然,当然听——赵所长的——”
张广泰回了家,王玉珍怯怯地问道:“所长怎么说的?”
张广泰问道:“成才回来没?”
王玉珍指指西间房说:“睡了。”
张广泰说:“他还有心思睡觉!”向西房喊声:“成才!”正在蒙胧中的成才被曲彦芳推醒了,曲彦芳说:“爹叫呢!”
成才出房,张广泰劈面打他一巴掌,骂道:“叫你没轻没重,惹出这么大的事!谁叫你们带棍子的?”
成才委屈地说:“都说要教训教训那些贼!”
张广泰说:“是这么教训的吗?你怎么这么贱?”对准成才又是一巴掌。
曲彦芳突然从房里走出护住成才,叫道:“爹!”推开成才,站在张广泰面前,低头说:“什么不得了的事,你生这么大的气?都有孩子了,还打他?”
张广泰无可奈何,转身回自己房。
黄吉顺要杀鸡,于凤兰端盆开水放在他面前地上,姜信进门说:“大爷,又摊下事了。”
黄吉顺一惊问道:“什么事?”
姜信说:“那个李老头,我拿车子送他回去,进了院,他抱着后座不下来,我把他抱下地,才看出来,他咽气了。”
黄吉顺说:“那你还不赶紧走?”
姜信说:“不成,有邻居看见呢!”
黄吉顺问道:“那,那,最后怎么说的?”
姜信说:“街道委员会要我们把他送火葬场,殡仪馆的汽车要我们出钱。”
黄吉顺说:“真是祸不单行!”情急间,把只活鸡往开水里按,活鸡挣命地蹬一下,挣脱了他,拍翅膀叫着飞跑了,黄吉顺被烫了手脸,痛叫起来:“啊哟!”
大柳树村的村长、组长和全体村民都集合在小学校院里。黄吉顺和于凤兰、小芹也在人群中,派出所所长赵志道站在中心,转动着身子,向全场讲话,他说:
“今天,我们召开大柳树村的村民大会,大家都知道了,是专为解决吴发林偷菜、张成才打伤人这件事。我们派出所,向区法院汇报了详细情况,法院进行了详细研究,提出了处理意见,现在由我来宣布。”
这个开场白,令全体人鸦雀无声,老村长侧耳听,张广泰低头听,黄吉顺、于凤兰、曲彦芳、黄小芹、各组长各有表情。
赵志道继续说:“这件事,说起来比较复杂,其实并不复杂,但是结果严重,这就是我们今天碰到的问题。首先,我们来说偷,不管你为什么去偷,都是不允许的。偷,是剽窃别人的劳动果实、别人的财产,这是对的吗?偷,旧社会都叫贼,要人人喊打的,我们新社会更不允许这种行为。所以,吴发林这个行为是非常可耻的,不能允许的,应该受到严厉的批判,应该受到惩罚。这种行为不严厉批判,不加以严厉惩罚,便会养成些寄生虫。最近这两年,偷盗成风,尤其是在城乡结合部地区,很普遍。不严厉批判这种行为,社会治安必然得不到保证。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张成才,为保护大队财产,打伤了人,这是个法律问题,保护集体财产是对的,但是,你的方法不对,你们手执棍棒,明显的,是一种预谋行为,而且在吴发林已经逃跑的情况下,你们围堵截打,把他打伤,而且严重,可能造成残废,这就超越了保护财产的范围了。在这里,我要向大家讲一讲保护和自卫,有意、蓄意、故意伤害的区别。保护集体财产当然是对的,可是带着棍棒,打伤致残,就违反法律了。怎么办呢?你的目的不是为保护集体财产吗?你可以像最近放的那个电影里,湖南那个看稻谷的人那样,拿着铜锣,敲着,喊着,他不听,抓住他,教育批评;再不听,抓住了,批评教育;他再不听,还可以斗争他嘛。斗争也是批评教育。好了,现在,我宣布,法院的判决,大家都听着。第一条,张成才要为这次事件,写出书面检讨,贴在大柳树村头,以儆效尤;第二条,张广泰家,要负责吴发林的全部医药费用和工资;第三条,张成才要判处一年半劳动教育。这三条,法院公文下达以后,派出所要执行法院判决,大柳树村党支部和行政村长要监督执行。大家听明白没有?”
人们都愣住了,连小芹也大感意外,不由挺身而出说:“有检讨和赔医药费就行了?判劳动教育干什么?”
于凤兰也随之说:“对,别判了。”
赵志道说:“如果在判决之前,原告黄吉顺要求撤诉,派出所可以调解,现在法院判决已经下来了,就不能随便改动了。”
全体村民都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黄吉顺,黄吉顺终于败退了,转身退出学校院子。
村民们暴怒了,一片声地喊:
“揍他!”“不服!”“为什么判一年半?”“砸他的饭馆!”“……”
张广泰站起身,对大家摆摆手说:“都不要吵了!法院的判决,不是小孩过家家!我执行!”
人们又吵嚷起来:
“不行!”“不赔他的!”“叫他自己出钱!”“不去坐牢!”“叫黄吉顺去!”……”
赵志道说:“我还要给大家说一句,我说一句。”
人们静下来。
赵志道说:“这劳动教育和劳动改造不一样,性质不一样,是教育,不是改造,大家不要误会!”
夜。曲彦芳含泪给成才整理衣裳。八月问道:“爹,你要上哪去呀?”
成才说:“爹要去受教育。”
八月问道:“念书吗?”
成才说:“对,去念书。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啊?”
八月问道:“你不是很听爷爷的话吗?怎么还去念书?”
成才说:“不,我没听爷爷的话,得去受教育。你可要听妈妈的话啊!”
八月说:“我听话。妈妈哭什么?”
成才安慰曲彦芳说:“没关系,权当我去上了一年半的中学,有什么了不起?”
有人敲门,成才去开了门,是曹有贵。
曹有贵进门说:“干什么呢?”
成才说:“收拾,去上学。”
曹有贵问道:“张师傅在家吗?”
成才说:“在。”
两人进了张广泰的房,张广泰问道:“有贵,什么事?”
曹有贵:“有点儿事和你商量。”
张广泰问道:“什么事?”
曹有贵怒容满面地憋了好一阵说:“我要去替成才。”
张广泰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曹有贵说:“你别问,我去。”
张广泰又问道:“这怎么回事?”
曹有贵说:“叫你别问你就别问了,我去。”
成才进房来说:“你算了,判决的是我,不要说了,你老婆孩子一大堆。”
曹有贵说:“该是谁就是谁,不能冤枉人,是我!”
成才说:“当时你看清楚了吗?”
曹有贵说:“我没看清楚,可是我觉到了,你没见我这几天一直没说话?我觉得是我。”
成才说:“别胡说了,我看见他夺你的棍,我火了,给了他一下子。”
曹有贵说:“你才胡说呢,他先打了我一拳,想就势夺我的棍,我才狠给了他一下子!”
张广泰听明白了,说:“行了,别争了。都记住赵所长的话就好了。”
曹有贵说:“我去一年半,回来,不亲手宰了他黄吉顺,我不姓这个曹!”
张广泰说:“看!单说你这气性,就该叫你去一趟。好了,在家好好干活儿,学着点法律,咱们吃了不懂这个的亏!早点儿歇着。”
医院里。一间病房四张床,两张床上有病人,一张床留给小芹照护吴发林。吴发林躺在床上吃苹果,有滋有味地问道:“没给快跑留两个?”
小芹说:“有他的。”
吴发林说:“明天给他送几个回去。”
小芹压低声问他:“你觉着怎么样了?”
吴发林暗里动动身,试试腰腿:“反正……反正……还行,嗨,养着。”
小芹说:“老躺着也挺难受的。”
吴发林说:“不,挺舒服的。”
小芹耳语般说:“你怎么能叫他们打了呢?”
吴发林也压低声说:“他们人多,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小芹说:“姜信说你快跑就没有事了。”
吴发林说:“我跑得不慢,他们四面埋伏,跑不出去。”
小芹说:“瞅个空子就跑出去了嘛。”
吴发林生气了,说:“我看出来了,他们想抓住我当猴耍?”
小芹说:“你还能怎么?当贼就缺理。”
吴发林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得叫他们知道我不是包软蛋。”
小芹说:“挨两下就挨两下,央求两句就完了。”
吴发林说:“央求两句?我央求过谁?连你我都没央求过,就给我养孩子了。”
小芹说:“别说那没意思的了。我问你,怎么会打在你腿上了?”
吴发林说:“先是,我看,跑不出去了,照准一个家伙,给他一拳,打了他个趔趄,要夺他的棍子,没夺下来,这时候,他们的人都围上来了,我又照准他胸口飞起一脚,就那么,我站不住了。”
小芹说:“这可是你不对了。”
吴发林说:“怎么我不对了?”
小芹板起脸说:“你先动手打人的。”
吴发林说:“我不动手打他们,能跑出包围吗?我先动手又怎么了?”
小芹说:“无理。”
吴发林说:“无理就无理,反正张成才得去蹲大牢,张广泰得包我的医药费,还得包我的工资。我赔不了多少。”
小芹说:“我说吴发林,这事,认真追究起来,责任在你。”
吴发林说:“怎么在我呢?”
小芹说:“你是贼,又先动手打人,不在你在谁?”
吴发林说:“在我就在我,可是判的是他们输。”
小芹说:“所以,判的叫他们给你包这包那,就不对了;再说,黑夜月亮地,谁也看不清谁,成才更不会有意害你。”
吴发林说:“那可不保准。他恨我呢!”
小芹正色说:“他恨你什么?恨你也应该。”
吴发林一翻眼道:“应该?”
小芹说:“不说这些没味的了。吴发林,张成才是我们的师兄弟,张广泰是我们的师傅,我跟你说,这事,你去偷,是一不对,你先动手打人,是二不对,你住院叫人家包医药费是三不对,冲这三不对,你也应该早好早出院,给他们省点儿医药费,省点儿钱。”
吴发林笑道:“嗬,你倒想得挺周到啊!”
小芹说:“是应该这么想。”
吴发林“嗨”一声,扭转了头。
小芹说:“我说得不对?”
吴发林扭回头说:“你说来说去,为谁说的?为你那个张成才!我可真没想到,到今天你心里还装着他?”
小芹气道:“你嚷嚷什么?想叫人家听见?”
吴发林说:“听见就听见,我不怕,你怕,我偏要嚷嚷!”
小芹说:“你怎么这样?我这好好给你说话。”
吴发林说:“叫我好好上你的圈套?!”
小芹说:“我给你什么圈套了?”
吴发林说:“你当我是傻子?给我滚!”把半个苹果摔到小芹脸上。
小芹“嚯”地站起直指着他道:“好,你是躺在床上的人,我——不动你,我滚!”收拾了另一张床上的衣物,转身出病房。
吴发林家里。
小芹坐在床边生闷气,脸色越来越难看,起身开箱一件一件往外拿衣裳,最后胡乱包起,又坐下生气。
吴发林的妈妈领快跑回家来,问小芹道:“他怎么样了?”
小芹说:“没有事。”
吴妈妈说:“抓老张家去蹲大狱了吗?”
小芹拉过快跑,提起衣包,拉着快跑就走。她带着快跑进了“新新居”,把衣包往原来自己睡的炕上一扔,坐下生闷气,于凤兰进来问道:“怎么了?”
小芹说:“我要和他离婚。”
于凤兰吓了一跳,急忙说:“哎哟,他断了腿,躺在床上,你和他离婚,怎么行?”
小芹说:“管他!”把快跑推给于凤兰,起身出了门。
她路过大翠坟旁,进了大柳树村,进了张广泰家,过院子进了房,霎时呆了,只见成才正背着被褥卷手牵八月要出门,王玉珍坐在炕头抹眼泪。
她问道:“成才,哪去?”
成才说:“把孩子送到她妈那儿。”说罢,出了门。
成才领着八月在前默默走,小芹默默地尾随他,两人前后进了曲国经家。曲国经、曲彦芳、张广泰都在。他们看见她,表情各有反映,曲彦芳奇怪地问道:“小芹?你来干什么?”
小芹说:“师傅,老村长!这场官司得另打!”
曲国经问道:“怎么了?”
小芹说:“判得不对!罪在吴发林!他偷!他先动手打人!你们不能包他的医药费!”
曲国经说:“好了好了,小芹,你是个好孩子,不管怎么说,吴发林断了条腿,不是好事。再说,法院判决下来了,我们不能翻案!你不用为你师傅争这一点儿了。我们研究过了,能过得去。你好好照顾吴发林,他早好早出院,我们也早好早放心。”
小芹说:“不行。应该判吴发林!”
曲国经说:“他断了一条腿了,行了。成才去学几天也没坏处。”
曲国经的态度、语气,使小芹无法再坚持。
小芹返回“新新居”,路过大翠坟旁,见成民和“小顶针”李秀英挨坐坟前,她略停步,又急步而去。
成民坐在大翠坟前愁眉不展地唉声叹气。
李秀英轻声说:“七婶给我说了,你放宽心,别病了。”
成民又叹气说:“是啊!你说,成才去劳动教育,我们能……”
李秀英说:“我知道,以后你别再来了。”
成民问她道:“你爸爸好点儿没有?”
李秀英说:“他不要我煎药,说吃药也好不了了。”
成民说:“还是劝他好好治。”
李秀英说:“你别再操这个心了,他岁数也到了。”把一个绣花布钱包递给成民。【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