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张广泰家院里,在大翠的尸体前,点着四根白蜡烛,瓷碗里盛满黄米,插一箍燃着的香。于凤兰坐在旁边号啕大哭:“我的翠啊,你死得冤啊……张广泰你不是人啊!……张成民害死你的呀……你到阴间去告他……你冤魂不散把张成民抓去……啊呀呀……”
成民坐在大翠尸体旁,眼光失神,木木呆呆,任于凤兰哭骂。张广泰在房里一口一口地抽烟。王玉珍灶下烧火,锅里舀出盆温水,端起要出房门,张广泰喝问她:“你干什么?”
王玉珍说:“我给她擦擦脸。”说着,流泪了。
张广泰说:“你给她擦了脸,不就是认下这件事了吗?”
王玉珍说:“我不管你们怎么说,也不管你们怎么办,孩子叫过我一声妈,我给她洗洗脸,应当的。”
端着盆,出了房,到院里,拧把毛巾,给大翠擦脸,流着眼泪说:“翠儿,我给你洗洗脸……有什么话,晚上你来托梦给妈说……”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了。
围观的人们有的叹息,有的抹泪,有的见于凤兰干号,而王玉珍动真情,便默默走了。
于凤兰见王玉珍又哭又给大翠擦脸,伸手抓住毛巾叫道:“不许你动她!她是我闺女!”
王玉珍说:“既是你闺女,送到我家来做什么?”
于凤兰说:“要你们偿命!”
王玉珍说:“我们还没跟你们要人呢,你们把我们没过门的儿媳妇害死了,这么嚎两声,闹一闹就完事了?你这不要脸的,还算个亲妈?!”“哗”把一盆水泼在于凤兰头上,于凤兰叫一声,跳起身去抓王玉珍,王玉珍就势把脸盆扣在她头上,两人在泥水地上厮打起来。围观的人忙上前劝、拉,都没用。曹有贵两臂一展,分开众人,慢条斯理地抓住于凤兰说:“黄家大婶,你失理了。”
于凤兰抓住曹有贵撒泼,叫道:“我怎么失理了?你曹有贵给我说清楚!”
曹有贵紧握住于凤兰的手腕,像抓小鸡一样拉起她。于凤兰疼得“噢噢”叫道:“曹有贵你干什么?”
曹有贵冷笑道:“嗨嗨,大婶,你过来,我给你说。”把于凤兰拉出人墙后道:“你们不该把大翠妹妹送到人家张家来。”
于凤兰说:“大翠是为成民死的!”
曹有贵说:“大翠为什么死的,现在大柳树没人不知道了,你们原来给她订的八月十五和成民结婚,可是你们又把她的好日子搅了,为什么?因为你们想攀高枝,逼她改嫁一个什么科长——”
于凤兰叫道:“对,就为这个,张成民怀恨在心!叫我们翠儿服了毒!”
曹有贵说:“谁叫翠儿服的毒,我也不知道,慢慢自会明白。我只告诉你,张家是新搬来的住户,在这大柳树没有三亲六故,可是你们要是欺侮人,我们大柳树的乡亲可不能站在边上看!你再撒野我拍死你!”
于凤兰用头撞曹有贵,哭叫道:“好啊,曹有贵你拍,你拍,你拍死我,仗着有大车你就欺侮人!你拍!”
曹有贵厌恶地一甩胳膊,于凤兰便倒在地上了,曹有贵说:“去你的,大车也没轧死你。”转身对王玉珍说:“张家大妈,你也不该沾这个手。他们把人害死了,背了来,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收下?这算什么事?你们不该收,你更不该给大翠洗脸,你沾这个手干什么?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叫他黄吉顺把人背回去!要不,你说句话,我套车,给他拉回去!”
王玉珍坐地下抱着大翠哭道:“翠儿翠儿,我的好孩子,我还指望后半辈子你来替我一把,你就这么撒手不管我啦,我的孩子,你有委屈,为什么不给我说呀?”
于凤兰抱住曹有贵一条腿,咬他的脚背,曹有贵痛叫一声,飞起一脚踢了她个脸朝天,骂道:“臭儿娘们,真要撒野?乡亲们,路不平众人踩,我去套车,大家帮忙,把大翠给他送回去!”
有几个小伙子叫起来,嚷嚷道:“对!给他送回去!”“我们帮你!”几个人正要走,曲国经进院来了,后面跟着曲彦芳。曹有贵见了曲国经,提高嗓门叫道:“好,村长来了。叫村长说,黄吉顺这事对不对?”
曲国经扫视一下众人,威严地对于凤兰喝道:“回去!不许你在大柳树闹事,黄吉顺已经回家了,你若不回去,我叫人把大翠给你们抬回去,走!”
于凤兰慑于曲国经的威严,但还想耍赖,正犹豫间,曲国经瞪起眼喝道:走!你们还有脸出来见人?!”
于凤兰被威慑住了。
曲国经对围观的人们说:“都回家,小孩子们都走,走,都走!”
他把人们都赶出院,拴上了门。然后进了屋,见张广泰闷头坐在炕上,他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也说说嘛,傻闷着不行。”
张广泰叹口气说:“八月十五以后,大翠再没到我家来过。前天下午,我正在炉上生火,大翠忽然来了,我叫成民他妈出来和她说话,成民他妈高兴地了不得,拉着孩子进屋,我也跟了去。成民他妈说,翠儿,不管怎样,你要常来看看我们。我们想你。可是大翠愁眉愁眼地问我们道,大伯,大妈,你们恨我吗?成民他妈说,翠啊,我们怎么会恨你呢?这事怎么能恨你呢?好孩子,我们想你。是你大伯把事情办坏了。你恨我们吗?我给你说过,你大伯脾气太暴。好事办坏了。我能怎么说?我是没把事情办好,我对不起孩子,我惭愧。大翠问我们,成民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说,不知道。没想到大翠对我们说,大伯,大妈,别想我了,恨我,我没有跟着你们享福的命。我一听,这话不对,我问她,大翠,你怎么说这话?成民他妈也说,翠儿,你这说些什么?慢慢地,你爹妈回心转意就好了,拖几天就拖几天。这不是劝她等等吗?可是大翠忽然在我们面前跪下了说,爹,妈,恨我,别想我。她给我们磕了个头,不待我们俩醒过神来拉她,她自己就起身出门走了。我们真纳闷,不知这孩子怎么回事。”
曲国经问道:“后来再没来?”
张广泰说:“就是今天上午的事嘛,她走了以后,我越想越觉得她一定有什么大事,不好对我们开口,才叫成才上县上去把成民叫回来,想叫他们当面说说。哪想到,刚吃过午饭,他们就把翠儿背来了。”
王玉珍问道:“村长,你看这事可怎么办?”
曲国经舒口气说:“我再问问成民。”转身出房到院里,在大翠尸体旁面对成民席地坐下,说:“成民啊,你先别想别的,我问你句话,你去县上开会以前,见过大翠没有?”
成民说:“见过。”
曲国经问道:“她给你说过些什么?”
成民低下头,极力回忆。曲国经误会他有不愿说的话,便以尊长的口气说:“不用怕我,拣那要紧的,给我说说。”
成民吃力地回忆着说:“我们说的还是我们的婚事,我挺生她爸爸的气,说她爸爸眼皮朝上。她说,不光她爸爸这样,她妈妈也这样,还说社会的封建残余害死人。我批评她太软弱,她说我头脑简单,总是把社会理想化。”
曲国经说:“不要说些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大懂。她给你说过什么要死要活的话没有?”
成民断然说:“没有。我们就是这么说的。以前,有一天,在学校院里,我俩闲谈,她说我把社会看得太简单了,我不同意。现在看来,她说得对。我真没看出社会到底有多么复杂来。事实上我们两个都太幼稚。她说,她的父母,也是社会的人,可是,她没想到他们的灵魂有这么,这么‘那个’!可怕!我批评她软弱,她说她承认,是软弱。可是,她说她绝对不做个软弱的人!我说,那么,你回家去,向他们说明白,到我家来。她叹了口气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都是活人说的话,活人唱的歌。我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问她,她说,意思就是她绝对不做个软弱的人!我说那就太好了。我们就说了这些话。”
曲国经挤脑子想,喃喃自语:“绝对不做个软弱的人?……这孩子!当时你就没听出她这句话的意思来?”
成民说:“我们说话,常常一句连一句地连出些话来,嘴里说了,可是不怎么当真。”
曲国经叹道:“唉,白念了许多书,连句话都不会听。你好好听着,我问你,大翠留下话,说生是你张成民的人,死是你张成民的鬼,现在她已经死了,你答应她的话吗?”
成民说:“答应。她说什么,我答应什么,都答应。”
曲国经说:“她要求埋在你家地里,你答应吗?”
成民说:“答应。”
曲国经说:“这样,你可就是丧妻的人了,你要为她送葬。”
成民点头说:“送葬。”
曲国经重重叹口气说:“大翠该安心了。”起身回房里,对张广泰和王玉珍说:“你们不用着急了,成民不会出什么事,我已经把话给他说了,这事只好这么办了。”
张广泰问道:“怎么办?”
曲国经说:“葬,葬在你家地里。这是大翠的心愿,咱不能驳了这孩子的心。成民也答应了,咱不能再委屈他们俩。你们说呢?”
张广泰点了点头。王玉珍说:“老村长,你说这算个什么事!”
曲国经说:“就算这么个事。”
张广泰说:“老村长,大翠到底留下了些什么话?到现在,我只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地听了个一句半句的。”
曲国经说:“她留下的那封信,在我手里。”
张广泰惊疑地问道:“怎么在你手里?”
曲国经说:“黄吉顺不把信交给我,我不看个明白,弄个清楚,我管他?现在我管,也不是为他黄吉顺,而是为大翠。”
张广泰问道:“那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曲国经说:“你们就不要再问了。你们两个,出门不要说闲话,我来安排。”
于凤兰回到“新新居”,黄吉顺忙问她:“你怎么也回来了?”
于凤兰凶狠地骂道:“你这个……你这个……你把我也逼死!”说着,骂着,一头向黄吉顺撞去。
黄吉顺叫道:“哎哎哎,你疯了!”
于凤兰又哭又叫:“我疯了,我疯了,你还我的大翠!你这个杀儿杀女的畜生!还我的大翠!”
黄吉顺推开她,又推小芹的房门叫道:“小芹,出来做饭!”
小芹从房里出来,两眼哭得红肿。黄吉顺语不成句地说:“以后,家里,得你,替你姐,和你妈了。”
小芹往锅里舀了水,把生馄饨扔进锅,然后点火。
黄吉顺发现了锅底清水生馄饨生气地骂道:“冷水生面,你这么煮了,一锅混汤,怎么吃?”
小芹更没好气地说:“不能吃不吃。我是打铁的,不会煮馄饨。”
位于大柳树村南到广华街的路西小树林里,新挖一个深坑,坑边一口黑漆棺材,小芹在棺材旁大哭。大柳树村的人,站成一圈,围在坑外。张成民臂缠黑纱,坐在棺材头前新土上,两眼发直。王玉珍坐在棺材旁,怀里抱个包袱,四角露出新绸布做的衣裳。成才坐在她身旁。张广泰和曲国经站在棺材后,低声说什么。黄吉顺和于凤兰由南而来,到了近前,于凤兰便唱歌一样嚎哭起来:“翠呀,我的好孩子!你死得冤啊!张成民那个没良心的勾引你,害了你啊!”
曲国经上前拦住她说:“好了好了,我们定下的时辰已经到了,你们两家也都到场了,大柳树的全体村民也都来了。眼下正是农忙,你们两家还有什么话,当众说出来,当场了断。以后,谁也不许再提此事。如果都没有话了,咱们送大翠入土。”
黄吉顺叫道:“有话。”
曲国经说:“有话你就说。”
黄吉顺说:“我大翠留下的遗嘱说得明白,她生是张成民的人,死是张成民的鬼,既然是这样,我就要张成民给她死陪活葬。”
曲国经说:“你说,怎么个死陪活葬呢?”
黄吉顺说:“死陪,要张成民和我大翠一棺下土!”
曲国经问道:“活葬呢?”
黄吉顺说:“要厚葬!张成民要披麻戴孝!”
曲国经说:“你看看,张成民戴了孝的。”
黄吉顺说:“要下跪!”
曲国经说:“这件事,得看成民自愿。成民,你听见了吗?”
成民点头,就地向棺材跪下了。
黄吉顺说:“要磕头!”
成民磕头下地,半天起身,又磕下地,第三次磕下地,失声哭起来:“大翠啊!你为什么不给我说明白!”
人们同情地看着成民。张广泰跺一脚大叫道:“大翠,你不该呀!”
黄吉顺得寸进尺地要挟说:“张家人都要给我大翠下跪!张广泰,王玉珍,张成才,都得给我大翠戴孝、下跪!磕头!”
曲国经用眼色询问张广泰,张广泰说:“我们全家听你村长决断。”
曲国经说:“好好好,你们两家都在,大柳树的人也都在,黄吉顺提出来,要张广泰全家都给大翠戴孝、下跪、磕头。张广泰,黄吉顺,你们两家都听着,我下了决断,你们答应不答应?”
张广泰说:“答应。”
曲国经转问黄吉顺道:“黄吉顺,你答应不答应?”
黄吉顺只得说:“答应。”
曲国经说:“好,我曲国经当众决断,黄吉顺这个要求,我首先接受,张广泰一家也要接受,全家都要给大翠戴孝、下跪、磕头!”
村民议论了,不平了,有人向曲国经瞪眼了,成才蹦起来要爆发了。曲国经平静地说:“可是,有一件,要说明白,按照我们的老规矩,老风俗,没有长辈给子女下跪的,要跪,除非有奇冤怪情。黄大翠服毒自杀,有没有奇冤怪情?有!这个奇冤怪情,咱们大柳树全村的人,现在都知道了,我说得对不对?”
在场的人一片声地吼道:“对!”
曲国经说:“所以,我就得按这件奇冤怪情来决断,大家都听着,我这么决断,给黄大翠下跪磕头的,第一个应该是黄吉顺,第二个,是于凤兰,你们俩,今天不当众给黄大翠下跪磕头,绝对不行,你们下了跪,磕了头,我才能最后决断张家跪,还是不跪,大家说,我这个决断对不对?”
人们又齐声喊叫:“对!”“叫他跪!”“叫于凤兰跪!”
曲国经说:“黄吉顺,于凤兰,你们听见了吗?我为什么这么决断?因为你们夫妻俩,特别是你黄吉顺,耍尽手段,欺骗张家。换房的事今天暂且不和你理论,单说拆散大翠和成民的婚姻,逼得大翠服毒这件事,你是罪犯第一名,于凤兰是第二名。你们今天还要张家给大翠下跪?你们是一对无理无赖、无法无天的罪犯。刚才你亲口说了,我决断了,你答应,黄吉顺,现在我决断了,你先跪下,于凤兰第二个跪下,然后再说别的,你们跪下!”
黄吉顺说:“我不跪!我不能跪。”
曲国经说:“你为什么不跪?你为什么不能跪?你不跪就是不服我的决断,逼死人命的是你,你没有罪?你逼死了你闺女,你逼死了我大柳树村的未婚妇女,你逼死了我大柳树村小学要聘请的教员,耽误了我办学,你没有罪?我们大柳树全村的人,看在黄大翠的份儿上,念你是黄大翠的父亲,不追究你,就是饶了你,你还要逼张家老人下跪?!你这混蛋,跪下!”
曲国经气吞山河的宣言,大快人心,大柳树的村民群众终于爆发了,一片声地吼叫:“叫他跪下!”“揍他!”“打!”
张成才的怒火被点燃了,扑上前,抓住黄吉顺先打了两耳光,掐住他的脖子,按倒在地:“你给我嫂子跪下!”“你这混蛋!”“跪下!”
曹有贵等几个“好汉组”的人一拥而上,抬起棺材,下放到坑里,然后动锹往坑里填土。成才把黄吉顺一推,黄吉顺掉下坑,扑到了棺材上。“好汉组”的人只管闭上眼睛往坑里填土,黄吉顺努力往坑外爬,盛怒的成才边骂边一脚又一脚地往坑里踹他。
这发展令曲国经意外,忙上前喝止成才道:“成才!你给我住手!出来!”伸手拉黄吉顺。
成才根本不听,越发兴起,趁势大踢睁不开眼的黄吉顺。黄吉顺大喊大叫挣扎。“好汉组”的人没一个罢手,现场一片混乱。
曲彦芳大叫着跑来叫道:“潘凡同志来了!”
所有的人像听到一声“停止”令,都不动了。
潘凡神色十分恼怒。有人要走,潘凡大喝一声道:“谁也不许走!”
大家都不动了。
潘凡扫视了全场,冷静了一下说:“你们这是干干干什么?你们还还嫌这个事不大?啊?!”
黄吉顺扑到潘凡面前跪下哭诉道:“潘同志啊!你得给我做主啊!他们要活埋我!”咧开嘴大哭大嚎起来。
潘凡叫道:“曹天柱!”
曹天柱瓮声瓮气应道:“在呢。”
潘凡说:“你们把大翠的坟埋好。”
曹天柱说:“正在埋呢。”
潘凡说:“然后,到学校里去。曲国经,把几个组长都带到学校。”
曲国经应道:“好好。”
潘凡命令黄吉顺说:“黄吉顺,起来,跟我走!”
黄吉顺惶恐地应声:“唉唉。”起身跟潘凡走了。潘凡又回头叫道:“于凤兰也跟我来!曲国经,把人都带到学校去!开全村大会。”
大柳树的人们都跟着潘凡为首的一群干部和当事人拥到学校了。院里挤满人,墙头上坐满人,窗口挤满人。
潘凡在教室里诘问黄吉顺道:“国务院公布的婚姻法,你知道不知道?”
黄吉顺没了气焰,低头说:“知道,知道一些。”
潘凡又问道:“青年男女恋爱婚姻自由,你知道不知道?”
黄吉顺说:“知道,知道一些。”
潘凡又严肃地进一步问道:“黄大翠和张成民恋爱你知道不知道?”
黄吉顺还是那句话,说:“知道。知道一些。”
潘凡来气了,厉声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拆散他们?”
黄吉顺说:“我,我没有,没有,我,是大翠自己,是啊。”
潘凡喝问道:“大翠自己?你再说一遍!”
黄吉顺胆怯地说:“是……是……”
潘凡问道:“税务局那个什么科长,和黄大翠是怎么个关系?”
黄吉顺说:“林科长,林科长,没,这关系,没有。”
潘凡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黄吉顺叫冤枉地说:“我?啊呀潘同志,我犯什么罪呀?”
潘凡说:“等我打打打打了报告,再说。你是个个个心术不正的人!曹天柱来了没有?”
曹天柱应道:“来了。”
潘凡问道:“你们今天想干什么?”
曹天柱说:“帮忙埋人哩。”
潘凡说:“把这张桌子搬到院子里。”
曹天柱把仅有的一张教课桌搬到院里。潘凡以从未有过的威严站到桌后喊道:“墙外边的都进来,到教室里面去听!”
人们涌动着,有的进了教室,有的爬上四面房墙头上。潘凡提高嗓门问大家道:“你们大家说,今天这个事,对不对?”
人们齐声喊:“对!”
潘凡问道:“谁对呀?”
人们不响了。半晌,有个人喊:“不对!”
潘凡又问道:“谁不对呀?”
人们谁也说不清对还是不对了,没人出声了。
潘凡说:“这件事,闹成今天这个样,水有源,树有根,从头追起来,第一个不对的是张成民!张成民来了吗?”
成民没有随大家来,现在他坐在大翠坟前发呆。
潘凡说:“婚姻大事,家庭干涉,出现了问题,张成民身为青年团员,小学教师,竟然不做说服工作,不到政府去找有关单位要求帮助。他有文化,明知道有婚姻法,自己不实行,小学教师的身份,青年团员的觉悟都哪去了?第二个不对的是黄大翠!她已经死了,我不多说她,也不该说她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得不到家长支持的时候,应该在家庭努力争取,应该向政府反映,她都没有做,走了轻生这条路,给双方的家庭造成悲伤,造成仇恨。”
人们议论起来了。有人叫:“怎么说他们第一不对,第二不对呀?不对的是黄吉顺和他老婆!”
潘凡说:“我说的是谁不对,没没没没说是谁有罪。要说谁有罪,第一个是黄黄黄吉顺,你是第一罪人。你说张成民害害害害死了黄大翠,毫无道理。事实是,黄大翠是为反反反抗你,而死,她的遗书,说得明白,这是黄大翠自尽以前留下的遗嘱,其中两句话,可以证明。”说着,从怀里掏出大翠的一纸遗书,对黄吉顺说:“你自己也看过了,这两句,‘我生是张成民的人,死是张成民的鬼。’这是黄黄黄大翠的决心,她为什么写这么两句话?不是对你说的吗?不是对你们两口子说的吗?我问你们,你们不拆散她和张成民,她会寻这个短见吗?你说给我听听,你你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拆散他们?”
黄吉顺说:“我,我,潘同志,我……”
潘凡说:“对,就是你!”
曲彦芳高喊道:“黄吉顺图那个姓林的是个科长,是个大官!他们合伙逼着大翠嫁给他!”
人们愤怒了,嚷嚷起来:
“不要脸的东西!打死他!”
“找那个姓林的!”
“把女儿当摇钱树!”
“他家还有个小芹呢?”
小芹捂着脸跑出学校,跑出村,跑到大翠坟前,扑上,大哭:“姐姐!姐姐啊!”
成民呆呆地看着她,在旁的成才愤恨地看着她。
潘凡继续在学校院里讲话:“你黄吉顺罪在何处,你你你先自己去想,等待政府处置。第二个有罪的是于凤兰,你根本不是是是个女人,更不是个母母母母亲,你是个没有良心的婆娘。你是同谋——罪犯!”
于凤兰嚎起来,谁也听不清她嚎了些什么。人们对她唾骂,她嚎着跑出学校。
在曲国经家里。曲国经、张广泰坐在炕上。潘凡在炕下走动着说:“在全村面前,我没批评你们俩。你们俩一样有问题,该批评。”转问张广泰道:“是党员吗?”
曲国经说:“不是,我正在观察培养他。”
潘凡说:“噢,不是。不是党员也是老老老工人嘛,老工人应该有工人阶阶阶级的觉觉觉悟嘛,作为家长也该批评。今天的事,如果不是曲曲曲曲彦芳去找我,你们想想,会是个什么结果?群众激激激动起来,人多手杂,没轻没重,要要要是把黄吉顺打死了,活埋了,再出一条人命,怎么办?这种事,你老村长经过了土改,也不想想可可可能会出现什么局面?”
曲国经说:“我是应该检讨。我想趁这个机会治治他。”
潘凡说:“其实,今天应该批评的首先是你,党员的立场哪去了?前次我就跟你说说说说过,要公平办事,你总有一种情绪,不治倒黄吉顺不甘心,那怎么行?他有问题,我我我我我们有宪法嘛。当然,在这方面,我也应该向你们检讨,没有向你们反复宣传,没有做好这个工作。我检讨。张广泰,你家的张成才和黄吉顺的黄小芹也在谈恋爱?你知道吗?”
张广泰说:“知道,我正愁呢。”
潘凡说:“愁什么?可不许你干涉!”
张广泰说:“反正,叫成才打光棍,我也不许他和黄家来往。天下的姑娘死绝了,我也不要他黄家的闺女。”
潘凡说:“这话就是干涉。青年恋爱这种事,谁也说不一定,家长要顺其自然。还有那个什么科长?”
曲国经说:“姓林的,在市税务局。”
潘凡说:“噢,不好好工作,跑到饭馆勾引民女!什什什么作风?什么干部!如今逼出了人命,饶不了他。”
曲彦芳来到大翠坟前,对成民说:“老师!我爹叫你到我家去。”
成民、成才都看她,成民问道:“什么事?”
曲彦芳说:“不知道。”
成民起身走了。曲彦芳在成才身旁坐下,轻声对成才说:“我爹要把大翠的遗书给你哥保存。”
成才看看俯身在地上的小芹,曲彦芳又附在他耳边说:“上面还有写给小芹的话呢!”
小芹突然歪起身问道:“写给我什么?”
曲彦芳说:“你自己问去。”转身走了。
坟前只剩成才和小芹,两人默默相视,谁也不说话。
经过了这场因为城市户口和乡村农业户口的差异而引起的婚姻悲剧之后,人们的眼光和注意力,快速地回到了对社会主义新生活的向往上了。说到底,是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因为在农村,互助组这种群众自发组织的劳动形式,先天存在着它的弱点,如劳动力强弱不均,生产工具原始落后等等,都难以适应发展生产的要求。然而在大柳树村,人们却还没有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好汉组”也罢,“平常组”也罢,“寡妇组”也罢,春种秋收,人尽其力,物质的、精神的、友谊的、亲戚邻里感情的,各种各样的有偿和无偿的互相交换和支援,使曲国经老支书兼村长领导的大柳树这个“新农村”连年丰收………
田野里,曲国经、张广泰抡镢头刨地,成才在田间播种,曲彦芳和“寡妇组”的妇女们跟在后面掩土,拉碌碡轧地,曹大禄和男子们抡镢头刨地,家属女人们一家一户地送饭到地头。曹天柱的“好汉组”的壮汉们扬鞭赶着马牛犁地,从一片田里卸了牲口,扛起犁耙走向另一片田里。
学校屋檐下挂一具双轮双铧犁,成民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政府推行的双轮双铧犁,“好汉组”不需要,一般的组不愿买,“寡妇组”买不起,也拉不动,作为新事物,挂在学校里,还算合适。
田野一片黑绿色,苞米、谷子、高粱,在阳光下闪亮。这儿那儿的都有人在锄地,男的光膀子,妇女光大脚。孩子们在水渠里洗澡、摸鱼,在村头树林里捉知了。
张广泰房西的香椿树长出一人多高粗壮的新苗。成民挖起一棵香椿树根,扛到大翠坟前,放进挖好的坑里,培土埋好。
香椿落叶盖满大翠的坟,落叶变成白雪。
香椿树长出了新枝新叶。
大柳树的人们又流进了田间,耕、锄、收割。
大翠坟前立一墓碑,上书:爱妻黄大翠之墓,张成民立。碑前埋着一方大青石,周围一片光滑,青石上放个小木凳。成民走来,在凳上坐下,静思片刻,开始翻书,苦读。张家院外的香椿树枝叶茂盛,院里传出打铁锤的“叮当”响声。张成才挑着锔锅担子出大柳树上广华街,沿路吆喝。八角门里大街两旁进城送菜的马拉大车排成队,等待蔬菜站的工作人员批条子,接到条子的,赶起大车向城里去。成才挑担子走过蔬菜店前,一售货员在阳光下懒洋洋叫:“一毛一堆了!黄瓜!”
按照农、轻、重发展国民经济的总方针,农业的发展,推动城市工商业改造,改造的普遍形式是公私合营。被改造的对象们,敲锣打鼓喊口号,流着眼泪送喜报。资本家说,他们“汽车越坐越大,房子越住越小”。私营商店合营以后,原来学徒的、站柜台的、跑街的、吃劳金的、掌柜的,大家一起改进了社会主义。大家都是国家干部,一律称同志,一律平等,一律高兴。走街串巷的小手工业者,参加手工业合作社。大家都是工人阶级,都是国家的主人,都是革命同志,都拿政府的工资,皆大欢喜。只有成才还是个单干户。
成才在一个村庄街边,放下担子,铺开摊子,开始锔碗。锣鼓声震耳欲聋,“庆祝公私合营”的横幅标语层层遮天移动。成才挑担子经过“广华制钉厂”门前,门前围满人,几个人在往门旁挂新牌子:“公私合营新华第三制钉厂”。几个人在往门楣上挂横幅红布,上贴白纸黑字:“庆祝公私合营”,几个人拿来锣鼓,小芹和吴发林从门里抬出一张桌子,朱存孝跟出来,胸前戴朵红花。成才看见了小芹,正要快走,被一个工人认出叫道:“哎,成才,到哪去了?”
成才说:“拉乡,回来了。”
工人拉住他说:“看看热闹。”
成才换了肩,抬头看,朱存孝在桌后站定,向人们扫视一眼,笑着,十分拘谨,极不习惯地说:“大家同志!”
“大家同志”们哄笑了。
朱存孝说:“我们合了营了!”
“大家同志”又是哄笑。
朱存孝说:“唉,我怎么这么上不得台面?打锣鼓!”
响起锣鼓声、欢笑声、鞭炮声,人们四散了。有人发现了成才,围上他,叫他放下担子。有人给他递烟,他谢绝了。在人群中,小芹的身影闪现了一下不见了。有人拉成才进厂,他又谢绝了,挑起担子走去。
成才挑担走在广华街上,小芹从后追上来叫道:“成才!”
成才略回头问她:“干什么?”
小芹说:“我,你,我……”
成才问道:“你怎么了?”
小芹说:“我们找地方说说话?”
成才冷淡地又问道:“说什么?”
小芹说:“我,不知道。”
成才说:“我也不知道。”
小芹说:“你,不知道?”
成才说:“你都不知道,我知道什么?”
小芹说:“我家对不起你们。”
成才说:“不要提你家。”
小芹说:“可我没有对不起你呀!”
成才不言语了。
小芹说:“我家是我家,我是我。”
成才说:“你还想叫我给你的死尸下跪呀?”
小芹说:“谁要你下跪了?我不像我姐。”
成才说:“死了你的心。我爹说了,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我们也不娶你们黄家的闺女。”
小芹说:“你还是听你爹妈的!”
成才说:“不听爹妈的听你的?”
小芹说:“我不听我爹妈的。”
成才说:“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小芹说:“成民哥一句话也没给你说?”
成才说:“说什么?”
小芹说:“说咱俩!”
成才说:“咱俩什么?没说。”
小芹说:“可是成民哥说,他跟你说了。”
成才说:“我哥管不了我的事。”
小芹脚步放慢了,成才加快脚步,两人越走相距越远了。
“新新居”的厦下桌边没人来吃饭。屋里,灶上封火,白案上生馄饨零乱。红案上几块肉,几棵菜,一小盆包子馅,整个店铺显得很冷清。黄吉顺显得消瘦憔悴了,背也有点儿驼了。于凤兰脸庞挂下来,有点儿黄肿,神色黯然。两人在做包子。于凤兰必须低了头,眯细了眼,方能不使肉馅掉在面皮外。
于凤兰说:“面太软了,上不了屉。再揉点儿干面进去。”
黄吉顺说:“今天的定量都和上了。”
于凤兰说:“把明天的和上点儿。”
黄吉顺说:“和上了明天的,明天卖什么?”
于凤兰说:“卖后天的。”
黄吉顺说:“算了,限多少卖多少,落得个清闲。”
于凤兰说:“上不了屉怎么办?”
黄吉顺说:“怎么上不了?不过难看点儿。”
于凤兰说:“可我们还得保个牌子啊!”
黄吉顺说:“什么牌子?你是天津的‘狗不理’?谁给你无限供应?卖多少,一个月也是二十四块钱的工资,省点儿劲儿。这公私合营,倒成了限制发展了。”转头看见白案旁的豆腐磨,陷入了沉思。
于凤兰说:“别忘了,你自己说的,你是社会主义改造的对象,得表现得拥护政府。”
黄吉顺说:“供我多少我卖多少,还不算拥护?一个馄饨铺,算个什么对象?!人家那些拿定息的、赎买的,还不算改造对象呢!我算个啥东西?”
于凤兰说:“你不是也归在那一流里?还说挺光荣的。”
黄吉顺说:“和你说话真是生吃狗肉,臊腥(扫兴)。”
于凤兰说:“找个会说话的去!”
黄吉顺仍怔怔地看着豆腐磨说:“现在,一天没有以前一个早晨的生意多。”
于凤兰说:“不是更省你的劲儿了。”
成才挑着担子走过大翠坟旁,见成民坐在坟前凳上看书,走过去,放下担子,就地坐下。
成民问道:“回来了?”
成才问他道:“你给黄小芹说什么了?”
成民问道:“她找你了?”
成才又问道:“你给她说什么了?”
成民说:“我给她说了大翠信上说的话。”
成才问道:“我嫂子说什么了?”
成民说:“大翠信上跟她说……唉,你自己看。老村长把大翠的遗嘱交给了我,叫我保存。这上面有句话,是说给小芹的。”他从袋里小心地摸出一个小包,解开,拿出一个折叠的信封,从中拿出信纸,轻轻展开,递给成才,成才接过,展开看。
这封信是大翠写给成民的,上面写道:“成民,我等你,你没有回来,我不等了,因为我不知道,等到你回来,是个什么结果。我对你说过,我虽然软弱,却绝不做软弱的人。我也对你说过,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知道,另一个世界是没有的,但是我去创造一个,我在那里等着你。我请求你原谅我这个行为,我只能这样,才能向你证明我的誓言。我请求你,把我葬在你家的土地上,并请求你代替我,向我的公公婆婆谢罪。我知道,我也对不起他们。我的妹妹小芹,生性比我刚强,但是,我很担心她的命运,因为她还小,幼稚,在我们这个家庭里,也许她会同我一样,逃不出封建的罗网。她在爱着你的弟弟成才,你要告诉她,不要学我的样,要爱,就真爱,不顾一切地勇敢地去爱。拜托你,我的未能成婚的丈夫。你的未能成婚的妻子黄大翠亲书。”
成才早已经眼泪滴滴,看不清字了。成民对他说:“小芹找过我几次了,说她要找你说话,你不理她,这信,我也给她看了,事情决定在你,也决定在她。”
成才说:“我不想再给爹妈添难受。”
成民轻叹了一口气。
阴霾密布,隐隐雷声。曲国经像疯了一样,在大柳树街巷挨家挨户推门叫人:“快下地!要来大雨了!”
“三婶子,你还能动弹吗?快下地去,要来大雨了!龙口夺粮啊!快!”
“快,去割麦子!抢收麦子!”
大柳树村小学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张成民在教室里缓慢地走动。曲国经闯进院急叫道:“老师!放学!叫孩子们都回家帮大人抢收麦子!”
隆隆雷声里,金色的田野里,各处都有男女老少抢收小麦。路上,车载马驮,人背人抬,一条金色的长流涌动。一直说笑不停的、制造快乐的李寡妇几乎要哭了,念叨说:“这么多麦子,我们可怎么办呐?老天爷,你让我们寡妇们一步。”
曲国经突然出现,风风火火地说:“还叨叨什么?快割!”说着便弯腰挥镰,一扫一片。
李寡妇问他道:“你家割完了?”
曲国经催她道:“别管我,快割!”
寡妇们低头挥镰。学生们跑来了,成民快步来了,他们割的割,拔的拔,麦黄的田野到处升起金黄色的尘埃。
张广泰和成才在麦田里奋力挥镰割麦,王玉珍在后打捆。张广泰抬头间忽见对面有两个女人在麦丛间伏身起身地割来,不由得惊问道:“谁?”
成才抬头看一眼,吃惊了,说道:“曲彦芳和小芹!”
王玉珍也直腰看见了她们,感激地说:“她们来帮忙。”
张广泰皱起眉说:“这,怎么办?”
成才说:“我去赶她们走!”
王玉珍呵斥他道:“这么不懂事理!”
成才说:“我们的麦子泡了汤,发了芽,沤了肥,饿死我,也不要她黄小芹帮忙!”
张广泰低声怒喝道:“混!”
成才却还是提镰走去了。张广泰对王玉珍说:“你看这东西!”
成才来到小芹面前说:“你也来了?”
小芹仍低头割麦子,说:“我来了。我妈说她也想来帮你们!”
成才骂道:“你妈?那老混蛋,你别在我眼前提她!”
小芹说:“所以我没让她来。”
成才说:“你来帮我是什么意思?”
小芹说:“农村长大的,谁不知道三夏是什么日子?”
成才说:“不用绕弯,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哥又给我说了,你死心,我已经有爱人了。”
小芹吃一惊,问道:“谁?”
成才一指曲彦芳说:“就是她!”
小芹呆了,曲彦芳愣了,叫道:“成才,你说什么呀?”
成才说:“不用不好意思,就是我们俩。”
小芹说:“就是你们俩,我来帮你们割麦子也不算错呀!”
成才说:“那你就割。”扭头走了。
曲彦芳对小芹说:“这个成才!胡说八道!不为抢收,我非打他不可。”
小芹低头割麦,委屈的眼泪大粒掉下地。大颗的雨点落下麦地,田野一片人声喧哗。
林科长背个背包,由八角门方向缓步走来,到“新新居”前,进了厦下,向门里望。
黄吉顺先发现了他,愣怔一刹,出门又看了看他,低声冷漠地,还有着点儿气呼呼地说:“你又来了?”
林科长说:“来了,看看你们。”
黄吉顺说:“坐。”
林科长在凳上放下背包,问道:“生意还好吗?”
黄吉顺说:“呃,天天不够卖的。”
林科长说:“那就是说还不错。”
黄吉顺说:“不错。哪能错?你这是要上哪出差?”
林科长叹口气说:“也算出差。”
黄吉顺问道:“怎么也算出差?到哪去?”
林科长犹犹豫豫又叹口气说:“到大柳树。”
黄吉顺问道:“干什么去?”
林科长说:“怎么给你说呢?为大翠的事。”
黄吉顺说:“大翠的事已经了了。”
林科长说:“你们是了了,可我才刚开始。”
黄吉顺问道:“这话怎么讲?什么刚开始?”
林科长说:“呃,我呀,花了钱,请了客,做了个好梦,落了个恶果。”
黄吉顺说:“这是怎么说的?我听不明白。”
林科长说:“你还不明白?你说大翠愿意嫁给我,我就做起梦来了。结果呢?我落了个放弃工作、勾引民女、作风流氓、破坏婚姻法、破坏宪法的罪名,关起门来写交代、写检讨、写反省。写一次,不过关,再写;写两次,不过关,再写。一天三顿饭,有人送了吃,大小便有人跟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最后给我定了个下放当地、劳动改造、以观后效的处理方案。我得到大柳树去改造了,在哪跌倒的在哪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后效。”
黄吉顺被勾起了痛楚。点点头说:“谁也没长前后眼哪!”
于凤兰出门来,凑近林科长看一看说:“是你呀?”
林科长应道:“是我!”
于凤兰问他道:“吃碗馄饨?还是吃盘包子?”
林科长说:“什么也不想吃。不过,吃一点儿就吃一点儿。馄饨,包子,都吃,也是个念性。”
于凤兰说:“我给你煮去。”
林科长问黄吉顺道:“是你告的我?”
黄吉顺抱屈地说:“我怎么会告你呢?”
林科长问道:“那是谁呢?”
黄吉顺说:“不用问。大柳树有个老家伙叫曲国经,土改上台当的村长。到那,你小心点儿,一定是他要治你,要不,怎么叫你到他那儿去改造呢?”
林科长吃惊地叫苦道:“我的天!”
于凤兰给林科长端来馄饨和包子说:“面没有好面,馅没有好馅,凑合着吃点儿。”
林科长从腰里掏出钱包,黄吉顺冷漠地说:“你还给钱哪?一碗馄饨,我还请不起你?”
林科长说:“哎不!从今以后,我和谁都得搞清楚,和你更得搞清楚,别再落个经济上的问题。”【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