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傍晚,夕阳躲在西天一片黑云后,给黑云镶出个彩霞的边缘,散射出金色的光芒。成民和大翠并肩在村头树林里眺望“新新居”。“新新居”厦下寂寥无人,两人就地坐下,沉默。金色的秋光却变得令人忧伤。
成民问大翠:“你到底怎么想的?”
大翠沉默着不回答他。
成民又问道:“是不是觉得这样难堪?”
大翠呆呆地望西天,流泪了。
成民说:“不管什么话,你说出来,我们商量,老不说,我着急。”
大翠长叹一声摇头说:“我想来想去,这……”
成民催道:“怎么?你说呀!”
大翠说:“心里很乱。”
成民问道:“乱什么?”
大翠负疚地说:“全在我!”
成民问道:“你怎么了?”
大翠说:“没有我,你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
成民不以为然,说:“你说的什么?我有什么麻烦?”
大翠说:“不要哄我,你装着没有事一样,你爹,你妈,还有成才,都因为我……”
成民说:“对,他们都希望我们好。可是,怎么能怪你呢?要怪,怪我,我检讨过,太性急,和你爸说话,确实不够礼貌。”
大翠摇头说:“不是你礼貌不礼貌,是他不把我当人。”
成民说:“所以你要争取你的地位。”
大翠又摇头说:“我给你说过,你还没有在社会的大河里生活,不知道这河水是什么味。我家是泡在这条大河里的,灌满了河水……”
成民鼓励她说:“你就应该游出来,游到岸上来。”
大翠摇头说:“我不是游出来了吗?”
成民问道:“那你怎么还这样?”
大翠反问道:“是啊!我真游出来了吗?”
成民不解地问道:“怎么?”
大翠说:“你好好想想,我们这样熬过八月十五,又会怎样?”
成民说:“会怎样?你父母不得不承认。”
大翠连连摇头。
成民说:“我爹就是这么说的。”
大翠说:“那是他气头上的话。你妈呢?”
成民说:“到时候我妈也不会反对。”
大翠摇头说:“亲戚朋友呢?街坊邻居呢?村里人们呢?他们没有喝我们的喜酒,没有闹洞房……”
成民说:“要那些干什么?”
大翠说:“你可以不要,我可以不要,可是他们要!我爹我妈要,你爹你妈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成才小芹也会要,连村长也得要!他们不能不要,连小芹的厂长朱存孝也得要!他们不要我们还得给他们。要不,小芹在厂里也会被人瞧不起,背后挨嘲笑。”
成民说:“你怎么想这么多?亏你还是高中毕业。”
大翠说:“我们就是想得太少了的过错。”
成民说:“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向封建残余屈服?”
大翠说:“我不屈服,永远不屈服,但是这么下去……我还是退让一步!”
成民问道:“怎么退让?”
大翠说:“回去,回到那个灌满河水的饭馆里去。”
成民又问她:“以后呢?”
大翠说:“流动的河水会磨平一些生活的棱角。”
成民性急起来,说:“你说我们的事就算完了?”
大翠说:“成民,你记住,黄大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成民说:“就是鬼也要等着你。”
两人都流泪了,生离死别地拥抱在一起。
成才和小芹从树间望着他们。
小芹要笑了,问成才道:“他们在干什么?”
成才说:“谁知道他们。”
小芹笑道:“谈恋爱?”
成才说:“不是,不是。咱们走。”
小芹伸出手给成才,笑道:“你不拉拉我的手?”
成才说:“拉手干什么?要结婚就结婚。”
小芹红了脸瞪起眼,叫道:“谁和你结婚?”
成民闻声,回头看见了成才和小芹,问他们道:“你们俩在干什么?”
成才不知所措地呆了,小芹却笑着反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大翠轻声叫:“小芹!”
小芹走来。大翠对她说:“吃过晚饭,我们回家。”
小芹吃一惊,问道:“回家?!”
成民说:“我送你们回去。”
小芹说:“要回你们俩回,我不回。”回身拉住成才的手说:“我们回你家。”想了想,又对成才“严正声明”道:“这不是我拉你的手啊,也不是你拉我的手!这个不算数。”
成才问道:“什么不算数?”
小芹说:“不算谈恋爱。”
成民和大翠在树丛间愁肠百结般低头走着。成民低声说:“得对我爹妈说说,看他们的意见怎么好。还有村长呢,他在等着你爹来找他,我们这么回去了,他该生气了!”
大翠说:“我的命真苦。”
成民说:“怎么说起命来了!”
大翠说:“不说命说什么呢?”
已是晚饭后,张广泰家院里,桌上摆着的饭菜一点儿未动。张广泰、王玉珍、成民、成才、大翠、小芹六人围桌而坐,全都沉默。王玉珍低声说:“还是翠儿想得周到。”
张广泰说:“村长那儿,我去说说,从言谈话语里我听着村长对你爹不甚满意,想借这件事整治他一下。我们又撤了梯子,把他闪了,不好。”
大翠说:“村长瞧不起我爹。”
小芹说:“开村民大会老批评他。”
张广泰说:“好了,吃饭,吃了饭,成民成才送你们过去。成民成才在外面听着,有动静,只管进去帮她们。”
小芹对成才笑了,成才却低了头。这瞬间的交流却被王玉珍看在眼里了,她眉头蹙起来。
这个八月十五中秋节张成民和黄大翠结婚的事,到底被黄吉顺搅黄了。张广泰一头恼火却也无可奈何。黄吉顺虽然达到了他的目的,却也因一片黄豆地被曲国经收给了张广泰心痛不已。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张成才又扛着镢头来到了他的“新新居”房西头来刨那两棵香椿树根了。在他看来,这是明摆着故意来找茬的,他真是忍无可忍了,冲过去,豁出老命地挥起老拳,疯狂地、狠狠地揍了成才一顿,直打得他鼻子流血才放手。成才自知不是黄吉顺的对手,急急退回大路北,往家走,正这时,小芹从后追上了他,拉住他说:“别走,回去!回去!叫他赔!”
成才问道:“赔什么?”
小芹说:“叫他赔你的鼻子,不赔就砸他的锅!我帮你。”
成才说:“不!你家的东西,还有你一份呢。”
小芹说:“嗨,我才不要他的呢。”
成才说:“你不要我也不砸。上次,我爹砸了,砸出事来,你忘了?”
小芹问道:“你就这么白挨打了?”
成才说:“当然不能,我回去找我爹。”
小芹无比赞同地加火说:“对。叫我师傅来砸他,你快去,我在家等着。”
黄吉顺站在厦下看着小芹和成才那拉拉扯扯亲亲热热的样,不禁自问道:这两个小畜生又干什么呢?”他直看着小芹放了成才的手,回来了,他跨上前迎住问道:“你给他说什么了?”
小芹明显是故意气他说:“我们谈恋爱。”
黄吉顺真的大惊了,喝道:“什么?”
小芹有意气他,笑着说:“我们谈恋爱。”
黄吉顺气急败坏地吼起来:“你和他谈恋爱?”
小芹反问道:“怎么了?”
黄吉顺骂道:“你个小小黄毛丫头,也要谈恋爱?”
小芹决不退让地说:“怎么了?我们正大光明!”
黄吉顺大叫道:“我拍死你!”
小芹说:“你拍!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打了成才,就是打了我爱人……”
不待小芹说完,黄吉顺操起擀面杖向她打来:“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小芹边逃边幸灾乐祸地叫道:“好!成才回家叫他爹去了!你等着,我师傅,我公公来了,再砸你个满堂红!”她甚至还带着笑,跑出厦下,跑过马路,向北去了。
黄吉顺可被她这一喊镇住了,失失惶惶转身回房,吩咐于凤兰道:“快把碗盘收拾一下,我去找潘同志。”
于凤兰几乎要哭了,泣声道:“我哪辈子欠下了你们黄家的债!”
成才满嘴血,回了家,王玉珍见状吃一惊,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成才问道:“我爹呢?”
王玉珍说:“村长叫去了。你这鼻子怎么了?”
成才愤愤地说:“黄吉顺打的。不让我刨树根,叫我爹去砸他!”
王玉珍拍一下手说:“啊呀!我就说,刨那两根破树根有什么意思?你们不是成心积两家的气?你就别给你爹烧火了。快洗洗,别叫你爹看见。”说着舀了一盆水,动手给成才洗脸。
小芹跟着进门来了,看见满盆血水,大叫道:“啊呀,这么多血!我师傅呢?”
王玉珍问道:“你又干什么?”
小芹兴奋地说:“叫我师傅去砸我爹!”
王玉珍劝道:“啊呀,小芹,我的好孩子,你可别跟着闹哄了。”
小芹说:“我不能让他白打了成才!成才是我的爱人!”
王玉珍听了,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了,眼泪不觉流下来,长吁一口气道:“我的天呐!”
黄吉顺回到了“新新居”。刚进门,于凤兰便迎住他问道:“潘同志来了?”
黄吉顺说:“他说,等张广泰真来了,再去叫他。”
这时,门外又来了吃饭的顾客,有的喊:“掌柜的!”有的习惯地带玩笑地叫:“混蛋王!”“混蛋王!”“老黄!”
黄吉顺应声招呼叫道:“来了!”同时吩咐于凤兰:“上灶!”
于凤兰转头叫道:“大翠!”
大翠懒洋洋出房来,头未梳,脸未洗,神不守舍,捅火开灶。
黄吉顺在厦下一边招呼吃饭的顾客,一边两眼紧张地瞅着马路北。未见张广泰出现,却见成民脚步平稳地走来了。成民走过厦下,未和黄吉顺打一声招呼,便径直走进屋里。黄吉顺追进屋里问他道:“你又来干什么?”
成民说:“我来看看大翠。”
大翠转头吩咐成民说:“来了?到我房里坐去。”
成民问她说:“你好吗?”
大翠说:“就这样。”
成民说:“你忙着,我不坐了。明天再来看你。”
大翠说:“你到我房里去坐着,自己泡茶喝。”
成民说:“不坐了。明天再来。”说罢,还是不看黄吉顺,稳步出门去了。
这可使黄吉顺纳闷不安了,他目送成民走出厦下,急走出门,问于凤兰道:“这一来一走的,算怎么档子事?”
于凤兰说:“我知道怎么档子事?正要问你呢!这么不清不楚,没完没了的,算怎么档子事?没按下葫芦又起来瓢,又冒出个小芹来!”
张广泰瞅着成才面前一盆血水,两眼冒火。
小芹在旁煽风道:“师傅,我可不让他打成才。”
王玉珍劝道:“小芹啊,别说了,这么点儿事不值得闹哄的。”小芹拉起成才说:“走,我和你去刨,看他敢再打你!”
张广泰说:“我也去。”
王玉珍拍手高叫道:“你们想干什么?”伸手拦住张广泰,回头对小芹说:小芹,帮我做饭,谁也不许出去。”
张广泰被拦住了,装了一袋烟,哆哆嗦嗦点火吸着。
王玉珍低声责怪他说:“你成个没头苍蝇了,白长了一双眼,鼻子底下的事儿都看不见。”
张广泰气道:“什么事我看不见?”
王玉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成才和小芹恋爱了。”
张广泰着着实实地吃一惊,看看成才和小芹,低声叫道:“啊?!”
他们说话间,小芹拉着成才走了。
王玉珍望着他们的背影对张广泰说:“啊有什么用?想想怎么办。”
在“新新居”房西,成才抡镢头刨树根,小芹从房里提着一桶水走过来,对成才说:“你出来!用水泡一下,省力气。”成才爬出坑,小芹把水倒进坑里,两人在坑边并肩坐下。
黄吉顺站在厦下瞅着这一对,心焦如焚,愁苦自语道:“不信我就管不了这么个小东西?”于是,大喝一声:“小芹!”
小芹慢回头挑衅地问道:“干什么?”
黄吉顺喝道:“你在那干什么?”
小芹对他笑道:“谈恋爱!”
黄吉顺狠狠骂道:“你个傻东西,你知道什么叫恋爱?!”
小芹笑道:“你才傻呢。我小时候,你老说我傻,不让我上中学,叫我学打铁。现在我大了,还是工人阶级,顶天立地,谈恋爱你管得着?”说着又转头对成才道:“他来打我,你就打他!”
此时的黄吉顺,想吼,无用,想打小芹,当着几个正在吃饭的顾客,真不是时候,只能干鼓气。
又一拨生意来了,吃饭的人很多,黄吉顺在厦下门市招呼顾客。于凤兰强打精神,门里门外,见缝插针地东一把西一把地帮忙。大翠没精打采地在灶上掌勺,馄饨开了锅就捞,好像不看生熟,有的多有的少,作料也放得不匀。成民的面貌在她面前锅上的蒸气里频频闪现,正这时,她听见母亲于凤兰叹息着和父亲黄吉顺的对话——
于凤兰说:“你总得打发她呀!”
黄吉顺说:“你叨叨个啥?我不是在四处托人吗?”
于凤兰说:“不如随了她的心!”
黄吉顺说:“我不吃回头草!”
“啪!”大翠用勺子砸碎一摞碗,回了自己房。
于凤兰看着破碗碎片,对黄吉顺说:“你看看,把她急出病来怎么办?”
黄吉顺说:“怎么办怎么办,老叨叨我!”说着,急忙端着两碗馄饨出门到厦下,对顾客强作欢笑地问道:“再来盘包子?”
李三桐来了,面色如土,咳个不停,在厦下一张空桌边坐定,张口大喘气。
黄吉顺侧头看看他说:“来啦?”
李三桐连声地咳着说:“你交办的事,有眉目了。”
黄吉顺低声催道:“说说。”
李三桐咳着说:“这人你还见过。”
黄吉顺问道:“谁?”
李三桐说:“八角门里二友居掌柜的,记得?”
黄吉顺眨眼不响。
李三桐说:“老伴去了,想续个弦。我看大翠配他合适。”
黄吉顺瞪眼说:“那不是个老棺材帮子吗?”
李三桐说:“哎!老棺材帮子怎么了?连我都想再娶一房呢,现在我在邮局门口代写家信,给取包裹的刻图章,一天能闹七八毛钱。这也是我赶上解放的好日子了,我们老人都枯木逢春了。年纪大点儿,娶个年轻的,老夫爱少妻,更好,养下的孩子聪明。”
黄吉顺啐他一口说:“你别恶心我了,不成。”
李三桐说:“那么,我再给你寻摸寻摸。哎,我哪天来上班?”
黄吉顺说:“嗨!秘书的事啊?上级说,联社不是政府机关,不许设秘书。你的事,吹了。”
李三桐吃惊道:“吹了?”
黄吉顺一甩手说:“吹了。回家歇着。”
李三桐咳着说:“给我一碗馄饨。”
黄吉顺问道:“带钱了吗?”
李三桐说:“没有。”
黄吉顺说:“前次你还欠着一碗馄饨的钱呢,今儿不赊。”
李三桐说:“那,给我碗汤。”
大翠端出一碗馄饨送到李三桐面前说:“李老,您慢慢吃。”
黄吉顺白大翠一眼说:“看你!他要汤!……败家子!”
大翠进屋了。
黄吉顺转向李三桐说:“给你记着账啊!”
李三桐点头,喝口汤,呛着了,连声咳起来,咳着咳着,脸青紫,断气了。
黄吉顺:“嗨嗨嗨,你别不喘气啊!喘气啊!喘气啊!喘!使劲喘!喘气!你可别死在我这儿!”
李三桐早不喘气了。黄吉顺惊惶懊丧,拍腿大叫:“这算怎么说的,真是我倒霉倒到家了。你们各位都看见了,我好心好意给他碗馄饨吃,你们各位可给我作证啊,不要说我黄吉顺谋害了他!”
顾客们叫起来:“快送医院抢救!”“呛肺了!”“报公安局!”“告诉他家里!”“把他放地下,放平了!”……有人悄悄走了,嘴里骂道:“倒霉,碰上了死人!”
黄吉顺连声央求大伙:“各位行好帮忙,把他抬下地!”
于是,剩下的几个人动手,帮着黄吉顺小心地把李三桐抬下地。经过挪动,李三桐竟缓过气来,咳一声,张嘴大喘气。
一个人小心地说:“活了!”另一个同情地说:“老人上年纪了!”
黄吉顺囚徒遇上大赦一般地松了口气说:“啊呀我的老爷子!你可饶了我了!我叫你亲爷爷,你回家,馄饨钱我不要你的了。回家,啊,以后可别再来了。”
一个声音平静地说:“这就没事了。”黄吉顺抬头看,是林科长,身穿崭新的中山装,黑皮鞋,新理的发和皮鞋一样乌黑锃亮,正在支起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
黄吉顺忙迎上前叫道:“林科长!快请坐。您好久没来了。”
林科长颇潇洒一摇手说:“您忙您的。”
黄吉顺奉承地点头说:“好好好,您先坐着。”进门捅一下于凤兰,向林科长一努嘴,轻声说:“好好招待。”又出门去,搀扶着李三桐走了。
林科长向屋里瞄一眼,于凤兰走来说:“林科长,您可好久没来了。”
林科长首长派头十足地点点头说:“事儿忙。”
于凤兰问道:“您要吃点儿什么?”
林科长说:“有什么可口的下酒菜?”
于凤兰笑道:“有啊,我给您拌几个冷菜?海蜇、肚丝、秋黄瓜、小蘑菇,怎么样?”
林科长点头说:“好好,有什么酒?”
于凤兰说:“什么牌子都有。杏花村,怎么样?”
林科长说:“好好,来一瓶。”
于凤兰说:“您稍微等一会儿。”
林科长说:“不着急。”
于凤兰进屋去了。林科长扭脖子向屋里瞅,只见于凤兰的身影晃来晃去,他起身在桌间踱步,向屋里望,越望越失望,越失望越要往里望。忽听于凤兰叫道:“大翠,来帮我一把。”果见大翠出房来,形象和往日大不相同。林科长有点儿失望,又回桌前坐下。
黄吉顺匆匆回到“新新居”厦下,拉凳子在林科长对面坐下,松口气说:“总算打发他上了车。这个孤老头子!”
林科长说:“开店最怕碰上这种事。”
黄吉顺问道:“林科长最近忙?”
林科长说:“是啊,工作调动了,交接手续一大堆。今天总算有点儿空了,特地来你这儿吃碗馄饨。”
黄吉顺笑问道:“调到什么单位了?”
林科长说:“市税务局。城建我是坚决不干了。一天到晚,风沙水泥,一个月鞋子也要多穿几双,太累。”
黄吉顺说:“税务好啊,不比公安差。提升了?”
林科长说:“提升是没提升,可是比提升两级还好。不住集体宿舍了,给了一套房子,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有,洗澡有浴池。城建局的处长也没有这条件。”
黄吉顺说:“好啊,这才是实惠的。买了辆新车?”
林科长说:“给我专用的。”
黄吉顺说:“有了单套房,不把爱人接来?”
林科长说:“唉,什么爱人?我还没有爱人呢。”
黄吉顺笑道:“啊呀林科长,这您就不对了,怎么跟我开这种玩笑?凭您,还没有爱人?”
林科长说:“这好说谎的吗?”
黄吉顺不相信地说:“就您?这么一表人才,年轻干部,还没有爱人?”
林科长说:“啊呀,忙啊!”
黄吉顺恍然地说:“噢,噢……”
于凤兰送来精致的四盘冷菜,黄吉顺敲敲桌子说:“嗨嗨,怎么吃这个?”
于凤兰说:“林科长自己点的。”
黄吉顺挥手说:“撤了撤了,都撤了!”
林科长不解地说:“我还没吃呢。”
黄吉顺对于凤兰说:“不是有对虾吗?炸两对半斤的。哎,不不,曲坊的螃蟹,拣半斤以上的,蒸四个。”又转向林科长说:“您好久没来了,您是熟人,今儿,听我的。”
林科长不好意思地谦让说:“啊呀,这怎么说呢?听你的,我得付钱呀!”
黄吉顺一扬头,说:“嗨,既然说听我的,能叫你出钱吗?”
林科长笑道:“这不好意思?”
黄吉顺挺爽快地说:“什么不好意思,老熟人了。”又向屋里喊道:“不要着急,要蒸透了!听见没有?”
林科长客气地说:“啊呀,这,真……”
黄吉顺说:“以后我这里,少不了还要麻烦你呢。”
林科长说:“可是呢,我一直在忙着,前些日子你说要我介绍个工人到城建去的事,还没给你办呢。”
黄吉顺说:“叫您费心想着,那事已经过去了。她们厂里参加包产包销合作了,您也已经离开城建了,算了。现在倒是有另一件事要托您,不知您肯不肯帮忙。”
林科长问道:“什么事?”
黄吉顺说:“你来吃饭也看见了,我这个闺女,叫大翠,高中毕业,城市户口,一直在家,没有个工作,你能不能给介绍个人?啊?”
林科长说:“有恋爱对象了吗?”
黄吉顺说:“有对象我就不麻烦你了。”
林科长若有所思地眨眨眼说:“是吗?”
曹有贵赶大车,车上载两个口袋,车后跟着曲国经,来到张广泰家门外时,曹有贵喊了一声:“张师傅!”停了车,曲国经帮他从车上卸下口袋,两人背进院。张广泰迎出屋外叫道:“哟,曹有贵,村长。”
曹有贵进了屋,说:“豆子,给你打出来了。放哪?”
王玉珍说:“就放这。”
曹有贵放下口袋,对张广泰说:“张师傅,再说一遍,以后不说了,凡用车的事,给我说一声,别的咱没有,啊。”
张广泰感激地笑说:“一定。少不了累苦大家。”
曹有贵说:“我还忙着,走了。”
曹有贵出门去后,张广泰招呼曲国经说:“村长,坐。”
曲国经说:“坐不下了。三秋人人忙。成才呢?”
张广泰说:“我叫他到‘新新居’去刨两棵香椿树根。”
曲国经说:“听说,他给黄吉顺打了?”
张广泰说:“我这正生气呢。你怎么知道的?”
曲国经问道:“黄吉顺一直没来找你?”
张广泰说:“没有,没露面。”
曲国经说:“黄豆,曹天柱他们给你收拾了,你们收着,过冬算个吃食。”
张广泰说:“唉,村长,我收下这豆子,倒觉得对不起黄吉顺。至少应该给他豆种钱。”
村长说:“他有钱。明天起,你生起炉子来,专门打一样东西。”
张广泰问道:“打什么?”
曲国经说:“菜刀。”
在“新新居”厦下。林科长已微醉了,和黄吉顺亲热地握别说:“就这么定了,啊?”
黄吉顺说:“好好。我等你信。”
林科长说:“行,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林科长骑车走了。黄吉顺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好一晌没回过身来。待刚转回身,林科长的身影又在马路东口出现了,慢慢悠悠,回来了。他支起车,对正在招呼顾客的黄吉顺说:“老黄同志。”
黄吉顺说:“哟,回来了?”
林科长说:“今天这顿酒菜的钱,我得付给你。”
黄吉顺说:“嗨,你这人,我说过了,我请你,你不给这点儿面子?”
林科长说:“这不好。我是政府人员。这……”
黄吉顺说:“嗨,政府人员不是人?你忙你的。哪天我到你那里去,我们再喝一杯。”
林科长说:“好。等我的信,不过我那里可不像你这儿这么方便。”
黄吉顺说:“不用准备。我们就是说说话。”
夜幕降下来。于凤兰收拾了饭桌进了大翠房里坐下,对在灯下发呆的大翠说:“你爹托林科长给你在城里找工作。林科长捎话来了,叫你跟着你爹去和人家见面谈谈,去,你想买点儿什么,叫你爹顺便给你买。”
大翠说:“我什么也不要。”
于凤兰说:“不管怎样,姑娘得像个姑娘,别这么鸡窝头灶王脸的,要是林科长给找了工作,更得像个样。明天去买点儿东北的大茧料子,有点儿像以前的闪光缎那样的,太阳底下闪亮儿,做两件大翻领。”
大翠还是不响。
于凤兰说:“你爹啊,他也怪可怜的,里里外外全靠他,要是把他愁出病来,我们可真没法活下去了!”
大翠仍旧像个木头人。
早晨,于凤兰给大翠梳头。大翠神色木然地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大翠,妈妈正在给她梳头,十二三岁的小芹,在旁羡慕地看着镜子里的她问道:“姐,你再不回来了?”
大翠说:“放暑假回来。”
黄吉顺对小芹说:“你要学你姐,考上高中,我也亲自送你去上学,坐公共汽车。”
……又是妈妈给大翠梳头,少女的脸上挂着焦虑,小芹在旁,自伤自怜地望着镜子里的姐姐问道:“姐姐还回来吗?”
在一旁的黄吉顺推开她,催道:“去去去,笨蛋,看你姐,这次,要是考上大学,再念三年,就是国家干部了。”
……这次是大翠自己在梳头,梳着梳着,停手不动了。
成民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说:“有几道题,我也懵了一下子,可是后来一想……”
大翠流泪了:“我走出考场,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坐在旁边的于凤兰担心地皱起眉问大翠道:“想什么呢?”
大翠跟随黄吉顺上了城里的公共汽车,大翠买车票。一个小学生给黄吉顺让座。汽车进了八角门,大翠从车窗向外望去,街上骑自行车的和行人,都安静缓慢……
大翠随黄吉顺走进城里一条商业街,这里的商店门前、橱窗里,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行人男女老少都穿蓝布中山装,移动的人群像一条蓝色的河流。
黄吉顺引大翠进了国营合作社。里面,上自绸缎,下至电线,无所不有,顾客拥挤,进门买货付款,出门提货上车,没人讨价还价,大家面带微笑。
黄吉顺引大翠经过一家副食店,门外,一个个池子里,各种活鲜游动。这里,流动的人们,同样平和安静。在一处铁皮柜台前,有个粗壮的老年售货员在往地下铺的麻袋上摔冰冻带鱼,一边摔,一边大声喊叫:“一毛啦!一毛啦!舟山大带鱼!活的!快来买!再不买就蹦没了!一毛啦,一毛啦!”
售货员们“哈哈”笑,笑他的张狂,也为他助兴。
老年售货员更兴起地叫道:“北冰洋来的!舟山大带鱼!长在冰里头的大带鱼!活的!冰一化就跑了,快来买!再不买就跑了!”
走过的人们看着他也笑,一个穿着较讲究些的妇女疑惑地说:“带鱼怎么结冰了?能吃吗?”看来,她既没见过冰冻鱼,也没听说过冰冻鱼,当然更没吃过冰冻鱼。因为以前只有鲜鱼、活鱼。
黄吉顺引大翠进了一家绸布商店。顾客稀少,绸棉花布堆积如山,但柜前不见顾客。售货员见他们到来,殷勤地主动招呼道:“您看好哪块?”“这块?地道的杭州特产。”“这块?上海一厂的,您看这!”抖开一板一板又一板,介绍一种一种又一种的绸布;黄吉顺也从旁怂恿大翠:“这块怎样?”“这块呢?”大翠只是摇头。
黄吉顺引大翠走出绸缎店,进入人流,突然有人从后拉大翠一下:“同志,您的书包!”是刚才绸缎店的售货员。
黄吉顺忙说:“哎,多谢。多谢。”
售货员说声:“不客气。”又回店里去了。
黄吉顺斥责大翠说:“看你,掉魂了?给我。”拿去书包。
黄吉顺引大翠进一处干鲜果品店,他们出来时,黄吉顺手里提了满装货品的竹篮。
大翠随黄吉顺走进龙王街。黄吉顺东张西望,越走越慢,来到一片老青瓦房前,停住脚,指点瓦房,颇有炫耀之色地对大翠说:“你看这,多大一片!当年都是我们家的。你老爷爷开当铺,一年卖两次号,五月端午卖一次,八月十五卖一次。凡是死票,都卖。里面真有好东西。貂皮大衣、古董瓷器、寿山雕、“八大山人”的字画、博山香炉、宫里出来的黄珏,什么都有。有那种土地主、暴发户,摆阔气,不识货,充行家,花大银子买些赝品,招伙计们背后嘲笑。你老爷爷看透了世界,他留下的家训就是一句话:狗到天边吃屎,狼到天边吃肉。可是你爷爷不灵,赌起来不要命,仗着有钱,明明人家做了套儿,他看出来了也往里钻,明摆着充大方。大概他看我不是条狼,没给我留下肉,逼着我到乡下去吃屎。我可不是狗,我没本事给你们留下房地产,也得给你们留下个享福的好日子,给你们都找下个好女婿,我就这点儿心事了,办好了,死我也安心了。现在我们虽然是城里人了,可是我还施展不开身手,政府不允许有‘吃瓦片’的了,若是允许‘吃瓦片’,我一定开个房地产公司,我敢说,用不了三年,我就能把这片房子弄回来。可惜,新政府不让了!”
大翠对他这些家史家训和雄心壮志概无兴趣,仍旧愁眉不展。
黄吉顺说:“从这点上说,新政府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林科长骑自行车从胡同出来,和黄吉顺撞个迎面,喜道:“哟,老黄同志,来啦?”
黄吉顺也喜道:“哎,林科长,来了,来了,我把大翠也带来了。”
林科长向大翠点头笑:“好好。您来了。”
大翠不声响。黄吉顺对她使眼色,她竟装不觉。
黄吉顺问林科长道:“你从局里来?”
林科长说:“对。我们找地方坐下谈谈?”
黄吉顺说:“行。到哪?听你的。”
林科长说:“文化宫,怎么样?文化宫清静。”
黄吉顺说:“文化宫就文化宫。泡杯茶,坐会儿。”
文化宫。古柏参天,清幽宁静。古柏间茶桌空闲。林科长去售票处开票。黄吉顺开导大翠说:“你对人家热情点儿,托人家介绍工作,哭丧个脸,人家会愿意?”
大翠还像没听见。
林科长引一服务员提茶来。
服务员泡了茶又问他们:“你们三位还要什么糖果点心?这里稻香村、桂香村、采芝斋的,都有。”
黄吉顺说:“谢谢,我们自己带了。”
服务员去了。林科长招呼黄吉顺和大翠道:“请。”
黄吉顺拆开竹篮上的红纸,拿出各种糕点。服务员送来瓷碟和刀叉,帮忙安排好。黄吉顺和林科长同时向服务员道谢,服务员说声“不客气,有事招呼一声。”便退去了。
林科长请黄吉顺和大翠喝茶,眼睛瞄着大翠,脸上紧张地笑。
黄吉顺笑道:“林科长,你不要误会,今儿我们来不是催你,也不是逼你,找个工作也不是到商店里买东西,看好了拿着就走,得看机会,还得看工种,不是一半天能办得到的,这个我知道。今儿来,是让大翠见见你,说说话,熟悉了,以后她可以自己来见你,介绍个什么工作,你可以征求她的意见,和她商量。”
林科长点头说:“这事,回来我就跟人事科长说了,没有问题,现在正在向财经学校要毕业生,最好是男生。我想和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收黄大翠同志。”
黄吉顺问道:“是什么工作?”
林科长说:“要几个监督员。”
黄吉顺说:“监督员好啊。”
林科长忙摇头说:“哎,麻烦得很。”
黄吉顺说:“麻烦不怕。我给你说过了,大翠在数学方面是个天才,人又很精细,做监督工作绰绰有余。”
林科长说:“我的意思,最好叫她坐办公室,当秘书。”
黄吉顺说:“那当然更好了。”
林科长说:“现在局一级机关都有几个秘书。凭大翠的学历、身材,当个秘书是合适的。”
黄吉顺说:“那可要你多费心了。”
林科长说:“没什么,我是助人为乐。喝茶。”
黄吉顺说:“来来,吃点心。我是特意为您买的,也算个见面礼。”
林科长说:“哎,何必客气呢?我为您办这么点儿事,也是为政府招贤嘛。这是商人习气,要受批评的。”
黄吉顺诚惶诚恐地说:“这我可……没想到。林科长真是廉洁奉公。不过已经买了,我也说了,总不能叫我拿回家或者再退回商店去?”
林科长说:“嗨,我们之间以后用不着这些。”
黄吉顺说:“啊,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林科长说:“我们在这儿喝了茶,到我那儿坐坐。”
黄吉顺说:“好啊。”
林科长引黄吉顺和大翠到了一座三层楼前,黄吉顺抬头看看说:“噢,是这里!这儿我可熟悉了。”
林科长说:“是吗?”
黄吉顺说:“这儿以前没有楼房。”
林科长说:“是,是我经手新盖的。局里给我留下一套,二楼,最好的。黄大翠同志,请。”
林科长引黄吉顺和大翠上楼梯,在二层,走进一间套房。房里墙壁、家具色彩新、亮,床上铺设、桌上摆设,都别具一种和街上人流的服饰、精神不和谐的“高贵”气息。
林科长热情地招呼黄吉顺和大翠说:“请坐请坐。”不待他们坐下便动手泡茶:“尝尝我这毛尖!五分钱一两呢。”
黄吉顺指示大翠说:“坐。”
大翠落座后,林科长给他们斟茶,逡巡一眼大翠,兴奋起来,说:“以前我到‘新新居’去吃馄饨,见你在屋里包,就觉着好吃。今天你尝尝我的手艺。”
黄吉顺说:“怎么?林科长,你给我们吃馄饨?”
林科长说:“哪敢关爷面前耍大刀!我炒几个菜你们尝尝。”
黄吉顺笑道:“炒菜还不如叫大翠动手呢,翠,你到厨房看看。”
大翠面有愠色。
林科长说:“哎哎,使不得使不得。我这都是现成的。你们看——”先进了厨房,黄吉顺也跟了去。
大翠转头看房里的四壁白墙。厨房里,林科长给黄吉顺看盘里现成的鱼肉,问道:“可以吗?”
黄吉顺客气地道:“可以可以。头一次见面,多说说话。”
林科长在小厅里摆下书桌,放下凳子,从厨房往外拿酒菜,黄吉顺催大翠道:“帮把手!”
大翠不动。林科长忙说:“不用不用。坐。”
黄吉顺到窗前向外望一眼,说:“翠,来看。”
大翠走到窗前。黄吉顺指点窗外说:“看见了吗?在这里看得清楚了,这一片瓦房就是我们原来的房子!”踩踩脚:“这座楼,是在咱当铺的地基上盖的,当年我趴在当铺柜台上往下看那些典当的,什么脸都有,就是没有笑脸。都是些傻蛋,我若是穷得没法了,衣裳家具,宁肯砸了也不进当铺。值十块钱的东西,给你当五分钱,死了票,他叫十五块钱的号。”
林科长走来笑道:“这地方还可以?”
黄吉顺说:“当然。好地方,四外一望,多辽阔,多安静!啊?”
林科长说:“入座。”
黄吉顺拉拉大翠,三人来到桌前,林科长说:“随便坐。”
黄吉顺看看桌椅,笑道:“若是按老规矩,今天我应该坐上席,一来我们是客人,二来我是长辈。”
林科长讨好地说:“哪是上席?我不懂。”
黄吉顺说:“我在这里,你们俩坐对面。”
林科长说:“好好,请请。”拿着酒瓶给黄吉顺斟酒。
黄吉顺笑道:“酒,我一向是光卖不喝,今天喝一杯。大翠也喝点儿?”
林科长说:“黄大翠同志,我应该叫妹妹?”
黄吉顺说:“叫妹妹,叫大翠,都一样。”
林科长说:“来,大翠妹妹,喝一点儿。”
大翠木然地看着他说:“我不喝酒。”
黄吉顺说:“不喝就算了。”
林科长劝道:“喝点儿嘛,喝点儿。”
大翠说:“不喝。”
林科长说:“我去买汽水?”
大翠说:“不,我喝茶。”
林科长说:“也好,来。”
“新新居”门外竖块牌子:“整理内部,暂停营业”。张广泰和成才在房西挖香椿树根。于凤兰送来一壶茶两只杯说:“张大哥,你们喝口茶。”
张广泰说:“放那。”
于凤兰说:“张大哥,你说咱们两家……唉,是个什么缘分呐?”
张广泰说:“我也不知道。”
于凤兰说:“小芹老跟我说,你待她怎么好,怎么好。”
张广泰说:“孩子嘛。”
于凤兰说:“还给我说,成才怎么懂事。”
张广泰说:“孩子嘛。”
于凤兰说:“还给我说,她大妈怎么喜欢她。”
张广泰说:“孩子嘛。”
于凤兰说:“她老往你家跑,你们不嫌她?”
张广泰说:“孩子嘛。”
于凤兰叹口气说:“不管怎么说,张大哥,咱两家交情不能断了。”
张广泰又是那句话:“孩子嘛。”
林科长的二层楼上。黄吉顺在小厅桌旁帆布躺椅上“呼呼”睡熟了。大间里,大翠站在窗前向外望,林科长在她旁边用抹布擦着手,赔笑脸说:“你爸睡了,你也在这床上休息一下。”大翠狠狠斜了他一眼。林科长说:“要不我陪你上街走走?咱们上公园逛逛?”
大翠问道:“这是你的房子?”
林科长顿时兴奋起来,说:“是。怎么样?有些科长们,现在还住在机关大院里呢。”
大翠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科长说:“没有人,光棍一条。”
大翠又问道:“老家也没人?”
林科长说:“就一个妈。我三岁我爸就死了。”
大翠说:“该把你妈接出来。”
林科长说:“接出来干什么?”
大翠说:“给你做饭洗衣裳。”
林科长说:“这些生活小事,我自己都会。”
大翠说:“叫她在这床上睡觉。”
林科长说:“……怎么,这是我的床……”
大翠说:“妈妈搂儿子睡觉,有什么不可以?”
林科长说:“……是是……”
这时,黄吉顺轻轻起身来,蹑步到小厅门后偷听。
大翠斜林科长一眼说:“你不愿意你妈妈来?”
林科长说:“是啊是啊……我是想找个人给我操持家务。”
大翠说:“对,把你妈妈接来,可以帮你操持家务。人对父母要有孝心。”说罢,快步去小厅,恰见黄吉顺在小厅门后躬身侧耳,眉头一皱,却平静地说:“我走了。”
林科长要拦她,说道:“哎哎,大翠妹妹,再说说话嘛。”
大翠下楼去了。黄吉顺问林科长道:“怎么样?”
林科长说:“她打听我家里的情况。”
黄吉顺说:“那就是有意思了。好,有空到‘新新居’去玩儿,啊?”说罢,匆匆出门下楼追大翠去了。
张广泰和成才各背一个带泥的树根回到家,放进院门外已经挖好的坑里,动手培土。
小芹出门来,抢去张广泰的锨说:“师傅,给我。”
张广泰问道:“你在这儿?怎么不上班?”
小芹笑一声说:“我打吴发林了。”
张广泰一怔,问道:“为什么?”
小芹说:“他讨厌。”
原来,当黄吉顺领大翠进城的时候,小芹在广华厂车间里掌钳打扒钉,吴发林打她的下手拉火,直歪着头向小芹笑。小芹问他笑什么?他说:“师傅,今晚上又是我值班。”小芹说:“那你可要好好巡逻。”吴发林笑问她道:“你还来睡觉吗?”
小芹一下火起来,命令他道:“拉火!”
吴发林探头对她悄声说:“我把门拴上,谁也进不来,就咱俩。”
小芹转身对准他狠打一拳,吴发林便被打倒在地了,痛得惨叫一声说:“你怎么又打人?”
小芹又命令他说:“拉火!”
吴发林却叫起来道:“我不干了!”
朱存孝闻声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小芹横眉立眼对吴发林喝道:“拉火!”
吴发林想哭又不敢,只得坐下拉风箱。
小芹骂他道:“不学好!”
朱存孝说:“哎,吴发林,咱们说得好好的,你不能拆师傅的台。”
吴发林委屈地说:“她打人!”
朱存孝说:“师傅打两下,是传手艺。”
吴发林说:“她不是我师傅,她是我师妹!”
朱存孝说:“哎,这扒钉的手艺,你可不如她。怎么样?你不愿意学,换人?”
吴发林说:“谁说换人了?我说句笑话,她就打人。”
朱存孝说:“干活儿的时候开什么玩笑?”
就这样,吴发林白挨了一拳。张广泰听了说:“吴发林就那么个东西。你别理他。”
小芹笑道:“我想叫厂长给换人。可是一换了,吴发林得降一级工资。”
张广泰说:“算了。好好教他干活儿就得了,年轻人都有毛病。成才去看看你妈做好饭没有?”
成才气呼呼走了。张广泰拿起锨培土,说道:“小芹,师傅问你句话。”
小芹道:“什么话?”
张广泰说:“你师母说,你喜欢成才?”
小芹大大落落地笑道:“喜欢。”
张广泰听了直挠后脑勺。小芹又说:“早就喜欢了。你不喜欢?”张广泰无奈地苦笑了。
夜里。“新新居”房里。黄吉顺对于凤兰轻声地:“慢慢就转过来了。她还问林科长家里有什么人呢,会转过来。没有不爬竿的猴儿,不过多敲几棒锣。”
过了几天,大翠在“新新居”厦下招呼顾客。林科长也来了,大翠嘴角一笑招呼道:“来了?”
林科长喜滋滋点头微笑说:“来给你送个信。叫你到我行政科,怎么样?我和局长说好了,人事也答应了。”
大翠说:“不。你不用费心了。”
林科长很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大翠说:“我不到你那税务局去。”
林科长问道:“有地方了?”
大翠说:“早有了。”
林科长问道:“噢,在哪个单位?”
大翠说:“你就不用问了。你想吃点儿什么?”
林科长问道:“你父亲呢?”
大翠说:“办货去了。”
林科长还问:“什么时候回来?”
大翠说:“没有准儿。”
林科长说:“啊,那么,你工作的事,我就不管了。”
大翠坐下说:“林科长,我已经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找个好姑娘去,我有恋爱对象。”
林科长说:“大翠妹妹,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受你父亲之托,给你找工作,没有别的意思。”
大翠说:“那就更好。工作的事,我也谢谢你,不用费心了。”
林科长说:“那好。今天我是专程来给你送信的,既然这样,我走了。”
大翠说:“不吃馄饨了?”
林科长说:“不吃了。”起身出厦下,却见黄吉顺挑菜担走来,迎去道:“老黄同志,回来了?”
黄吉顺应声道:“唉,林科长,怎么走啊?”
林科长说:“啊,你骗了我,大翠有恋爱对象了,也有工作了。”
黄吉顺说:“嗨,你回去回去回去,我给你说清楚。”
林科长说:“不用了,大翠已经说清楚了。你全是骗我。”说罢,走了。
黄吉顺直眉瞪眼地叫道:“嗨,你看!……”
吃晚饭的时候,黄吉顺训起大翠来:“你不要不知好歹!我把你养大成人,供你上学!给你安排日子,你倒不识好心,耍起姑娘性子来了,这件事,依我也得依我,不依我也得依我,我已经和林科长说定了,明天,你们去登记,后天,给你们办喜事!”
大翠瞪眼叫道:“你说什么?”
黄吉顺说:“明天,你和林科长去登记,给你们办喜事。”
大翠忽然低声慢气地问道:“我要是不去呢?”
黄吉顺说:“这由不得你!”
大翠又低声问道:“我要是不让你办呢?”
黄吉顺更狠了,摔了筷子说:“由不得你!林科长说话就要提级了,你和他一结婚就是处长夫人了,你上哪去找这么好的事?”
大翠也更低声问道:“我再说明白点儿,我要是叫你办不成呢?”
黄吉顺说:“叫我办不成?我这辈子,想办什么,什么成!林科长给了你一百块钱的结婚预支费,在我这儿。明天你们去登记,后天他骑车来接你!”
大翠说:“我再说一遍,你听仔细了,我要是叫你办不成呢?”
黄吉顺说:“我早听仔细了,还是由不得你!你懂事的话,我叫他召集税务局的同志们给你们办个晚会。你要是闹,我叫他来领你走!我养不起你了!”
大翠点头说:“你养不起我了,我自己养我自己。”
黄吉顺狠道:“把你能的,你怎么养你自己?”
大翠说:“我找张成民,不结婚也能过日子。”
黄吉顺狠狠打大翠一耳光,骂道:“你还想闹出个花儿来!”
大翠闪电般惊了一下,立即恢复了平静。
于凤兰说:“大翠,不要给你爹使性子。”
大翠没有再“使性子”。
她进了自己房,上床坐下,一动不动,直到点灯了,再没出门。夜深了,她从书包里挣扎掏出一摞信,一封一封拆开看。这些信,产生了一种美妙动人的乐曲,时时在不觉间变换着旋律,渐渐变得阴沉、悲伤了。随着乐曲旋律的变化,成民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时而向她微笑,时而向她点头。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成民的面容也渐渐模糊了,她想起了他们的过去。那时,他们共同研究功课,他们耳鬓厮磨,互相温存。成民的面容又模糊了……
张广泰和成才正把一捆捆镰刀往曹有贵的大车上装,大翠忽然走来叫声:大伯。”
张广泰招呼声:“大翠,快进家去。”
大翠问曹有贵道:“有贵大哥,往哪拉?”
曹有贵说:“往乡供销合作社。我们大柳树和乡供销社订了包产包销合同。”
张广泰又催她道:“大翠进家。”
大翠说:“不。”
张广泰问:“有什么事?”
大翠问他道:“成民呢?”
张广泰说:“县上叫去开会了。”
大翠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张广泰说:“没说。”
大翠问道:“今天能回来吗?”
张广泰说:“不知道。”
大翠说:“他回来,叫他去找我一趟。”
张广泰说:“好。你进家去坐。”
大翠说:“不。”回身走了。
张广泰喊她道:“喂,翠儿,有什么事?我看你又眼泪汪汪的。脸怎么肿了?”
大翠回头说:“没有。成民回来,叫他无论如何找我一趟。”
张广泰说:“好。要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我叫成才上县上去叫他回来?”
大翠说:“不用。”
曹有贵赶大车走了。张广泰进了家屋,坐上炕抽闷烟,抽着抽着,猛力磕一下烟锅,跳下炕喊道:“成才!”
王玉珍吓了一跳,问道:“干什么?”
成才进房来也问道:“干啥?”
张广泰说:“快,上县上去。”
成才问道:“干什么?”
张广泰说:“上教育局,找到你哥,叫他立马回家!”
成才说:“干什么呀?他还开会呢!”
张广泰说:“什么会也不开了,叫他立马回来!有要紧事儿!快去!”成才答应一声走了。
张广泰又叫道:“快跑!”
成才跑了。王玉珍问张广泰道:“什么事啊?你连县上的会都不让他开?”
张广泰说:“我觉着大翠的话里有话。”
王玉珍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惶惑地问道:“什么话?”
张广泰说:“什么话我还不知道,反正是有话。”
大翠又在自己房里翻看一封封的旧信。于凤兰进来说:“还看这些东西?”
大翠不声响,把旧信仔细收起。
于凤兰坐下说:“林科长也是个像样的干部,他倒说不急,说只要你不嫌他,什么都听你的。依我说,明天你去跟他登记了也好,登记了就是夫妻了。我们也了了一件心事,省得一天到晚净为你这事闹哄。”
大翠点点头,低声问道:“妈,你也愿意我嫁给林科长?”
于凤兰说:“怎么不愿意?不愿意能这样?”
大翠凝视着她,半晌,说:“妈,我是你和我爹亲生的吗?”
于凤兰说:“这话,多奇怪,怎么不是?”
大翠又问道:“你们俩真是我的亲生爹妈吗?”
于凤兰说:“怎么不是?不是亲生爹妈能对你这样?”
大翠真诚地问道:“亲生爹妈,该对我这样?……”
于凤兰说:“翠儿,我们对你怎么样啦?你还要我们对你怎么样?”
大翠又点头说:“好。”
于凤兰满意地出房去了。大翠把抽屉拉开翻出所有的旧信,还有些花草树叶标本。她把这些信包成一包,出房捅开灶火,把信一封封投进炉膛,炉火发出燃烧的“隆隆”响声。黄吉顺忽然奔了来,问道:“烧什么呢?”拿过一张纸,看清是成民的笔迹,笑了,说:“这就对了。”
人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逻辑去解释生活现象,这时的黄吉顺看来,女儿大翠当然也和猴子一样,听见锣声必然爬竿,没有再反对嫁给林科长,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烧掉以前的情书,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黄吉顺正待回房,大翠轻声叫声:“爹,我问你句话。”
黄吉顺问道:“什么话?”
大翠问他道:“我是你和我妈生的女儿吗?”
黄吉顺说:“怎么不是?”
大翠又问道:“你们是我的亲生爹妈吗?”
黄吉顺也奇怪起来,说:“怎么不是?不是你的亲生父母能对你这样?”
大翠又问道:“亲生爹妈对儿女该这样?……”
黄吉顺安慰道:“你还要我哪样?你得听父母的话嘛。”
大翠在火光里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黄吉顺回房去了。她把信和树叶花草烧完了。回自己房,坐下拿起笔,要写什么,却又停住了,不觉自语道:成民,成民,你怎么还不回来?开的什么会呀?难道我们不能再见一面了?你不回来,看不见这一切也好……”
她又凝思着放下了笔,走进小芹的房,小芹忒高兴地抱住了她,低声问道:姐,你喜欢成民,怎么个喜欢呀?”
大翠木呆呆地说:“说不清。你喜欢成才吗?”
小芹说:“喜欢。和他恋爱了!”大翠叹口气,大睁起两眼。小芹问道:“姐,你怎么了?”大翠说:“没怎么,你恋爱。”
成民背一捆小学生课本沿路快步回大柳树村,成才也背一捆书,脚步疲惫地远落在他后面。在田间,成民被一群学生拦住了。学生们喊叫着围上他——
“老师回来了!”
“老师,我们要上学!”
成民说:“好好好,明天上学。”
“老师,你拿的什么?”
成民说:“课本,你们的课本。”
“发给我们。”
“老师发给我们。”
成民说:“好好好,不要吵,先发给你们几个。站好了,站好了。”
学生们就地按高矮个站好。成民逐个给他们发课本:“曹大龙。”
曹大龙接了课本高兴地跑了。
成民:“曲其美。”
女孩曲其美接了课本翻开看:“上面有画儿。”
村里忽然传来哭嚎声。学生们兴奋起来:“死人喽!”“噢!”都跑了。
成民重新捆好课本,背上肩。
张广泰家院里,地上一片门板上躺着大翠的尸体。
于凤兰大声哭嚎:“翠呀!我的心肝!你怎么不听我的劝啊!翠呀!我的敌敌畏呀!翠啊,翠啊!翠呀!你把你爹妈扔下了,可叫我怎么活啊!”
黄吉顺在屋里对王玉珍跳脚大叫:“我大翠是为你们成民死的!是你们成民害死了我闺女!”
王玉珍一改过去的事事忍耐退让,正色道:“他黄家大叔,你不能诬赖人啊,我们成民怎么能害死你们大翠呢!”
黄吉顺叫道:“我自然有证据!张广泰哪去了?我好男不和女斗,张广泰哪去了?”
张广泰进门来说:“我在这儿,怎么回事?你说。”
黄吉顺说:“你们成民害死了我大翠。你们得给我偿命!”
张广泰说:“你不是说有证据吗?拿来我看。”
黄吉顺说:“给你看?做梦!得把大柳树村的人都召集起来,我给大家看!”
张广泰说:“也可以,那么你说,我成民是怎么害死了你大翠的?刀杀?斧砍?什么人作证?有什么证据?”
黄吉顺摇着拳头说:“证据在我手里!”
这时,院里挤满了人,围着看大翠的尸体。曲彦芳流泪返身走了。
“小顶针”李秀英抱着岳自立,在他衣襟上擦泪。李寡妇挤过人墙,看一眼大翠,呆了,惊道:“这孩子,怎么走上这条道?”
黄吉顺疯了一样,紧抓着张广泰衣裳叫道:“我和你张广泰拼了,反正我大翠也死了!”
于凤兰真的要拼命,扑上张广泰又撕又咬又叫:“张广泰,你赔我的闺女!”
成民尚未进院门,便意识到了什么,但仍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本能地问道:“怎么回事?”
黄吉顺和于凤兰一齐扑上他,齐叫道:“好,张成民,你回来了!你害死了我大翠!死陪活葬!你偿命!”
成民不顾一切地失声大叫着扑上大翠,哭道:“大翠!”【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