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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村长曲国经的家在村西北一个小院里,像一般农民户一样,四周的泥院墙破败,门楼矮小。由于常有人到这里来办事,不走门楼,走院墙的几处豁口,这些豁口便被踩得成了通道,门楼实际上倒成了摆设了。

  这时,曲国经坐在炕头抽闷烟,潘凡在炕下走动说道:“这件事,责任在张广泰。儿女婚事,应该两家商量,成则成,不成则不成,他砸人家,对吗?黄吉顺的买卖做不成了,损失惨重,他应该负责。”

  曲国经问道:“负什么责?”

  潘凡说:“他要承认错误。”

  曲国经说:“行。我给他说说。不承认也不行。”

  潘凡说:“他要赔偿黄吉顺的损失。”

  曲国经说:“这可不好办。谁看见是张广泰砸了?谁作证?谁能证明不是黄吉顺自己砸的,讹赖好人?”

  潘凡说:“张广泰承认了错误,就说明是他砸的,还要什么证明?”

  曲国经说:“那就别承认那个错误了。”

  潘凡说:“怎么可以那样呢?”

  曲国经说:“承认个错误倒好说,赔偿损失?叫他拿什么赔偿?张广泰除了身上穿的,啥也没有。他是农村的无产阶级。”

  潘凡说:“事情总得了结呀!”

  曲国经说:“慢慢他们自己就了结了。”

  潘凡说:“那那那怎么行?”

  曲国经说:“嗨,怎么不行?行。农村的事,你管,没个了。你不管,没个不了。儿女亲家之间,打架闹火有的是,操家伙是常事。外人插手,将来他们合在一起骂你。”

  潘凡说:“曲村长,你可不能袒护张广泰啊!”

  曲国经说:“我袒护他干啥?巴掌大一块菜地,三间破房子,工人变成农民,一家四口,吃饭还得我给他们打算呢。”

  潘凡问道:“那那那,你说,怎么办?”

  曲国经反问他:“你说呢?我听你的。”

  潘凡说:“我是来找你谈嘛!”

  曲国经说:“不是谈完了吗?”

  潘凡说:“谈完了?没有啊。”

  曲国经说:“完了。我的意见已经完了。”

  潘凡说:“你的意见是什么?怎么完了?”

  曲国经说:“我的意见是不管。”

  潘凡皱眉说:“这不成啊,村长同志,政府要为人民办事。”

  曲国经说:“办事要办大事。现在大事是抓秋收生产,安排群众过冬生活。张广泰没行凶抢劫,没杀人放火,不过是亲家语言不和,生了点儿气,打破两个碗,没事。”

  潘凡说:“你又说亲家,他们现在不不不是亲家了!”

  曲国经说:“谁知他们是不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潘凡说:“这不是家务事。他们是两家。”

  曲国经说:“谁敢保险过几天他们不是一家?这事,你潘同志要管,我不拦。”

  潘凡说:“我要你管。我帮你。”

  曲国经说:“你要我管,就交给我,我不用帮。”

  潘凡说:“你可要一碗水端平啊。”

  曲国经说:“不相信我,你管。”

  潘凡说:“好。相信你。大翠和成民的婚事呢?”

  曲国经说:“这事你更别管了。他们要去登记结婚,我给出证明,盖戳,不结拉倒。”

  潘凡说:“八月十五呢?张广泰真去抢亲怎么办?”

  曲国经说:“别听黄吉顺胡说,张广泰也不敢。我们新社会,近在眼前,他敢抢个不愿意的媳妇回家?又不是旧社会的土匪,抢个姑娘,骑马跑上八百里,谁也找不着。”

  潘凡说:“好,那么这事也交你了。这是大翠和小芹这个月的粮票,也交给你。”从衣袋里摸出些粮票,交给曲国经,曲国经接了粮票说:“成。黄吉顺若再去找你,你叫他找我。”

  潘凡说:“好。我走了。”

  曲国经说:“哎,潘同志,还有个事你得管。”

  潘凡问道:“什么事?”

  曲国经说:“我说好了请大翠来大柳树教学的。可黄吉顺把她锁在家里了,耽误了我的学生,他可要负责。”

  潘凡说:“这好办,我去通知黄吉顺,叫大翠来。”

  曲国经说:“他再锁着大翠,我可要叫学生家长们上他‘新新居’去请了。”

  潘凡笑道:“你你你不要火上浇油,我去给他说。”

  夜已静。广华厂车间里一片黑,经理室里还亮着灯,朱存孝和几个人围坐灯下商量《广华钉子厂关于参加包产包销合作社的申请报告》的文稿。朱存孝已经疲惫消瘦,困倦不堪,说话声音也嘶哑:“你们再好好想想,还有哪些方面,是我们的有利条件,别漏掉。”

  第一个工人代表说:“还有什么?连人带铁,工具厂房,就这么些家当,全厂工人的态度,表了两天了。”

  朱存孝说:“我是怕咱们的态度看起来积极性不高,给刷下来。”

  又一个代表说:“剩下的就看你厂长文墨上的功夫了。积极性是空的,你爱说多高说多高,说全体工人要求很高很高就行了。”

  第一个工人代表说:“你放心,真够不上要求,给刷下来,我们工会小组向您保证,一个人也不离厂,还干你私营厂的工人,谁也不埋怨。”

  朱存孝说:“我是怕参加不上对不起大家。”

  又一个代表说:“别熬了,就这样交上去。”

  朱存孝说:“好,若是批准了,我们也是国营企业了,放假一天,工资照发,就这样,大家休息。”

  代表们走出经理室,朱存孝凝视着文稿自言自语说:“包产包销合作!包产包销合作!家家都要求参加包产包销合作,我这一堆破铜烂铁也要求参加,参加了又会怎样?每月能出多少活儿……”他慢慢收起文稿,关了电灯,出门去,消失在月光夜色里。

  黑影里,一个人的身影进了经理室,开了电灯,是黄小芹。她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拿下地,铺片油布,一跳,睡上办公桌去。

  窗外,吴发林腋下夹根木棍,向室内看一阵,用木棍敲敲窗玻璃:“小黄!你在里边干什么?”

  小芹吓一跳,急忙关了灯,才看清窗外月光下的吴发林,喝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吴发林说:“今晚轮到我护厂守夜,你到经理室干什么?”

  小芹说:“睡觉!”

  吴发林说:“这里是你睡觉的地方吗?你开灯!”

  小芹说:“不开!”

  吴发林说:“你不开灯我要喊人了!”

  小芹说声:“破五花皮!”抬手开亮了电灯。

  吴发林借经理室门口泄出的灯光走过车间,走进经理室。守夜责任的严肃,渐渐从脸上消失,变成庆幸,把手里的木棍,藏到了背后。进门先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小芹说:“来睡觉。”

  吴发林笑口大开,说:“你知道今晚我值班?”

  小芹说:“不知道。”

  吴发林说:“那你跑来……”

  小芹说:“我愿意。”

  吴发林咧嘴对她笑说:“真的?”

  小芹问道:“什么真的?”

  吴发林色眯眯笑着,瞅着小芹,不说话了。

  小芹催他说:“你走啊!”

  吴发林说:“我在这儿看着你。”

  小芹疑惑地问道:“看我干什么?”

  吴发林笑道:“谁知你要干什么?我值班守夜,有责任。”

  小芹说:“我不会偷铁。”

  吴发林说:“知道,偷别的呢?”

  小芹说:“这里除了铁还有什么?”

  吴发林笑着,轻声说:“还有人呢。”

  小芹也笑了,说:“我偷人干什么?”

  吴发林心里美滋滋地说:“哎,当然有用了。”

  小芹问道:“干什么用?”

  吴发林说:“别逗嘴了,你先睡。待会儿我来。”

  小芹问道:“你来干什么?”

  吴发林说:“巡逻啊,再找把扇子来给你赶蚊子。”

  小芹说:“我不要。哪有蚊子?”

  吴发林说:“行行,不要,你睡。”向她点点头,出门去。

  小芹关了电灯,又睡下。

  吴发林从经理室窗外借月光偷窥睡在桌上的小芹。

  秋虫声撩拨得他心猿意马、心潮翻涌、心神大乱。他走出厂大门,四向望一阵,进厂关了大门,沿厂房四周转了一圈,轻步回到窗前,见小芹仍睡在桌上,轻步进车间,进经理室,摸到桌上的小芹。

  小芹“咯咯”笑:“我们还没拉过手呢!”

  吴发林气喘吁吁说:“不要紧。”爬上桌。

  小芹惊问:“你解我扣子干什么?”

  小芹握住他的手一拧,吴发林一声惨叫,滚下桌,小芹跳下地,就势一脚,吴发林又一声叫。月光里,小芹伸手拉起他,连打两拳。吴发林连叫两声,似哭似笑道:“你怎么真打?”

  小芹扭他个“苏秦背剑”,抡圆胳膊像抡大锤,一拳连一拳打下去,吴发林大声叫道:“别打了!”

  小芹仍扭住他说:“吴发林,你还是师兄呢,不先和我拉手,就要谈恋爱,没谈恋爱,就要结婚?”

  吴发林痛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走我走。”

  小芹用力一推,吴发林一个踉跄出了经理室门,站住脚回头笑道:“我们先谈谈行不行?”

  小芹喝一声:“滚!”

  吴发林央求她说:“你可别给别人说,啊?”

  小芹说:“明天我就给师兄们说。”

  吴发林说:“我们都刚转成正式工,说出去得开除你。”

  小芹说:“凭什么开除我?”

  吴发林说:“你夜里到厂里来干啥?”

  小芹说:“来睡觉。”

  吴发林说:“我值班你来睡觉?不是故意来勾引我?”

  小芹跨出门去抓他,吴发林慌不迭地跑了。

  张广泰家屋里,成民从西间房走出对张广泰和王玉珍说:“我去见见大翠!”

  张广泰问道:“你准备对她怎么说?”

  成民说:“我要她句明白话,愿意还是不愿意。她若说不愿意,我不勉强她,一切罢休,她若说愿意,我把她领回家。”

  王玉珍拦道:“哪能那么办事?不办酒席,没有亲戚朋友来喝酒,没有她的父母在场,算什么事?”

  成民说:“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办。大翠那样的父母夹在当中,没有个好。”

  张广泰说:“你别再冒冒失失地去闯了,先找着小芹,叫小芹把大翠叫出来,你再问她。”

  王玉珍说:“对,把她叫到咱家来,你们两人在西房里好好说说。”

  成民出门去。王玉珍伤感地叹气说:“唉,等八月十五,等八月十五,会等来个什么?”

  成民走过村外田间秋野,来到“新新居”厦下,直走进门去,正在照应几个顾客吃饭的黄吉顺,急忙跟进屋,狠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成民昂起头说:“我来找黄大翠。”

  黄吉顺问道:“找她干什么?”

  成民说:“找她有话要说。”

  黄吉顺说:“说什么?死了你的心,大翠不会嫁给你!”

  成民说:“那也好,叫她出来跟我说。”

  黄吉顺说:“不用她说,我这就明白告诉你,死了你的心!”

  成民说:“你说了不算数,我又不娶你!”

  黄吉顺举起铁勺威胁说:“你这浑小子,今儿你要来闹?”

  成民说:“你要打,我不还手。可是我不能白挨你的。”

  黄吉顺说:“你爹砸我的损失还没赔呢。”

  成民说:“那你就别动手。”直去大翠房前,拍门大声叫道:“大翠!”“大翠!”

  黄吉顺说:“不用敲,也不用叫,大翠不见你了!”

  成民又拍门叫:“大翠!”

  黄吉顺说:“别做你的梦了!”

  成民又拍门,门突然开了,大翠走出来,语气坚定地说:“成民,你坐。”

  黄吉顺有点愣了。大翠在椅子上坐下说:“爹妈,你们也坐下。”

  黄吉顺问道:“你要干什么?”

  大翠说:“你不是要听我俩说话吗?今儿我当面和成民说,你们也当面听着。”

  黄吉顺局促了。

  大翠理理头发说:“成民,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不来我也想去找你。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一句话吗?”

  成民说:“我们讲过很多话,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句?”

  大翠说:“我对你说过,社会好比一条河,你还不知道这条河里的水是什么味。这条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有一种泥鳅,它见缝就钻,什么弯都能拐。这种泥鳅,只为他自己,无情无义。什么夫妻儿女,都是它皮上的黏液。只要它能得好处……”

  成民说:“你不用说了,我想起来了。”

  黄吉顺问大翠道:“你这说什么呢?”

  大翠说:“你不是要听我对他说什么吗?你当爹的不顾脸面,我当闺女的还给你护什么?”

  于凤兰急忙给黄吉顺使眼色,往外拉黄吉顺;黄吉顺要走,大翠却拉住他说:“爹,你别走。我正要说你想听的。”

  于凤兰敏感地喝道:“大翠!你这么对你爹?”

  大翠说:“妈,你也得听着。爹,你和张家大伯大妈给我和成民定了八月十五结婚的日子,这话你可还记得?”

  黄吉顺问道:“你要说什么?”

  大翠说:“你听着呀,现在你们还承认不承认?”

  黄吉顺说:“大翠,你妈给你说什么,你忘了?”

  大翠说:“到死也忘不了。你现在说,成民是农村户口,配不上我了,我问你,如果我们没和他家换房子,现在我——连你们——是不是还住在大柳树?是不是农村户口?原来,我没考上大学,你们说,我配不上成民了。现在成民大学毕业了,怎么他又配不上我了呢?就因为他回大柳树教小学了,就配不上我了?你们说,我哪点儿比他高?他哪点儿比我矮?就因为他是农村户口,因为他是个小学教员?我连个小学教员都没当上,比得了他吗?”

  黄吉顺威严地喝道:“你这孩子!”

  大翠说:“我不是孩子了,不是你身上的黏液!你们父母二老,也摸摸胸口想一想,当初,为什么要和张家换房子?不是说预备为我和成民成亲的吗?那话是真的吗?是真的,现在就该让我们成亲呀!为什么又说成民和我不般配了呢?当初,就是我爹听到这边要划成城区,才忙不迭地拿大三间换人家两小间。”

  黄吉顺拍案而起:“你这混混混……”

  于凤兰劝大翠说:“翠儿!别胡说!”

  大翠说:“我什么时候胡说过一句话?”

  黄吉顺摔了碗,叫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大翠斜眼思索一刻,说:“良心!”双手捂着脸哭起来:“我没良心!我的良心给你们揉碎了!”

  成民说:“好,大翠,我就等你一句话,跟不跟我结婚?”

  大翠说:“我叫你回家去和大伯大妈好好商量商量,你们怎么商量的?”

  成民说:“不用商量,如果你真的不改初衷,现在就跟我走。”

  大翠问道:“哪去?”

  成民说:“到我家。”

  大翠说:“你看看现在我能进你们家吗?”

  成民说:“怎么不能?”

  大翠说:“我还有脸吗?”

  成民说:“怎么没有脸?”

  大翠说:“你是不懂?还是故意装无知?”

  成民说:“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脸了?”

  大翠说:“为我,你爹把我爹的店砸了,事情还没了呢,我就跟着到你家,这算结婚?还是私奔?”

  成民一扭头说:“管它是什么呢!”

  大翠说:“成民,成民,你对社会太无知了!”

  成民说:“我无知?我怎么无知?”

  大翠说:“我可以跟你现在就走。可是,就算你爹你妈能容我,就算我愿意跟着你在大柳树教小学,家长们也愿意把学生交给我们,我爹能让我们安生吗?他一天不闹我们几回才是怪事!那样一来,这张黄两家,是不是亲戚?是个什么亲戚?如果我们俩能远走天边,永远脱离他们,倒也罢了。可是我们走到哪去?”

  成民说:“你怎么想得那么多?”

  大翠说:“你怎么想得那么少?现在你我都是社会中的人了,社会就是社会,社会和学校不同啊!现在虽然是解放了的新社会,可是到处还流淌着封建的污泥浊水呀!我们还要在这河水里游动啊!”

  成民说:“社会的落后现象要改造。”

  大翠说:“我连自己的父母家庭都改造不了,还改造社会?”

  黄吉顺气恨恨地在旁插嘴说:“对,我也承认,就这么回事!我就是封建的污泥浊水。我就是不同意你们结婚。”

  成民说:“结婚不结婚,由我和大翠决定。我们还有政府的法律保障。”

  黄吉顺说:“好好好,你们法律去。我等着。”

  大翠听着,连连摇头。

  成民问她:“怎么又摇头?”

  黄吉顺说:“事情已经摆明了,你们俩说去,我也不听你们的了。你们都走。”

  大翠流泪了。

  成民催她说:“走,到我家去。”

  大翠问道:“今天?现在?八月十五?我这样到你家?到了你家又怎样?见了你爹妈,我们怎么说?你怎么说?叫他们又会怎么说?”

  成民恼了,说道:“大翠,你本身现在就还有封建残余。”

  大翠说:“是,我知道。成民成民,我哭了三天三夜,想了三天三夜……”说着摇头,停了。

  成民强拉起大翠,果决地说:“走!”

  在大柳树村外的树丛里。

  小芹羞涩地向成才伸出手,说:“我们拉手。”

  成才疑惑地问:“干啥?”

  小芹笑说:“你拉嘛。”

  成才不耐烦了,又问道:“干啥嘛,一大早你把我拉到这儿来,拉手?”

  小芹说:“你不拉,我俩就不能发展了!”

  成才更疑惑,问道:“发展什么?”

  小芹说:“恋爱呀!”

  成才这才吃了一惊,问道:“我俩恋爱?”

  小芹问:“你不愿意?”

  成才说:“我哥不和你姐恋爱,我家还不会闹成这样呢。我再跟你恋爱,我爹妈的骨头不给你家啃光了才怪。”

  小芹说:“怎么会呢?爹妈是爹妈,我们是我们,我姐和你哥就是这样。”

  成才似无可无不可地说:“那好。怎么谈?”

  小芹说:“我看见我姐和你哥是这样谈的。”说着,拉过成才,亲吻他。

  成才像根木头,任她摆布。小芹推开他,笑了:“以前,我常想,两人亲嘴,鼻子碍不碍事?把它们往哪放?原来不碍事!”

  突然他们背后树丛响起女孩的“哈哈”大笑声,是曲彦芳,笑弯了腰。

  成才惊叫:“曲彦芳?”

  曲彦芳跳过来,抱住小芹,“哈哈”笑着:“我抓住了!抓住了!”

  成才红了脸,小芹笑道:“他还没拉我的手呢!”

  曲彦芳用手指划脸,笑道:“没羞没羞!啊呀,小芹勾引成才哟!”

  成才的脸霎时火红了。小芹却只傻笑。

  曲彦芳笑了一阵说:“成才,你爹和我爹去修学校了,他们叫你去帮我家割豆子。”

  成才说:“我就去。”急匆匆走了。

  曲彦芳说:“我不领你,你哪去?”

  成才已经不见了。曲彦芳又伸手刮小芹脸两下:“没羞没羞!”笑着去追成才,高叫:“成才!成才!”

  正在树丛间走着的成民和大翠闻声四望,大翠说:“是曲彦芳!”

  但是只闻笑声,不见曲彦芳的身影。成民说:“走,先去见村长,他对我们家挺好。”

  村长曲国经和张广泰在小学校院里和泥,曹有贵赶大车进院来,从车上往下卸芦苇、梯子、镢头、铁锨。曲国经对他说:“有贵,回去路上碰上谁给谁说一声,今晚张家的喜事不办了,都来修学校。不要去闹房了。”

  曹有贵问道:“怎么不办了?”

  曲国经说:“大家秋收忙,学校又要紧,喜事的日子往后拖几天,这是我安排的。”

  曹有贵道:“大喜的日子你给人家改了?”

  曲国经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么给大伙说。”

  曹有贵说:“好啊,我把明白拿出来。黄吉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谁沾他谁倒霉,张师傅怎么和他攀亲戚?”

  曲国经拦住他说:“行了行了,少说两句,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顺道碰上谁给谁说一声,今晚修好了学校,再各自回家过中秋。”

  曹有贵赶车走了。曲国经对张广泰说:“大柳树几十户人家,提起黄吉顺,没有不头痛的。人过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还能活下去,也不容易。”

  张广泰说:“我可真没想到。不是为孩子,我早把他砸了!现在看,又砸得早了点儿。”

  曲国经说:“潘同志走了以后,再没信了。得想法子叫黄吉顺来找我才好。”

  成民进院对曲国经说:“村长,我有话找你说。”

  曲国经说:“什么话,在这儿说。”

  成民说:“不,到你家。”

  曲国经随成民回了自己家,见大翠坐在炕前,喜上眉梢地说:“大翠来了?”

  大翠低声叫他:“村长。”

  曲国经说:“坐着。你们怎么商量的?”

  成民说:“我们来找你讨主意。”

  曲国经笑道:“真是年轻!这个主意是村长拿得了的吗?”

  成民说:“我们是没有主意了。”

  曲国经说:“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黄吉顺不过是因为两条,一是大翠回了大柳树,要变成农民户口,没有粮票,吃粮自己种,还得受农村的艰难。这一条,大翠怎么打算的?”

  大翠说:“我不是农村长大的?打算什么?”

  曲国经点头说:“好。还有一条,就是成民回来教小学,他看不上了。你又怎么打算的?这都是一辈子的事。”

  大翠说:“他分什么工作,是他的事,我不图他什么官,也不为他干什么工作改变主意。”

  曲国经满意地笑了,说:“真是痴了心了!你爹那里,你打算怎么应付?”

  大翠说:“我们没办法,才来问你。”

  曲国经思索一阵说:“把婚期往后拖几天,也可以。最好能叫他到我这来一趟,我解决不了了,你们再到乡上去找民政解决。想什么法子叫他来呢?”

  黄吉顺和于凤兰在“新新居”屋里收拾锅碗。

  黄吉顺斥骂于凤兰道:“看怎么样?不回来了。”

  于凤兰愁苦无状地说:“真不回来,过了今晚上,这碗烫嘴粥,你就闭上眼喝了!”

  黄吉顺叫起来,大声道:“美的他!”

  于凤兰说:“不美你又怎么办?”

  黄吉顺说:“晚饭后不回来,我去找张广泰要人!他不放人,我给他张家放火!反正他砸我的官司还没了断!”

  于凤兰要哭了,说:“就怕成民拉着大翠给你跪下,一齐叫你爹!看你还放什么火!”

  黄吉顺又叫道:“成民给我跪下叫我爹?我给他跪下,叫他爹!我不认这个账!”

  于凤兰长叹一口大气。

  太阳将落了。几个壮汉在小学屋顶上加铺麦草,用芦苇草扭屋脊,院里挤满人。上泥的大头重活儿已过去了,男人们坐在地上吸烟,李秀英围着李寡妇转,收拾麦草,扫院子,洗铁锨镢头,刷水桶。村长曲国经和成民在屋里巡视四面补过的墙,曲国经说:“先这么凑合。过两年,收成好了,好好修饰。”两人出了门,屋顶上的人已经下梯了,大家欣赏新盖的屋顶,曹天柱仰头看天说:“嗬,今晚这天!月亮地割豆子才好呢!”

  曲国经忽然想到了什么,拍拍成民说:“回去告诉大翠,我有话给她说。”

  满月初升,光照大地如昼,街上行人稀少。黄吉顺和于凤兰站在“新新居”厦下,向北注目远望。大翠和小芹从北过水渠小桥走来。于凤兰先大松一口气说:“回来了。”

  黄吉顺也松口气说:“问问她们,在那边折腾了些什么?”

  于凤兰说:“别问了,平平安安过了今晚这八月十五再说。”

  姊妹俩到了厦下,于凤兰对她们说:“吃饭。”

  大翠说:“爹,曲国经叫我捎话,叫你今晚去找他。”

  黄吉顺问道:“干什么?现在他管不着我了,还想像以前那样,喊一声我就往他眼前跑?”

  大翠说:“为咱地里豆子的事。”

  黄吉顺问:“地里豆子怎么了?”

  小芹说:“曹天柱的‘好汉组’,今晚要去割了。”

  黄吉顺愤愤地说:“他敢!”

  于凤兰劝他说:“吃了饭快去。”

  黄吉顺说:“我这就去。”墙上拿把镰刀,地下拿条绳子,回头对于凤兰说:吃了饭,你们都带着镰刀绳子,今晚去割豆子。”

  于凤兰说:“我可不去,八月十五的,谁家不过节?”

  黄吉顺骂道:“我过得成这个破节吗?”说着,出门去了。

  于凤兰在灯下愁眉愁眼地看着大翠小芹守着桌上满盘月饼不动,深深叹口气说:“吃。一年一个中秋节,怎么也得过。”

  小芹看大翠,大翠木然不动,她也不动。

  于凤兰叹口气说:“和张家的事,过了今晚,也就过去了。”

  小芹气愤地问道:“我们和张家就这么断了?我姐也和成民这么断了?”

  于凤兰又叹气说:“走到这一步了……”

  小芹猛站起身,端起月饼盘出门去。

  于凤兰忙叫道:“哪去?”

  小芹说:“看我师傅去!”

  于凤兰叹着气又端出一盘月饼给大翠,劝她说:“翠,你吃一块儿。”

  大翠说:“妈,你说,今天这口月饼,我能吃下去吗?”

  于凤兰又叹气说:“到了这一步了。”

  大翠说:“你们一步一步地劝、哭、逼,到底拆散了我们,现在你又叫我吃月饼……”

  于凤兰说:“还能怎么办呢?我跟你爹多半辈子了,他拿定了什么主意,改不了。”

  大翠说:“我不听你这些了。今晚我和成民过。”

  于凤兰闻听,吃一惊,脸色突变说:“那可不行。翠,去割豆子。好孩子,过了今晚就好了。”

  大翠说:“我当好孩子当得还不够啊?”

  于凤兰说:“听妈的话,我们和张家就这么慢慢断了。别去见他。”

  大翠说:“我听你的话还少啊?我爹给我使硬的,我不听。你给我抹眼泪,你是妈,我不听。你要死给我看,我担得起这罪名吗?我敢不听吗?我听了,听了你的,就是听了我爹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今晚,你不让我去见成民,我就真死给你看。你说,让不让我去?”

  于凤兰被堵得无话可说了。

  大翠继续说:“我要死,绝不像你,先嚷嚷得叫人害怕。”

  于凤兰大睁起眼,害怕了。

  月光下,黄吉顺来到一片豆地边,站住脚望一阵,不见有什么“好汉组”的人来,拍拍手,向大柳树村走去。大柳树村里,家家过节,满街欢声笑语荡漾。曹天柱家开着院门,曹天柱在喝酒,曹有贵家孩子满院跑。“小顶针”李秀英家院里,李寡妇正在拿月饼哄李秀英的小孩岳自立,“小顶针”的爸爸在矮桌边望月亮。黄吉顺熟悉这里的每户人家,每条街巷。他走进曲国经家院,曲国经也在喝酒,曲彦芳在吃西瓜。黄吉顺进门先赔笑道:“曲国经同志!好吗?”

  曲国经迎他说:“吉顺,来啦!”

  黄吉顺说:“搬了家,再没来看您。怎么样,身板还硬朗?”

  曲国经说:“还行。找你来,有点儿事。”

  黄吉顺说:“说。”

  曲国经说:“你搬走了,一家四口,张广泰搬来了,也是四口。你那四口人的地,现在交给张广泰了。地里的豆子,也交给他收。”

  黄吉顺吃一惊,叫道:“呀!老村长,那地是我的!”

  曲国经说:“我知道。土改分给你的。”

  黄吉顺说:“对呀,给我的地契上还是你盖的印呢!”

  曲国经说:“是村土改委员会的大印。”

  黄吉顺说:“怎么今天给了张广泰呢?”

  房里。张广泰在屏息谛听。

  曲国经说:“土改的时候你没有地,分给你,现在张广泰没有地,分给他。

  黄吉顺说:“豆子是我种的,怎么也给他?”

  曲国经说:“现在你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用不着了。张广泰是农村户口,不能叫他一家挨饿。我已经派曹天柱他们帮张广泰去割豆子了。”

  黄吉顺说:“他原来也是农业户口,他也有一份四口人的土地!”

  曲国经说:“那你就别管了。”

  黄吉顺说:“老村长,这事你办得不公。”

  曲国经说:“合情合理。”

  黄吉顺说:“豆子是我种的,理该我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古来如此。”

  曲国经说:“种下仇恨自己遭殃,歌是这么唱的,也是古来如此。”

  黄吉顺说:“我种下什么仇恨了?”

  曲国经说:“你自己该知道。你找张广泰换了房子,捞了城市户口,如今又要拆散两家孩子的婚姻,要不是我劝着成民,大柳树要出大人命案!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今天你把他们俩的婚事搅了,他们俩的婚事,可是他们在我这挂了号的,今天不办也可以,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嘛,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嘛,以后再办。再办的时候,你若是再搅和,我把你送乡政府。听见了吗?今晚我这么通知你了,你得照办。”

  黄吉顺急了,说:“你欺侮人!欺侮到这个份儿上,还强迫我的儿女婚事?你管得着吗?我现在不怕你了!”

  曲国经说:“我没管你,我是管婚姻法。你再搅和他们,我先办你。你到毛主席那儿去告我,我等毛主席的传票。”

  黄吉顺说:“你别觉着你是共产党员我没法治你。我现在也不是一般市民了,我是工商联社的主任。”

  曲国经说:“你是什么我不管,我专等着你治我。还有件事儿通知你,我请大翠回大柳树来教小学,吃住伙食都包在张广泰家。听见了?”

  黄吉顺暴跳地叫起来:“你!你!”

  曲国经对曲彦芳说:“彦芳,给你吉顺大叔吃瓜。”

  曲彦芳递给黄吉顺一块西瓜,亲热地说:“大叔,吃瓜,八月十五。”

  黄吉顺还叫:“我!我!”

  曲国经平静地说:“吃瓜。以后和张广泰家多走动,你再上哪去找成民那样的好女婿?”

  黄吉顺说:“你不用费这个心机!”

  曲国经说:“吃瓜吃瓜!”

  小芹端盘月饼进了张广泰家院,见只有王玉珍在,问道:“师娘,我师傅呢?”

  王玉珍说:“村长叫去过节了。”

  小芹放下月饼又问:“成民哥呢?”

  王玉珍说:“没吃饭就出去了。你拿月饼来干什么?”

  小芹说:“过节。成才呢?”

  王玉珍说:“还有什么心思过节。成才吃了两口也走了。”

  小芹说:“我去找他们。”

  成民和大翠在小学校院里月光下愁面相对。

  成民担心地说:“老村长和你爹能谈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大翠说:“不知道。现在我眼前是一片茫茫雾海!”

  成民说:“社会现实!传统习惯的力量!……当学生多好啊!校园里飘荡着希望的歌声,处处充满朝气、理想,连空气也是清新的。真希望再回到学校去。”

  大翠说:“空想逃避没有用。”

  成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今天我们没有结成婚,这事实本身就说明我们已经在逃避、在屈服。”

  大翠说:“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带了它。”

  从怀里拿出一把剪刀,剪下一缕头发,递给成民说:“你拿着。”不觉低下头,流泪了。

  成民接过她的头发,顺势搂紧她,吻她。突然曲彦芳进门来,惊道:“呀!你们!”

  大翠推开了成民。曲彦芳笑道:“结婚呀?”

  成民说:“别胡说。他们说得怎么样?”

  曲彦芳说:“我爹好厉害呀!她爹,干生气。豆子地收给你们了,大翠要在你们家吃饭、教学。”

  大翠低了头。成民问曲彦芳:“还有呢?”

  曲彦芳说:“吉顺大叔回家了。你们结你们的婚,我走了。”转身旋风一样地飞走了。

  成民问大翠道:“你想什么呢?”

  大翠低头不语。

  成民催问她:“你说呀!”

  大翠摇了摇头说:“办不到。村长的好心……办不到!拖过今天晚上,才是夜长梦多呢。我知道我爹会耍些什么手段,不过我告诉你,随他怎么变手段,我的心不会变。我的头发在你手里,我就是你的人。”

  成民说:“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有了。”

  黄吉顺回到家,往炕上一躺,干鼓气。

  于凤兰问他道:“怎么说的?”

  黄吉顺不应声。

  于凤兰说:“今晚去割豆子?”

  黄吉顺仍不应。

  于凤兰说:“你还没吃饭呢。”

  黄吉顺猛坐起,叫道:“太欺侮我啦!”于凤兰叹道:“哎呀,这个八月十五!”黄吉顺转眼吼道:“她们俩呢?”

  于凤兰说:“都走了。”

  小芹垂头丧气过了马路回到“新新居”前,却见成才在路边游荡,忙迎上去问道:“成才,你怎么在这儿?”

  成才反问她道:“你怎么在这儿?”

  小芹说:“我去找你,找遍大柳树。来!拉手。”

  成才说:“我俩拉手亲嘴都可以,可是我不能饶了你爹。”

  小芹说:“我不管。只管你和我谈恋爱!要不,吴发林就要和我谈了。”

  成才问道:“吴发林怎么你了?”

  小芹说:“你别管,我不跟他谈。”说着主动亲起成才来。

  曲国经和张广泰对坐在曲国经家院里的矮桌边。曲国经说:“眼前先这么压着他。等大翠到小学来了,再慢慢办。”

  张广泰说:“叫你为我操这个心!”

  曲国经说:“不是为你,我是为大柳树。大柳树,表面上看着也像个新农村,可是离新农村还远着呢,家家都是奔自己的小日子,全村找不出几个懂新农村的。哎,你在广华厂,当着工人,又是师傅,没人和你说共产党的事?”

  张广泰说:“共产党的事?共产党的事,不是有干部们管着吗?”

  曲国经说:“干部就是共产党?”

  张广泰说:“那当然是。”

  曲国经说:“不对,老弟。”

  张广泰说:“怎么不对?”

  月近中天。大翠在自己房里呆坐流泪,看窗上月光。黄吉顺和于凤兰也在炕上翻腾,不能入睡。黄吉顺翻个身说:“张广泰找上了曲国经,豆子叫他们霸去了。他们要叫我倾家荡产!”

  忽然,房外传来“嗵”一声响。于凤兰惊问:“什么响?”

  黄吉顺侧耳听,又是“嗵”一声响。

  黄吉顺说:“外头!”

  话音未落,又一声响。

  于凤兰说:“好像敲门。”

  “嗵!”又一声响。

  黄吉顺说:“不是敲门。敲门不是这声。”

  两人屏息静听。

  “嗵!”“嗵!”“嗵!”

  黄吉顺起身说:“我去看看。”

  于凤兰紧抱住他说:“别去!”

  “嗵!”“哗啦!”是窗玻璃被打碎的声音。

  黄吉顺拉起于凤兰,躲到墙角下,狠声说:“是张广泰!……你给我养下两条祸根……”

  第二天,“新新居”的大匾上长满一片麻子。黑漆金字到处露出白木头。许多人围着看。曹有贵在其中,扛着长鞭笑嘻嘻道:“这可不能说是人家张广泰?”

  黄吉顺蹿出门,问道:“曹有贵,你敢说不是张广泰?不是张广泰又是谁?鬼夜里来搞的?”

  吴发林刚进广华厂门便被人叫住说:“吴发林,厂长叫你!”

  吴发林问道:“啥事?”急忙走进经理室,一看之下,顿时脸色煞白,汗洗额头,原来小芹坐在经理桌前,桌后坐着经理朱存孝,那脸色严肃得可怕。

  朱经理叫声:“吴发林!”

  吴发林忙答道:“哎,来了。”

  朱存孝说:“和你谈谈你和小芹的事。”

  吴发林慌了,惊说:“我和小芹?没……没什么事啊!”

  朱存孝说:“我们包产包销的合同上边批下来了。为提高产量,班组人员要调整。把你调到小黄炉子上,你有什么意见?”

  吴发林顿时心花怒放:“没有意见。”

  朱存孝说:“要好好合作。”

  吴发林说:“您放心。”

  朱存孝说:“你学徒比小黄早,可是现在炉子交给小黄了,你得打大锤。”

  吴发林说:“当然,干啥都成。”

  小芹说:“得好好干。”

  吴发林说:“成,指哪打哪。”

  小芹说:“我掌钳,不能叫你师兄。”

  吴发林说:“叫啥都行。”

  朱存孝说:“好,你们干活儿去。”

  炉子早压着火,吴发林乐滋滋坐下拉风箱,笑眯眯看小芹,说:“可吓死我了,我当你报告厂长了呢。”

  小芹从炉子里钳出红铁,用响锤敲两下,吴发林忙操大锤抡起来,只一下,便叫起来,停住了手。

  小芹连敲两下响锤,怒喝:“怎么了?”

  吴发林痛叫道:“哎哟,腰,还有肩背。”

  小芹喝道:“快打!”

  吴发林应声:“哎,快打。”龇牙咧嘴抡大锤。

  小芹敲铁钻收了锤。吴发林坐下拉风箱,对小芹说:“我的背叫你打坏了。”

  小芹瞪眼喝道:“给谁说话呢?”

  吴发林说:“给给,给师傅说话。痛了两天了。”

  小芹问他:“记住了?”

  吴发林应道:“什么?”

  小芹说:“别再找挨打。”

  吴发林连声说:“忘不了,忘不了。”

  成才扛着铁锨镐头来到“新新居”房西,“哐啷”扔下,用镐头绕两棵香椿树根划了两个圈,然后依圈刨地。

  黄吉顺闻声出门,走过来问:“干啥呢?”

  成才头也不抬,说:“你看干啥?”

  黄吉顺口气坚决地制止他道:“别刨!当初换房子带的这两棵树。”

  成才说:“树没了,我刨树根。”

  黄吉顺说:“树根在我地盘上,当初和你爹说得明白,是我的,不许你们刨。”

  成才说:“换房子带树是换地上的,没换地下的。地上的你砍了,地下的树根没和你换,还是我家的,我们得搬走!”

  黄吉顺说:“树是我的,根当然也是我的。”

  成才说:“你找我爹说去。我爹叫我来刨。”

  黄吉顺说:“回去给你爹说,他这么闹,我和他没有完!”

  成才说:“那才好呢。我爹就不想和你完,我爹和你完了,我和你也完不了。”

  黄吉顺说:“你再刨,我揍你!”

  成才说:“来呀!”

  黄吉顺说:“小兔崽子,给我耍流氓!”

  成才说:“你骂谁呢?”

  黄吉顺说:“你!”

  成才说:“呀,黄吉顺我怎么流了你的氓了?”

  黄吉顺说:“昨夜的事我还没找你们呢!”对成才当面狠打一拳,打得成才顿时鼻里流血。

  成才扔下镢头走进“新新居”,上了黄吉顺的炕,四脚朝天躺下,不声不响。

  于凤兰埋怨黄吉顺说:“你看你看你看,我叫你不要惹他,你偏要惹,这怎么办?”进房对成才说:“成才,我给你洗洗,啊,别和你大叔怄气。咱们两家,本来是挺好的,再闹下去,越来越难看,多不好啊!”

  成才不响。于凤兰端来水,蘸了毛巾给成才擦脸。成才推开她说:“别动!”

  于凤兰央求他说:“成才,擦了,婶子给你洗洗脸,你在这儿歇着,叫你大叔给你把树根刨出来。”

  成才又说:“别动!”

  于凤兰问他道:“那你说怎么办呢?”

  成才说:“你去叫我爹来看看。”

  于凤兰说:“啊呀,成才,我不是说了吗?咱两家,不能结仇啊!”

  成才说:“我没和你们结仇,是黄吉顺骂我、打我。”

  于凤兰说:“他该死,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啊。”转身对黄吉顺说:“你还在那站着,不来看看成才!”

  黄吉顺丧气地说:“唉!张广泰!我怎么碰上你这个丧门星!”走进屋对成才说:“成才啊,你是个孩子,你和大人的事无关。刚才你大叔不对,不该打你骂你,起来,大婶给你洗洗脸。中午在我这吃饭,啊?”

  成才说:“不,你去叫我爹来看看。”

  黄吉顺说:“行了,大叔大婶都给你赔不是了,起来。你爹来了不是也得起来吗?”

  成才还是一句话:“叫我爹来看看。”

  黄吉顺懊丧地跺一脚说:“我得倒大霉!”

  大柳树小学校里,孩子们在朗读。大翠站在院里愁眉百结,成民走来问她道:“你到底怎么打算?”

  大翠说:“成民,我不能教这个学。”

  成民说:“你想得还是太多了。”

  大翠默默点头说:“你想得还是太少了。”

  成民说:“大翠,本来你不是这么个懦弱的人,现在怎么了?”

  大翠说:“生活逼成的。你想不到许多许多生活本身的实际,我经历了。我没考上大学,在我爹眼里,在社会人们的眼里,我这个高中毕业生,比你矮了大半截。现在呢?在他们看来,又比你高了大半截,因为我是城市户口,我爹就要利用我这个城市户口,你有什么他可利用的呢?这种情况下,我俩必须想出比他更多的办法,才能达到愿望。所以我不能来教学,我来了,他会想出我们根本想不到的手段,把你搅得人不人、鬼不鬼。到那时候,我们就彻底无望了,现在我们要迂回过眼前他的污水浊浪。”

  成民说:“你不来教书是迂回的办法吗?”

  大翠说:“是。”

  成民说:“可是老村长为我们的事爬上楼顶了,你不来,不是抽了他的梯子吗?”

  大翠说:“你和老村长说说,这学校用不了两个人。谢谢他的好心,将来我们会报答他。”

  小芹回到了“新新居”,进房看见成才躺在炕上,惊喜道:“成才?你来了?你真好。”

  成才急忙起身下炕,出门。小芹追了去,叫道:“成才!”

  黄吉顺见状,惊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