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张成民在家院里,一边洗脸一边兴冲冲地向张广泰和王玉珍述说:“我是年级的团委书记,又是毕业生代表,又是工人家庭出身,我一带头,全部毕业生,一下子,全分光了。”
张广泰沉默地听着,心里暗暗叹息道:“工人家庭出身!”
成才跑来倒掉成民的洗脸水,端盆进屋,站定欣赏成民说:“哥,你真好。”
成民问道:“怎么好?”
成才说:“说不出来。反正我觉着挺棒的。”
王玉珍说:“回来就好,耽误不了办喜事。”
张广泰说:“应该去跟黄吉顺他们见个面。”
王玉珍收拾着成民的衣物说:“不是说见过了吗?”
张广泰说:“那不算数。路过。也没说正事。”
在黄吉顺家。大翠在面案前忙揉面。黄吉顺在自己房里轻蔑地、嘲弄地点头儿笑道:“哼!看他这点儿出息!”
于凤兰说:“身板倒是长成了。大翠挺高兴的。”
黄吉顺“哼”一声,说:“她懂什么?高兴!上高校,上高校,实指望他能奔个大机关、好单位,飞黄腾达,给我撑个门面,结果呢?咳!和没上一样,大翠不是也能教小学?和他成亲!呃?!”
在张广泰家。王玉珍引成民看给他安排的新房,指点说:“你就在这间睡。大翠来看过了。”
新房的墙上贴了大红双喜字,一张笑嘴微开的胖娃娃版画。床上被褥一色新,大衣柜玻璃镜明亮。成民高兴地倒上床,由于过累,一会儿便响起鼾声。
王玉珍回了自己房,对张广泰说:“他回来,你怎么没个笑脸?”
张广泰叹一声,说:“笑不起来呀!”
王玉珍说:“回来教小学,在我们身边,不是挺好的?”
张广泰说:“我没说不好。我有点儿担心。”
王玉珍问道:“担心什么?”
张广泰说:“黄吉顺!”
王玉珍说:“黄吉顺怎么啦?他不是也巴望他早回来?”
这时,黄吉顺一家都睡了。于凤兰睡得更沉,黄吉顺捅捅她说:“哎,哎,别和猪一样,吃了就睡。”
于凤兰睡意正浓,烦道:“干什么?忙活一天,累死了。”
黄吉顺轻声说:“你说,把大翠嫁给他,冤不冤?”
于凤兰烦恼地说:“啊呀!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冤不冤!只要他们两个好,小两口欢欢乐乐地过日子,有什么冤的?”
黄吉顺说:“你想想啊,我们是城里的人,有户口本,吃商品粮。他们呢?乡下,农业户口,农民!除了一片黄土,还有什么?咱和他们是两种人啊,两档子!隔着一层的人怎么结亲?木头接不到石头上去呀!就凭这一条,我们做父母的能把个高中毕业、水灵灵的黄花闺女嫁给他们?不叫人笑掉大牙?”
于凤兰清醒过来了,说:“你怎么这样?早就红口白牙许下的亲了,也订下日子了,嫁妆彩礼、衣裳、镜子,什么都置办好了,连小孩尿布,我都攒下一大包了,还能退了?”
黄吉顺说:“这些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莫说新中国了,新中国成立前也有退婚的,就是结了婚,还可以离婚呢。再说,我们和他们,一没有媒人说合,二没有婚书契约,说明白了,就完了。”
于凤兰说:“你说得轻巧,我就不同意你这么办。莫说大翠了。”
黄吉顺说:“大翠还不得听爹妈的?”
于凤兰说:“听爹妈的?哼,你看她不言不语,心里定盘算死着呢。”
黄吉顺说:“你给她讲道理呀!”
于凤兰说:“什么道理?就你这道理?说出去叫人家戳你的脊梁骨!”
黄吉顺说:“戳为儿女打算的脊梁骨,不是人!我没见谁为儿女打算,脊梁骨给戳出窟窿来。小翠若是嫁个好人家,有势力的大干部,看谁来戳我的脊梁骨?倒是少不了赔着笑脸来巴结我的。信不信?人是什么东西?人是两条腿的狗!有味就靠前,不管香臭,我们的‘新新居’若是个三层楼的大饭店,看我走在街上有谁戳我的脊梁骨?给我送笑脸还怕挤不到我眼前呢。”
于凤兰说:“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同意。人得有个好名声。有钱的贼还是贼,流氓还是流氓,坏蛋还是坏蛋。人家一时随着他,背后照样骂他。”
黄吉顺说:“名声?肚里没食,腊月西北风里冻着,眼前是个流氓,可那流氓有堆火,谁也照样凑过去烤烤。谁能说那火是流氓?”
于凤兰说:“你净争歪理。反正人得有好名声。”
黄吉顺说:“我不跟你争。就说他张成民,他若是分到个政府大机关、银行、铁路,三年五载,当上个处长局长的,还可说。他呢?吹啊叫啊,高才生啊!新青年团员书记呀!不知要当个多大的干部呢!怎么样了?咳,回老窝大柳树,当个小学教员?!他这才是现世报,丢人呢,大翠嫁给他?一下子矮大半截子!我们也跟着他丢人!”
于凤兰说:“我可给你说,大翠可是一心一意要跟他。他们俩是铁了心的,再说,还有婚姻法呢!你可别把事闹大发了。没听见广播里一天到晚地唱,刘巧儿要自己找婆家!你就不怕大翠也跟着学,和你打官司?闹出那样的事来,你可就真丢人了!”
黄吉顺翻眼想,胸有成竹地说:“你先去劝劝她,稳住她。稳住了她,就是诸葛亮摆下了八卦阵。”
于凤兰说:“我不劝,也劝不动。”
黄吉顺说:“闺女都听妈的。火到猪头烂,功到自然成。把我说的道理给她说清楚,慢慢地她就明白了。去。”
于凤兰坚决地摇头:“你不用想。我不去。”
是个好天气,成民提着两瓶二锅头烧酒和一盒糕点,穿过“新新居”厦下吃饭的人们,进了屋。于凤兰见了,忙跟进说:“成民,来啦。”
黄吉顺正在灶上,见了成民,也招呼道:“哟,来啦?”
成民说:“大叔,婶。我爹叫我来看看你们。你们挺忙的。”
黄吉顺说:“忙,你先坐下。大翠!给你成民哥泡茶!”
大翠闻声出房来,见了成民,眉喜眼笑地低声招呼:“来了?”
成民笑道:“来了。我帮把手?”
大翠笑说:“不用不用。你喝茶。”
黄吉顺也说:“对,你先喝茶。”
成民问道:“小芹上班去了?”
黄吉顺说:“上班去了。”
成民说:“我爹叫我拿包点心来,你们尝尝。还有两瓶二锅头,你最喜欢的。”
黄吉顺说:“你爹也真是,你回来了,来看看就来看看,还拿什么礼呀?这几年你们可没少帮助我们,吃的,用的,还给大翠送衣料子,真不好意思。今儿又拿点心、二锅头,真是叫你们破费了。”
成民问道:“叔和婶你们都好?”
黄吉顺说:“都挺好。上了城市户口,什么也不缺,政府发的什么票都有。再开着这个‘新新居’,生意也凑合。学会抽烟没有?”
成民说:“不学那些。”
黄吉顺说:“学会了叫大翠去买包‘恒大’。”
成民说:“不抽。”
黄吉顺回身端一盘包子和馄饨送给厦下的客人,返回时,见于凤兰向他使眼色,招他进房里,他点个头,对大翠说:“招呼着门外。”
大翠答应一声:“哎。”
黄吉顺跟着于凤兰进了屋。于凤兰问他道:“你这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黄吉顺疑惑地问道:“哪句不对了?”
于凤兰说:“啊呀,他是小孩子?听不出来?你哪是老岳父跟女婿说话?”
黄吉顺又疑惑似的问道:“谁是老岳父?谁是女婿?朋友家的孩子来看看我们嘛,说什么?”
于凤兰问道:“你真要退他们?”
黄吉顺生气了,皱眉道:“退什么?你个傻娘儿们,叫你干点儿事你不说帮我,倒给我腰眼里插杠子。我说什么要你管?”
于凤兰真正地吃惊了:“你,你,我不许你退他们!”
黄吉顺气狠狠地骂道:“我没把你退了就不错了,你还管我张三李四!”
于凤兰呆了。成民在灶房里用勺子搅馄饨锅,疑惑地问大翠道:“你爹对我怎么这么客气?客气得过分了,什么给你衣料是帮助你们?我觉得不是味儿。”
大翠也疑惑地说:“我也听着不对。你也给他客气话多说,别失礼,老岳父就这时候爱挑女婿的眼,我们结了婚,他想挑,得先掂量掂量。”
成民说:“不,我觉得他不是挑眼。”
大翠问道:“是什么?”
成民说:“还不知道,说不出来。”
大翠说:“不用管他,好话多说。多烧香,多磕头。阎王也怕烟火熏。”
成民说:“阎王是熏黑了脸,他可别熏黑了心。”两人亲热地笑了。
黄吉顺出房门来,从成民手里拿去勺子说:“给我,你歇着。”急忙捞馄饨,又说:“过了过了。”捞出一碗碗递给大翠。大翠接了,送出门去。
黄吉顺看看成民说:“成民啊,你在学校没犯什么错误?”
成民说:“没有啊,什么错误也没犯,还是团委书记呢。”
黄吉顺阴阳怪气地说:“是吗?团委书记回乡教小学?”
成民说:“是学校分配委员会根据我的申请批准的。”
黄吉顺奇怪了,问道:“你的申请?”
成民说:“是啊。”
黄吉顺看他的神色坚定,只好话头拐弯说:“现在的青年,党教育得好啊。”
成民说:“我们这一代青年教师,为国家培养未来的建设人才,教育好下一代,是为国家做贡献。”
黄吉顺口气讥讽地问道:“你不是国家的建设人才?”
成民说:“是啊,我是教育方面的建设人才。”
黄吉顺说:“建设农村小学校?”
成民说:“是啊,小学是国家教育的基础。”
黄吉顺说:“师范毕业当基础?”
成民问道:“您好像不愿意?”
黄吉顺一笑说:“我怎能不愿意,这是你家的事。”
成民像不认识黄吉顺了,拿眼端量地看他。大翠和于凤兰在旁看他们俩。于凤兰插话:“你们别净说话,看着锅!”
成民说:“你们忙,我走了。”
黄吉顺像招呼常人般客气地说:“不再坐会儿了?”
当成民出门时,于凤兰偷瞟大翠,见大翠在偷瞟黄吉顺,忙吩咐说:“翠,外面看看去!”
大翠会意地出了门去追成民。
屋里,黄吉顺骂于凤兰说:“你放她出去干什么?”
于凤兰说:“她愿干什么干什么。八月十五没几天了,怀上孩子也早不了几天。”
黄吉顺急得暴跳起来,骂道:“你这个老混蛋!这么不要脸!”叫着骂着,操起铁勺打于凤兰。于凤兰跑进卧房,立马拴了门。
大翠追上了成民,和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问道:“你看他这是怎么回事?”
成民思索着说:“怎么回事?他对我回来教小学不满意?”
大翠也寻思地自言自语说:“他想叫你干什么呢?”
成民说:“谁知道。我干什么要他决定?”他们两人并肩向大柳树走去。
黄吉顺收拾了“新新居”厦下的桌椅,回房里敲门,听见于凤兰在房里哭,怒气冲天地骂道:“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于凤兰在房里的哭声更大了。
黄吉顺跳脚骂道:“我叫你嚎!嚎!嚎去!”动手从外上了门锁,大步跨出门去。
在张家。成民躺在新房床上。大翠和王玉珍在东间房相对沉默。
片刻,王玉珍轻声说:“他爹也说过这事,这么看来,大概是成民回来教个小学,你爹不高兴了。依我看,过两天,把事给你们办了,他就转过来了。”
大翠说:“就算他不高兴,也不该这样对成民。”
王玉珍劝她说:“你不用生气。还没过门就和爹妈怄气,可不好。他们还指望老了有你和成民照顾晚年呢。”
大翠说:“他才没想那么远呢,他只看眼前我们能给他什么好处。”
王玉珍又劝说:“翠儿,可不要这么说你爹。他就是那么个一心往前奔的人,有时候脾气不大好,谁没个脾气?成民爹怎么样?你没看见?来了那脾气,天都敢捅窟窿。明儿你过来了,小心点儿。你那个公公,说好的时候,你要他的脑袋,他自己摘给你。说不好了,咳,他自己打呼噜,却嫌你喘气声大,我可受过他那罪。”
大翠说:“我公公可不是那样。”突然自知失口了,脸一红,转头笑了。
王玉珍也回过味儿来,趁势哄儿媳妇自娱,笑道:“也许对你,他会有个公公样。”
黄吉顺手提镰刀在苞米地里巡行,见枯黄了的苞米,一刀砍了,夹在腋下,多了,送回地头,用绳捆了,背着,走出地边回家。路过水渠小桥,碰上了张广泰,两人站在小桥两头,相视而笑。
张广泰问道:“砍苞米啦?”
黄吉顺说:“长得不好,青一棵黄一棵,反正我也不指望它了。”
张广泰催他道:“你过呀!”
黄吉顺点头说:“你先过。”
张广泰说:“咳,你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快过。”
黄吉顺过了小桥,问张广泰道:“哪去了?”
张广泰说:“广华厂职工定级,朱存孝叫我去说说他们每个人的技术水平。我都不是厂里的人了,有什么嘴说?可朱存孝死活拉我去。真没法子。”
黄吉顺问道:“你给小芹定了几级?”
张广泰说:“我不好给自己的徒弟定得过高啊,三级,可以了。”
黄吉顺不满地张眼道:“才三级?这种时候你不给她说句话?”
张广泰笑道:“三级,可以了,前面有她的师兄们比着呢。成民去看你了吗?”
黄吉顺假笑说:“嗨,你还那么多礼道。坐了一会儿,回家了。”
张广泰点头说:“好,好。”
黄吉顺背着苞米回到“新新居”,房西头放下,回头见小芹对他怒目圆睁气呼呼,他问:“怎么了?”
小芹叫道:“为什么把我妈锁在房里?”
黄吉顺说:“她不听话。”
小芹又叫道:“你这么狠心?!”
黄吉顺说:“我们老两口的事,你别插嘴。你定了个三级?”
小芹不答他,转身向路北走去。黄吉顺喝问:“哪去?”见小芹不回头,进屋开了房门锁,进了屋,见于凤兰还在哭。他劝说道:“话,我都给你说得明明白白了,这件事你得往前看。”
于凤兰说:“往前看,我们娘仨都得给你折磨死!”
黄吉顺叹气说:“我也得死,谁也逃不了,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小芹进了张家。张广泰、王玉珍、大翠、成民都在愁眉苦脸,见她那怒冲冲的样子,都问:“怎么了?”
小芹说:“我爹把我妈锁在房里了?”
四人惊问:“为什么?”
小芹说:“不知道。我妈不说。”
大翠、小芹回到“新新居”。厦下桌旁坐着林科长,跷着二郎腿,见了大翠,笑嘻嘻道:“怎不营业了?”
大翠说:“就来。”进门见黄吉顺在灶上忙,径直进父母房,小芹也跟进去。黄吉顺端两碗馄饨送给林科长,恭敬地问道:“您还要吃点儿什么?”
林科长说:“不要别的,我就喜欢吃你们这馄饨。”
黄吉顺吹嘘:“我这是祖传的手艺。”说着,在桌旁坐下,问道:“您现在还在城建局?”
林科长说:“还在。”
黄吉顺问道:“工作还挺忙?”
林科长答说:“城市大发展,东跑西跑忙断腿。”
黄吉顺奉承地笑说:“辛苦。”
林科长装模作样地说:“惯了。”
黄吉顺说:“城建局是大单位呀!”
林科长似不甚满意地说:“不算最大,可是有发展,将来说不定还真是个大单位。”
黄吉顺问道:“你们要很多工人?”
林科长说:“当然。特别要技术工人。”
黄吉顺好像来了时机,忙说:“要铁工吗?”
林科长一副当家主事的样子说:“当然。现在最需要铁工。”
黄吉顺又忙问道:“要什么样的?”
林科长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技术尖子。”
黄吉顺探问地说:“三级工,要不要?”
林科长说:“三级工?要。你能给介绍?”
黄吉顺高兴了,说:“我家二闺女就是个三级工。”
林科长停筷看看他,说:“好啊。”
黄吉顺紧追话问:“您能给收了去吗?”
林科长口气挺大地说:“一句话的事。”
黄吉顺趁机又问道:“能叫她上机器床子吗?”林科长又大包大揽地说:“一句话的事。”
黄吉顺笑道:“那就拜托您了。”
林科长说:“叫她等消息。”
黄吉顺笑着说:“您吃您吃。”
在“新新居”。于凤兰在房里哭得伤心。大翠低声问她:“到底为什么?”
于凤兰边哭边说:“你爹的心,越来越硬……越来越狠……”
小芹说:“你说,他为什么锁你?”
于凤兰只是哭却不说。
小芹说:“真急死人。”
大翠问道:“为我和成民的事?”
于凤兰哭过一阵才摇头。
小芹又急问道:“那是为什么?”
黄吉顺在门外叫道:“小芹,出来!”
小芹走出门问道:“干什么?”
黄吉顺说:“你们厂三级工开多少工资?”
小芹说:“刚评,上级还没批下来,不知道。”
黄吉顺说:“来。”
小芹问道:“哪去?”
黄吉顺说:“见见林科长。”
小芹问道:“见什么林科长?干什么?”
黄吉顺说:“我托他给你介绍到城建局。”
小芹说:“我刚评了工资,还没批下来,到城建局干什么?学徒?”
黄吉顺连声说:“对,对对,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黄吉顺出门到厦下,林科长正掏出钱,放在桌上起身要走,黄吉顺拿起钱往林衣袋里塞:“您带着,带着,一碗馄饨,只要您来吃,什么时候都有您的。”
林科长正经地说:“不,我吃饭,我付钱,咱们一清二楚。不这样,以后我怎么来呢?”
黄吉顺说:“嗨,熟人常客,天长日久,哪能分得那么清?如今是新社会,新中国成立前,饭馆的熟客都是年底结账。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您可得来呀。”
田野青黄斑斓。处处有收苞米的人们在忙。成才和曲彦芳手拿镰刀绳子走在田间。李寡妇远远望见,高兴地对妇女们叫道:“哎!找来帮忙的了!”
妇女们抬头看,有人说:“那是张家的二小子。”
李寡妇望着成才和曲彦芳笑道:“这倒是挺好的一对儿。”
妇女们说:“你给他们说合。成了我们也跟你喝碗冬瓜汤。”
李寡妇说:“我呀!你们看着,我要把张家这个二小子弄到手,给我当过继儿子。”
妇女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说:“你做梦!”
李寡妇信心十足地说:“不信你们就看着。我把他过继了来,再把小彦芳弄来给我当媳妇,我老妈妈往炕头上这么一坐,儿啊,娘要吃个烂猪蹄儿,我儿子就吩咐小彦芳,快给咱妈炖猪蹄子!”
李寡妇绘声绘色的表演,逗得妇女们“哈哈”大笑,有的笑弯了腰,有的在地上滚,连“小顶针”李秀英也绽出了笑意。
曲彦芳引着成才走到李寡妇面前说:“李婶,我爹叫张家成才来帮你们。”
李寡妇乐不可支地说:“好啊,我们这正愁呢,你也留在这帮帮我们。”
一妇女说:“嗨,留下她干什么?不叫她回去给你炖猪蹄?”
李寡妇说:“过两年再炖,她还小呢,不会,得我教她。”
妇女们笑得人仰马翻。曲彦芳奇怪地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寡妇们看着她笑得更厉害,曲彦芳满身上下看看自己,又问道:“笑我呐?”
妇女们又是笑。曲彦芳看看成才,更莫名其妙,笑问妇女们道:“你们笑什么?”
李寡妇敛了笑,说:“好了,都别笑啦,猪蹄也吃了,歇会儿再干。”
妇女们就地躺着、坐着休息。曲彦芳推推成才说:“你别歇了,砍去。”
成才走去砍苞米了。曲彦芳随寡妇们坐下,见成才砍苞米像抡大锤,根本不会干这活儿,高声叫道:“小心点儿,别砍了脚背!”
李寡妇说道:“你去教教他。”
曲彦芳起身去教成才,边做边说:“这样,弓腰反手,腿要离得远,这样,砍下去。”
成才一看就会,笑道:“噢,这太简单了。”
李寡妇对妇女们说:“你们看,是不是一对?”
寡妇们不像刚才那么疯笑了,好像都在认真看、想。
张广泰跟着曲国经抡镢头刨地,已经刨出一片。张广泰不会干农活儿,怎么干也不像曲国经那么潇洒。曲国经镢头下出来的“马口”像在地上划的锯齿线,他的“马口”则乱七八糟,没有章法,并且他也力不能支了。曲国经看他那歪腰斜腿的样子,说声“歇会儿”,把镢头插下地。张广泰也想学他,用力往地里插镢头,一次两次都没能把镢头插进土里,最后只得泄气地一扔,让它躺在地上,他就地坐下,向曲国经点点头说:“我腰腿不灵,胳膊上的力气倒还行,可使不上。”
曲国经说:“当农民,种庄稼,这碗饭人人能吃。聪明伶俐的,能吃;笨蛋,也能吃。只要起早贪黑,多下力气,地就不会亏你。我们大柳树,都是好地,看你肯不肯出力了。老话说的,你糊弄地,地也糊弄你。我看出来了,你是个不惜力的人,可是学农活儿有点儿晚了。明儿,给你盘个铁匠炉子,打镢头、锄钩锄板、镰刀、菜刀、砍刀,还可以打马掌,农村活儿有的是,不怕你手艺多。原来我想给你们安排点儿地,可是没有荒地可开了,先盘炉子,在你院里行不?”
张广泰说:“行啊。”曲国经说:“有的人家嫌‘叮叮当当’不愿意。不过这不要紧,在农村,干什么的都有。”
秋季的日落,晚霞染红了田野。成才、曲彦芳和寡妇组的妇女们,每人背一捆苞米秆子回村,“小顶针”李秀英边走边问李寡妇道:“七婶,你真想过继张家二小子?”
李寡妇停住脚,背转身,怔怔地看着她说:“你当真了?”
李秀英说:“我听你那么说,才问问。”
李寡妇说:“我是给你们说笑话的,逗得大伙乐了,干活儿不觉得累。”
李秀英说:“心里想才会说出口啊。”
李寡妇说:“真是个小顶针,浑身是心眼儿。”
李秀英说:“我知道你是假装的。”
李寡妇说:“你怎么知道是假装的?”
李秀英说:“你是脸上笑,可心里哭。”
李寡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哭?”
李秀英说:“过河才知道水凉。”
李寡妇扔了苞米秆,坐上去低了头,掉泪。
李秀英也扔了苞米秆,在她身旁坐下说:“七婶,你和村长曲国经搭个伴,不好吗?”
李寡妇说:“别说了。他两个孩子都成人了,容得下我?七婶不如你,你再苦,还有个孩子,是个指望。我呢?就算豁上老脸,再往前走一步,四十岁的人了,有什么用?图个什么?”
李秀英说:“所以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呀。”
李寡妇说:“我呀,说啊笑啊,一是为你们心里亮堂点儿,二也是给自己解闷。唉!李秀英,我倒劝你,年轻轻的,早点儿找个人,往前走一步。”
李秀英说:“七婶,谁要我?地主的女儿。还拖个孩子。”
李寡妇说:“不愁,你若是找到了人,把孩子给我,我给你养着,长大了,我给他找媳妇,到我老了,也有个依靠。就怕你舍不得。”
李秀英流泪说:“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李寡妇说:“女人就是心里软,嘴上硬。”
张广泰家院里矮桌上摆了饭菜,张广泰和王玉珍对坐桌两边,王玉珍说:成民去黄家,没得好脸,下午黄吉顺又把于凤兰锁在屋里,出了什么事?”
张广泰说:“我正在揣摩,回想起来,我和黄吉顺在桥头碰见的时候,他对我那个客气,比过去,有点儿隔一层的意思。是不是真的对成民回大柳树教小学不满意?”
王玉珍说:“成民也真是,怎么跑回来教小学?”
张广泰说:“新社会教育出来的人,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可别说三道四地埋怨他。”
王玉珍说:“我知道。我是怕黄吉顺为这件事闹他和大翠的亲事。”
张广泰说:“那倒不至于,就算他为这事不痛快,过几天也只好认了。这和打铁一样,有明火蘸,有暗火蘸,让他过过火就好了。”
正这时,大翠进院来了,王玉珍给她个板凳,急着问道:“你妈怎么说的?为什么?”
大翠说:“我妈只是哭,不说。”
王玉珍对张广泰说:“你去看看?”
张广泰说:“不。若是老两口磨大牙,我们不要插嘴。”
大翠问道:“你们怎么还不吃饭?成民、成才呢?”
王玉珍说:“成才被曲彦芳叫去帮寡妇组去了。成民,刚才跟着村长看学校去了。”
大翠说:“大柳树的学校不像样。”
大柳树小学校,四面透风墙撑着个露天的顶盖,地上潮湿,几堆石头土块,几条横七竖八的木板。村长曲国经边抽烟,边说:“咱们小学,一年春秋开两次,下雨刮风,会计算账,都不上课。冬天农闲,在这开会,生炉子,晚上有几个人在这练武术,墙上的窟窿都是他们打出来的。”
成民仰头看着问道:“房顶呢?”
曲国经说:“练武不是要窜高吗?几个浑小子比赛,看谁能把头伸出去。透点儿气也好,地面干爽,省得孩子们害腰腿病。”
成民问道:“有多少学生?”
曲国经说:“一大帮,春种秋收农忙的时候,都帮大人干活儿。”
成民说:“那不是没上学的时间了?”
曲国经说:“忙完地里的,会计说一声,都来。”
成民说:“得赶紧把窟窿都补上,叫会计说一声,这两天就开学上课。”
曲国经说:“这几天砍春苞米,地里忙,过两天,割豆子,八月十五你不是要娶亲吗?过了八月十五再说。”
成民说:“不行,村长,地里再忙也不能耽误孩子们上学,我娶亲更不能耽误学生上课。”
曲国经说:“成啊,今晚和会计说一声,明天叫他把孩子们领来,给你办交代。”
秋风飘雨丝。天地模糊中。孩子们在小学校院墙角里喧闹,女孩子啃生苞米,吃生花生;男孩子光膀子抡衣裳打架玩儿。成民站在中央沮丧地喊一声:“今天放假,明天早点儿来!”
孩子们嚷嚷问:“老师!明天天晴了呢?”“不下雨也来吗?”“……”
细雨中,黄吉顺身背锣鼓,怀抱鞭炮回到“新新居”。厦下无人吃饭。他把锣鼓鞭炮放到桌上,进门高喊道:“快!来买卖了!”
于凤兰和大翠出自己房,黄吉顺紧催道:“快快,烧大锅!”“菜,酒,预备齐了。”
于凤兰问道:“多少人?烧大锅?”
黄吉顺兴高采烈地说:“厦下怕坐不下呢。我当上联社主任了!”
于凤兰和大翠在灶上忙,黄吉顺兴冲冲洗脸换衣裳,边数说道:“好家伙,小小一个新华区,没想到有这么多开饭馆的、卖水果的、卖冰棍的,一下子都冒出来了,一吵吵,都选我当主任。我说我没有那个才能,干不了。咳,人家说,不要紧,只要你把政府的政策什么的传达给我们就行了。嗨嗨,你们看,我要和政府打交道了!”
大翠问道:“爹,到底准备多少人的?”
黄吉顺说:“以后别爹呀爹呀地叫,乡里土气的大蒜味!”
大翠问道:“那叫什么?”
黄吉顺说:“叫爸爸。我们是城里人,城里人要有城里人的讲究。待会儿,人们来了,当着外人的面,你要叫父亲。他们可都是些有根底有头脸的人物。”
于凤兰反唇讥笑地说:“卖冰棍的有什么头脸?”
黄吉顺说:“哎,你可别瞧不起,报周转资金的时候,有那卖冰棍的报了五十元呢!开玩笑!卖冰棍的报五十元!今儿成立大会的鞭炮钱,就是几个卖冰棍的捐的。租锣鼓的钱是几个酒馆掌柜的捐的。我们新华区饮食联社是个实力单位,街道办事处的主任都参加开会了,还和我握了握手,对我笑了笑。”
于凤兰撇嘴问道:“这顿饭钱是谁捐的?”
黄吉顺说:“谁来吃谁掏钱。还要在我这挂联社的牌子呢。以后凭这块牌子就能招来生意。”
李三桐撑着雨伞来到了厦下,跺跺脚,把腋下的红纸放在桌上,黄吉顺闻声出门说:“李老,这大雨天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你坐。”
李三桐展开红纸,说:“黄主任,您看,这行吗?”
红纸上写着:“新华区饮食行业联合社”。
黄吉顺看一眼说:“很好。大翠!给李老秘书泡茶!”
李三桐说:“不用啦,有馄饨汤我喝点儿就行了。天下雨,有点儿凉。”
黄吉顺说:“哎,待会儿和大家一起吃馄饨。钱从你薪金里扣。”
李三桐说:“那我把牌子先贴起来。”
黄吉顺说:“先粘四角,过明儿,照样写块木头长牌子挂起来。”
李三桐往柱上贴红纸。黄吉顺兴之所至,拿起锣敲。见李三桐贴了红纸,指指鼓,吩咐说:“敲鼓!”
可怜李三桐,拿起鼓槌,哆哆嗦嗦敲得又慢又不响。
黄吉顺喊他:“快!使劲!”
成民走出大柳树小学校。回家的孩子们一路打闹,有的滚得像泥猴。街边一个小男孩,被一群打闹的孩子围住,往他身上、脸上抹泥,小孩子“哇哇”哭。孩子们看见了成民,一声呼哨,都跑了。成民走过去,拉起小孩,问他:你是谁家的?”
小孩只是哭,不答他。
成民转身叫道:“谁家的孩子?”
不见有人应。成民见孩子哭得可怜,又高声叫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还没人应。
旁边有两个女孩说:“他妈是‘小顶针’。”
成民问:“他妈呢?”
女孩说:“不知道。下地了?”
成民抱起孩子,哄着说:“别哭了,别哭了。”
女孩说:“他家没有人。”
成民问道:“他爸呢?”
女孩说:“不知道。”
成民说:“噢。走,跟我走。”
在“新新居”门前厦下。
黄吉顺端了碗馄饨汤放在李三桐面前,说:“慢慢喝。以后,你就在我这办公。早中晚三顿饭在这吃。当时付钱也行,记着账月底结算也行。”
李三桐说:“好,好。”
李三桐开始喝汤时,黄吉顺拆开了鞭炮,一挂一挂吊在竹竿上,又把竹竿绑在红柱上,冒雨到大街上向东望。细雨迷雾里,看不见百步外任何景象。
他返回身进屋,于凤兰问道:“下馄饨吗?”
黄吉顺说:“还没来呢,再等会儿。”
成民抱孩子回到了家,对王玉珍说:“妈,给这孩子换件衣裳。”
王玉珍看看孩子,问道:“啊呀,怎么弄成个泥猴一样。谁家的?”
成民说:“不知道。”
张广泰问道:“没开课?”
成民进了新房,身子一歪倒上床。
王玉珍在外叫道:“你爹问你呐,没听见?”
成民在床上大睁双眼发呆,不答声。片刻,起身进了张广泰的屋,坐上炕沿,说:“根本不是个学校!”
张广泰说:“既然来了,就别埋怨,要埋怨,只能埋怨自己。”
成民叹了口气。张广泰说:“万事开头难,慢慢来。”
随着一阵笑声,曲彦芳先成才进了屋。曲彦芳对张广泰说:“成才给人家锔碗,敲打敲打,本来人家碗上一条缝,他给人家敲成了两半儿!”
成才懊丧地说:“是曹有贵家。不是说要敲打敲打,看纹裂到哪,才锔得结实吗?我三敲两敲,两半儿了。”
张广泰问道:“给锔了吗?”
成才说:“费了好半天劲。照这样,连汤也喝不上。”
曲彦芳发现了用件大人衣裳裹起的孩子,惊说:“哟,这不是‘小顶针’的孩子吗?怎么在这儿?”
正在洗孩子衣裳的王玉珍说:“成民把他抱来的。”
曲彦芳说:“抱他干什么?他姥爷是地主!”
成民问道:“他没有爸爸?”
曲彦芳说:“不知道。都说他爹死了。他妈长得可好看了,一眨眼,能把人的魂勾了去。可是挺孝顺,伺候她爹可周到了。我把他抱去。”
王玉珍说:“叫他在这吃口饭,我把他的衣裳洗洗。”
曲彦芳说:“啊呀大婶,你可别行这个好。他家是地主!”王玉珍愣了。
“新新居”厦下。李三桐在吃馄饨,冻得鼻涕搭拉。黄吉顺在大路上东望,仍不见有大队人来,回到厦下,对李三桐说:“天下雨,时辰都过了,还不见他们来。”
李三桐问道:“改天再说?”
黄吉顺说:“哎,定了今天,他们不来也是今天,打鼓打鼓!”快步进屋,灶下钳出块火炭,出门把几挂鞭炮全点上,震耳的鞭炮声里,拿起锣来猛敲,又催李三桐道:“使劲敲啊!”
鞭炮锣鼓齐响,大翠捂着耳朵跑出门,跑过大街,跑过水渠小桥,向大柳树跑去。
李秀英走进张广泰家门,向张广泰等称呼叫道:“大叔,大婶,老师,成才兄弟,彦芳也在这?”看见她的孩子,拉过抱起说:“啊呀,不是把爷爷的衣裳弄脏了?张老师,谢谢您,这孩子就是淘气。”
成民说:“我没见他淘气,是孩子们欺负他。”
李秀英紧紧抱住孩子说:“多谢张老师。”
脱下身上罩衣,又脱下孩子身上大衣,用自己的罩衣裹了孩子,把脱下的大衣仔细叠起说:“大婶,把他的给我,这件我拿回家洗干净了,给您送来,好吗?”
王玉珍说:“不用啦,孩子两件小衣裳,沾点儿泥,我给搓出来了。你拿着,回家去给他晾着。”
李秀英说:“多谢大婶,这件我拿回家去洗。”
王玉珍说:“不用,刚给他罩上。眨眼的工夫,没脏。”
曲彦芳说:“叫她拿去洗。省得惹闲话。”
李秀英说:“是啊,大婶,明天给您送来。”抱起孩子走了。
王玉珍问曲彦芳道:“这点儿事,惹什么闲话?”
曲彦芳说:“她是地主,你忘了?”
在“新新居”房里,黄吉顺志满意得地对于凤兰说:“咱们凭良心说,这共产党新政府它就是好。我想什么,它就来什么。你看,我黄吉顺当上联社主任了,我一报周转资金,街道委员们带头鼓掌,跟着就是全场鼓掌,接着就选举。你是没去,去了,看看我是个什么光彩样儿。好了,以后我可以算半个政府干部了。就有那种傻蛋,叫他报周转资金,都往少里说,好像政府要抢他的似的。叫他们等着,我一个一个地把他们的肠子掏出来。政府这么好,跟政府耍歪的,哼!”
于凤兰问他:“你报了多少?”
黄吉顺诡秘地说:“报多少谁还来查实?报多少都是空的。你想想,一个联社主任抵多少钱?”
于凤兰懵懵懂懂,小声问道:“你报多少吗?”
黄吉顺笑道:“我都说不出数来!”
于凤兰沉默了。黄吉顺说:“所以我说,我们和张广泰的亲事,不能办,咱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差着八竿子高呢。大翠又跑他那去了,这几天,你得跟她说,不能结这门亲。叫她往高里看。”
于凤兰愁苦地说:“眼看日子到了,怎么能拉回她的心来呢?”
黄吉顺烦恼地骂道:“心,心,心是什么?我的心不是为她?我的心不是心?”
于凤兰说:“你不用跟我瞪眼,这事啊,唉,太叫人说不过去了!”
黄吉顺说:“天下还有说不过去的话?叫张广泰自己说说,他和我结亲家合适吗?”
于凤兰说:“张广泰倒会说大面的话,我给你说的是大翠,我们不能这么往死里逼她。”
黄吉顺又烦恼地瞪起眼说:“怎么又是死了活了的,谁逼她?你给她好好说嘛。”
于凤兰不解地皱眉问道:“你到底是动了哪根邪筋啦?这事,能那么办吗?”
黄吉顺说:“你才动了邪筋呐,听不懂我的话,给你说了这么多天,你怎么还这么不明白?我跟你说,明摆着的事,他们张家是农村户口。城里的好处他们是一点儿都得不着。你叫大翠去跟着他们受罪?我们没在大柳树住过?没看见他们一个个的什么样?吃的什么?干的什么?大翠嫁过去,就变成农民啦!城市户口就没了!什么也没了!我们当父母的,给儿女造那个孽!农民!懂不懂?将来有了孩子呢?一代一代,一辈一辈,都得是农民!都得去受那牛马苦!旱涝灾年,没有吃的,她领着七个八个一大群,哭着嚎着来找你,你怎么办?嗯?管还是不管?我们再受她的拖累?我受得了,还是你受得了?啊?你光看眼前,他们这么亲那么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她大翠懂什么?这种时候,做父母的,不为儿女看远点儿还算什么父母?”
一席慷慨激昂充满感情的话,说得于凤兰动容了,渐渐低下了头。
黄吉顺接着说:“今晚上你好好给她说说。”
于凤兰慢摇头说:“说不通。她不会回头。”
黄吉顺说:“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于凤兰说:“我没有你那本事。”
黄吉顺说:“还是我那句话,功到自然成,火到猪头烂。今晚你睡她的房,给她说!”
夜已静。上弦月照着大地,照着大柳树村,照着“新新居”饭馆。大翠房里传出抽泣声。月儿已落。
黑暗里,“新新居”的哭声继续着。
清晨,成才开了自家院门,见一个人披衣蜷缩坐在门外,不由吃一惊,问声:“谁?”
原来是小芹,她的头发被露水打湿了,脸色苍白,困倦无神地问他道:“师傅在家吗?”
成才惊问道:“你怎么在这?坐一夜?”
小芹起身进了院,直进东间房,张广泰还没起床,见了她,吃一惊,叫声:小芹?这么早?什么事?”
小芹说:“师傅,我妈和我姐哭了一夜。吓死我了。”
张广泰问道:“为什么?”
小芹说:“不知道。我叫门,她们不开。”
张广泰问道:“你爹呢?”
小芹说:“没声儿。”
王玉珍对张广泰说:“你去看看?”
张广泰蹙眉思索。
成才在旁说:“我去!”
张广泰制止他说:“你别冒失!”
成民睡眼!进房来问道:“什么事?一大早!”
张广泰和王玉珍都不答声,成才也不吱声。
成民急又问道:“什么事呀?怎么都不说话?”
小芹说:“我姐和我妈哭了一夜。”
成民惊问:“为什么?”
小芹说:“不知道。”
大家都陷入沉默。
成民说:“我去看看。”
张广泰说:“你也别去。”
在黄吉顺家,黄吉顺轻声问于凤兰道:“怎么样?”
于凤兰木木呆呆轻摇头,慢说:“我说她不会回头,你偏不信。”
黄吉顺问道:“你是劝她了?还是帮她了?”
于凤兰说:“有本事你自己给她说。”
黄吉顺说:“我就不信她这么不懂事!”
于凤兰说:“不信你说去。我不管了。”
这时,厦下来了吃早点的,大呼小叫地喊:“掌柜的!”“今天开不开门呀?”
黄吉顺应声叫道:“来了来了!”推于凤兰出了房,自己去敲大翠的门,高叫道:“大翠!”
任他怎么呼喊,大翠一声不应。黄吉顺转身对于凤兰说:“你快去应付门市!”
于凤兰走去敲小芹的门,喊道:“小芹,该起了,别误了上班!”
也不见有小芹应声,她推开门,见房里没有人,吃一惊,问黄吉顺道:“小芹呢?”
黄吉顺探头向房里看一眼,疑惑地问道:“哪去了?”
于凤兰更疑惑地问道:“不吃口早饭就走了?不对,你快上她厂里看看去。”
黄吉顺发泄着牢骚,骂道:“给我养下这么些东西!”【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