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正哭得惊天动地,忽然有人从旁拍拍他的肩头。他转头看,是个姑娘,并不认识,便问道:“你是谁?”
姑娘反问他:“你是谁?”
成才没好气地甩她一句:“你管我是谁!”
姑娘却笑了:“哟,这么厉害?”
成才又甩她一句:“我不认得你。”
姑娘并不恼,仍笑道:“我也不认得你呀。”
成才来气了:“不认得你碰我?”
姑娘倒对他逗笑:“你是豆腐渣做的?”
成才见她如此,反骂道:“你才豆腐渣做的呢!”
姑娘更进一步逗笑:“那怎么怕碰?一碰就散了?”
成才光火了:“不认不识,我碰你行吗?”
姑娘平静地说:“若是我在哭,你问我,我可不像你这么厉害。你哭什么呢?”
成才当然不能对她实说,只摔手道:“你管我哭什么呢!”
姑娘笑道:“大小伙子,在野地里哭,没羞!”
被姑娘羞辱,成才更生气了:“你才没羞呢……野地里碰人家小伙子……”
这一下姑娘脸红了,怔了一刹,又拍拍成才:“哎哎,别哭了,你是不是和混蛋黄家换了房子的张家张成才呀?”
成才怔怔地看着她:“你是谁?”
姑娘:“我叫曲彦芳。你是不是张成才?”
成才:“你有什么事?”
曲彦芳:“我没事。我是看你有事,才问你。你哭什么?”
成才:“你管不了。”
曲彦芳:“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大柳树的事我能管一半。”
成才:“大柳树的事是大柳树的事,我不是大柳树的。”
曲彦芳:“可你家住在大柳树,你们是大柳树的人,你家的事就是大柳树的事。说,你哭什么?”
成才反感地:“你怎么这么讨厌?你管我哭什么呢!”
曲彦芳:“你才讨厌呢,好好问你,你骂人?!是我爹叫我来问你的,要不,我给你说话?美的你!说,你哭什么?我还得下地干活呢。”
成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爹是谁?管我的事?”
曲彦芳:“我爹叫曲国经。是大柳树村的村长。”
一听姑娘有来头,成才不响了。
朱存孝站在广华厂门外面带微笑迎接工人们上班:“来啦,”“好好。”“……”来啦!”
张广泰来到朱存孝面前时,朱存孝急忙拉他到门旁,低声问:“我特地在这等你。拿到户口本了吗?”
张广泰摇头。朱存孝忙说:“那你快上工商所去看看。”
张广泰信疑参半:“他们管吗?”
朱存孝:“昨天我去,看见有人在那办户口,他们给开证明信。快去。”
张广泰进了“广华街工商管理所”。屋里没人,轻咳一声,里屋出来个中年人,睡眼蒙胧,看看他:“什么事?”
张广泰:“我来谈谈户口的事。”
中年人:“户口的事?请坐。”
张广泰坐下:“我在广华钉子厂上班,是厂子里的老工人。原来住在广华街十五号,后来和亲家换房子住到大柳树村去,最近不是发户口本吗?我来要求给我个证明信,我去办。”
中年人好像还没睡醒:“这个,我们是兼管给调动的工人写转户口证明信的,拿了我们写的证明,好去办户口迁移。不管发户口本。”
张广泰脚步踉跄走出广华街工商所,回到广华厂,径进朱存孝的经理室小屋,屋里无人。他疲惫地刚坐下,朱存孝便进屋来了,见了他便问:“怎么样?”
张广泰无望地轻轻摇头。
朱存孝坐下叹气:“工商所又来了通知,登记了的学徒工都不作数,都要重新登记,要有两个老师傅签字推荐,再由我厂长的签字,然后送上去,批下来以后,根据厂方资本,该用多少人用多少,我们这,老师傅有谁?除了你还有个袁师傅,倒是两人,所以你还得帮我一把。”
张广泰自嘲道:“我自己都不是工人了,还能推荐别人?”
朱存孝:“这一条只好我出面去说了,你尽管签字好了。我倒想,他们认可了你的签字,也许还是给你办登记的一个好口实呢。若是能成,连带着把成才也转上。”
张广泰又长吁一口气:“好。”他走出办公室,来到炉前,脸色铁青,凝视炉火。
小芹慢拉风箱,观察他。炉里飞出钢花,他仍不动。小芹提醒他:“师傅,出花了!”
张广泰拾起把长钳交给她:“你掌钳。”
小芹:“我?掌钳?”
张广泰:“记住两条,拉到这儿来回炉的,多是杂铁,钢少,功夫全在蘸火上。花多花少看准了,蘸火才能把住成色。再一条,条子两头收尖定要圆,尖不圆,扒钉不是往外撑了木头,就是把两块木头往一起挤,砸不实,这个厂的扒钉用户抢着买,就好在这两条上。”
小芹好像没听见,也不拉火了,只呆住不动。
张广泰催她:“掌钳。”
小芹把长钳一扔:“我才不呢!”起身走了。
剩下张广泰呆坐炉后想他的心事。想了一阵,盖了火,双手一拍,起身出了厂门。他回到家,进门见成才和小芹在房西说话,小芹抹眼泪。他走前去问:“怎么了?”
小芹不响。成才说:“她说她不当工人了,叫我去顶她的名。”
张广泰忙说:“不成不成不成。你好不容易登记上了。不成!”
小芹抹泪道:“当个打扒钉的工人有什么了不起?”
张广泰劝道:“你可别看不起打扒钉。这是绝活。我已经和朱存孝说好了,再留在厂里教你几天,把你带出来,我再退厂。”
小芹:“不!说什么我也不学了。”她猛转身出门走了,回到家对黄吉顺说:“我再不上厂了。”
黄吉顺惊问:“哎?为什么?”
小芹说:“不学了。”
黄吉顺冷声冷气骂道:“好不容易转上了工人,怎么不学了?”
小芹说:“我们把人家撵到街北,我们登记上城市户口了,人家呢?当不上工人,一家人怎么过?”
黄吉顺明白了:“你这孩子,怎么是我们撵他们呢?这是两厢情愿换的嘛,你不知道?”
小芹说:“我现在知道了,什么两厢情愿?是你算计的人家。”
黄吉顺说:“什么?你这孩子!我算计他什么了?”
小芹说:“你自己知道!反正我没有脸进厂了!师傅走了,也没人教了,有人教也不学了!”
于凤兰进门来:“啊呀!这是吵什么?”
小芹摔门跑出去了。
于凤兰埋怨黄吉顺:“她懂什么?和她吵!”
黄吉顺说:“混东西!学着撒野!”
这时,门外有人喊:“同志!有人吗?吃饭来喽!”
黄吉顺应声:“来了!”向于凤兰使眼色,催她出门,于凤兰喊:“大翠!”大翠应声出门,客人是林科长,便问道:“吃什么?”
林科长笑嘻嘻:“两碗馄饨,两盘包子。”
“就来。”大翠回身进屋、开了灶。听见黄吉顺在屋里低声狠骂于凤兰:“看你养了些什么?”又听见于凤兰回嘴道:“你说养了些什么?”
大翠看着满锅沸水翻腾,不下馄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痛苦地皱起眉头。林科长在门外乐得挠心地叫:“快点儿啊,我还有事呐!”
大翠端馄饨放在林科长面前。林科长两眼色眯眯地瞅着大翠说:“我是饿着肚子赶到这儿来吃你们这一口的!”
大翠说:“淡了自己加盐!”
这时,王玉珍过了大道,来到厦下,对大翠笑着:“翠,来,量量。”拉大翠进屋。
黄吉顺一见王玉珍,忙做出笑脸:“嫂子来啦。”
王玉珍说:“真奇怪,这领口就是系不上,裁得明明对呀。”
大翠穿上花布衣,系了领扣:“挺合适的。”
王玉珍看来看去,说:“怪了,怎么到这就合适了?我穿上,怎么也系不上脖扣子。”
黄吉顺“哈哈”笑着说:“你不看看你多胖!”
王玉珍和于凤兰都笑了。
王玉珍说:“这可真是老糊涂了!”
林科长在外欣赏穿了花衣的大翠,简直神旌摇荡。
已经入夜了,小芹在灯光下沿着广华街漫无目的地游荡。大道南北,四野寂静无声。
于凤兰站在“新新居”的厦下焦躁地四望。屋里,黄吉顺数钱,大翠在她自己的房里灯下给成民写信:“成民,你好吗?我一直在盼你回来,盼八月十五这一天。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你的工作分配了吗?是什么工作?到哪里?八月十五前能回来吗?……”
她写着写着,停下笔来,陷入沉思,听见母亲于凤兰从外进门来,进了隔壁,对父亲黄吉顺说:“这孩子,都半夜了,还不回来!”
黄吉顺冷声冷气道:“不回来我清闲!”
于凤兰埋怨道:“啊呀,跟孩子怄气!亏你是个爹!快去找找。”
黄吉顺说:“不用找,饿了就回来了。”
于凤兰说:“一个闺女,夜里在外头,万一出点儿事……去找找!”
黄吉顺气呼呼下了炕,嘴里骂道:“养这么些东西。”
待黄吉顺出了门,于凤兰进了大翠的房,坐下来,连声叹气。大翠只当没听见,不响不动。
于凤兰开口道:“不要怪你爹,他是为你们脸上有光。”
大翠流泪说:“有什么光?”
于凤兰说:“哭什么?八月十五快到了,到时候打发你走。”
黄吉顺灯光下房前屋后转了一圈,不见有人。过大街,往北,在田野四面望一阵,田塍树丛搜寻一遍,也不见个人影,最后回了家,问声:“回来没有?”
于凤兰出屋去回说:“没有!”
黄吉顺狐疑地说:“上张家去了?”
于凤兰催他:“你去叫一声。”
黄吉顺推她:“我不去!你去!”
于凤兰说:“半夜三更的,我去?你去叫一声怕什么?”
黄吉顺说:“不去!”
于凤兰长出口气,出门。黄吉顺随后跟着,两人过大街,到了大柳树村头,黄吉顺渐停住了脚,站着转头向四面望。
于凤兰走到张广泰门外,犹豫一下,强打精神,喊道:“小芹!”
半晌没有回声和动静。又喊一声:“小芹!”
还是没有回声和动静。但张家房门响了,院门开了,走出张广泰,见了于凤兰说:“果真是你?我听着像你的声音。”
于凤兰说:“张哥,小芹在你这儿没?”
张广泰说:“没有啊。”
于凤兰说:“这孩子,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张广泰说:“啊哟,哪去了?”
于凤兰说:“不知道啊!”
张广泰说:“快找找!”返身回家,进屋,拉起成才:“起起,成才,起来!”
成才揉眼问:“干什么?”
张广泰道:“去,找找小芹。”
成才又问:“找小芹?”
张广泰说:“快去!小芹这么晚还没回家!”
成才揉眼,突然醒过神来:“没回家?”
张广泰问:“你知道她在哪?”
成才说:“不知道。”
张广泰说:“快出去,帮着找!”
成才急出门,张广泰后跟,两人出院门,不知该往何处去,张广泰问成才:傍晚我不是叫你送她回家吗?你把她送哪去了?”
成才说:“我看着她过大街了。”
张广泰说:“快各地找找!”
成才扯起嗓子大声喊:“小芹!”
张广泰说:“轻点儿声,四邻八舍都睡了!”
成才说:“不大声,她能听见?”于是弯腰边寻边低声:“小芹,小芹。”自知声音太低,又扯起更高嗓子:“小芹!”“小芹!”
听见成才一声声喊叫“小芹”,黄吉顺和于凤兰都停了步。
于凤兰说:“他们帮着找呢。”
黄吉顺愤愤地说:“张广泰!这是成心张扬开,给我造难堪!”转身往家走。
张广泰却追他们来了,说:“黄吉顺!”
黄吉顺停步,于凤兰迎上,叫:“张大哥。”
张广泰问他们:“孩子临走说什么了?”
于凤兰说:“什么也没说。早上上班走了,再没回来。”
张广泰定神一下说:“你们回南边去找,我和成才在这边找。”
黄吉顺和于凤兰回到“新新居”,见大翠在磨豆浆。于凤兰推开小芹房门看一眼,房里没有人,叹口气:“野成什么样!”
黄吉顺断然地说:“一定在张家,要不广泰怎么叫我们回来呢?”
于凤兰说:“在张家也该送来呀。”
大柳树村头。张广泰严肃逼问成才:“傍晚她对你说些什么了?”
成才说:“她说她不去上班了,还说,对不起你。又说,她一个女孩子,学打铁,不像正经活。我劝她,我说,女的还有开拖拉机的呢,你登记上了,就别丢个工人身份。她说,她不稀罕什么工人身份,她想叫你留在厂里,顶她的名额。我说我爹不会那样。她说我师傅不去,你去,你是男的,厂长也会高兴。我说我顶你的名额,那算怎么回事?我不去。她说你们都不去,我也不去了。就这样,她走了。”
张广泰听罢,点头说:“你回家睡去。我再找找。”
成才说:“不,我们分开找。”
张广泰说:“找着,把她送回家。”
天色大亮了,广华街上人来车往。“新新居”门外厦下有人吃早点。大翠门前照应,于凤兰灶上忙。张广泰来到厦下,问大翠:“小芹回来没?”
大翠对他向屋里使眼色,于凤兰在灶上应道:“张大哥,没有,还没有。”
大翠向张广泰使眼色又打手势,招呼他进屋,张广泰随她进了屋,大翠推房门,小芹睡在炕上。
大翠进屋拉小芹说:“你师傅来了!”
小芹起身叫声:“师傅!”
于凤兰回身见状大为惊讶,立即责骂大翠道:“怎不给我说一声?害我一夜睡不着!”
大翠不开口,出门厦下招呼客人去了。
张广泰对小芹说:“洗洗脸,吃早点,跟我上班。”
小芹说:“不去。”
张广泰开导她说:“哪好这样?快,洗脸。”
小芹执拗地说:“不去。”
张广泰正色说:“师傅的话都不听了?!”
小芹赌气地撅着嘴,不说话。
于凤兰说:“张大哥,你先喝碗豆浆,吃几个包子,我叫她洗脸。”
张广泰说:“我不饿。”
于凤兰急进屋推还在睡着的黄吉顺说:“回来了,在大翠房里。广泰来了,快出去跟他说句话。”
黄吉顺说:“我听见了,叫他领走!”
灶上,大翠往饭盒里盛满一格豆浆,装满一格包子,塞给张广泰。
张广泰说:“不要,我真不饿。”
小芹忙伸手接去,大步出门走了。
黄吉顺从屋门缝看见张广泰走了出去,心生疑惑:“张广泰登记上了?”
于凤兰说:“不知道。还去上班,大概是登记上了,要不,我真觉得对不起人家。”
黄吉顺烦恼地斥责她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世界上谁对得起谁?我们卖一袋子面的馄饨,还算算多赚了几块呢,你说对得起哪个来吃的?”
于凤兰争辩道:“那是咱卖辛苦,该赚。换房子的事,可是我们对不起人家。人家到现在没对我们有一点儿差池。”
黄吉顺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说:“还不是为大翠?!”
于凤兰说:“不为大翠还为你?日子快到了,两家该走动着,要不,哪像两亲家!”
黄吉顺低头梗脖子,狠狠地说:“我不是说了吗?大翠的事,要看看张成民分配了个什么工作再说。”
于凤兰一怔说:“管他分配个什么工作,婚事不一样得办?”
黄吉顺更进一步坚定地说:“那可不一定。得叫他分个好工作。要是八月十五那几天正好有好工作,他回来,不是要漏过去?成亲,早一天晚一天怕什么?”
张广泰在广华厂车间里坐在红炉旁发呆,炉火冒生烟,他不拉风箱,不动锤。经理室里面,小芹面色痛苦又坚决地站在朱存孝桌旁,朱存孝面有难色地说:“唉!你这个想法……”话没说完,连连摇头。
小芹央求说:“反正一个萝卜一个坑呗,有个人顶着就行了嘛!”
朱存孝还摇头说:“小黄,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政府有政策,我何尝不想留下张师傅?留下成才也好啊!可是不成啊!”
小芹没好口气地说:“成不成在你,反正我再不来了。”
朱存孝问道:“你的意思,要成全他们爷俩?”
小芹说:“正是这意思。”
朱存孝说:“可是,只有一个名额,你成全谁呢?你师傅?还是成才?”
小芹说:“我师傅。”
朱存孝说:“我和你师傅商量,去叫你师傅来!”
小芹回到炉旁对张广泰说:“师傅,厂长叫你。”
张广泰起身走进经理室。朱存孝向他点头示意请他坐下,然后叹口气说:怎么办?”
张广泰虽满面愁容,但却从容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朱存孝说:“小芹想叫你顶她的名额。”
张广泰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摇摇头又说:“不成。”
朱存孝叹口气说:“这姑娘,心眼不错啊,她说你不顶她,她也不来上班了。”
张广泰说:“我能劝她来。你放心,她听我的。”
朱存孝惋惜地说:“那,只能委屈你们爷俩了。”
张广泰坚定地说:“没什么,工人嘛!”
朱存孝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两沓钞票和两个红纸包说:“一起这么多年,说句心里话我是不愿你们走啊,可是真没法子。这是你们爷俩这个月的薪金。”推过钞票又推过红纸包:“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收下,以后,有空,来厂里看看,坐坐,喝杯茶!”
张广泰走出广华厂大门,倒背双手,头顶制帽,气宇轩昂地稳步前行,小芹手提饭盒、脸盆毛巾,腋下夹着卷起的工装跟在后面走。两人到了“新新居”饭馆前,张广泰停步回头对小芹说:“行了,你回家。下午早点儿去上班,不要为这件事耽误了你的前途。”
小芹眼泪汪汪地说:“我把你送回家。”
张广泰说:“不用了,我在这站一会儿。”从小芹手里拿东西。
小芹说:“我给你送家去。”说罢,过小桥向大柳树村走去。
张广泰凝视眼前的“新新居”,远望秋季田野,神色怆然。心里翻腾着一种带有哲学色彩的思索:事情就是这样啊,没办法。凡是人,有时就要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矛盾中生活,忍受酸楚和痛苦。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张广泰自从得了工人身份那天起,就打心眼里要做出个工人应有的样子。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我还得摆出工人的姿态,不管有多少苦楚,工人应有的架势不能丢。哑巴吃黄连还能皱皱眉头,现在我不能蹙眉头……
忽然,黄吉顺从后走来了,轻声说:“在这溜达呢?”
张广泰泰然地答应:“啊!”
黄吉顺笑道:“到我那坐坐?”
张广泰豁达地说:“不啦,这儿清闲。”
黄吉顺硬拉他说:“哎,来来。”
张广泰应付地推辞说:“不啦不啦。”
黄吉顺低声问道:“成民有信吗?”
张广泰说:“没有。”
黄吉顺又问他:“分配工作的事,也没有信?”
张广泰低声说:“没有。”
黄吉顺亲切地问道:“什么时候能分下来?”
张广泰说:“不知道呢。”
黄吉顺更压低声问他:“八月十五能分下来吗?”
张广泰一仰脖说:“不知道。”
黄吉顺说:“啊呀,这个事情!”
张广泰问:“什么事情?”
黄吉顺说:“我是说他和大翠的事,怎么办?”
张广泰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黄吉顺又问:“他能回来吗?”
张广泰说:“当然能回来。”
黄吉顺更亲热地说:“我的意思是,别为成亲的事耽误了他分个好工作。”
张广泰说:“什么样的工作都好。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干什么也是好工作。”
黄吉顺点头说:“倒也是。不过,能争个有出息的工作,还是叫他争啊!”
张广泰说:“什么工作都有出息。看他自己,我不管。”
黄吉顺说:“话是这么说,可是到底也有个好坏之分。有的机关有发展,坐在办公室里,有人给扫地打水,打打电话动动嘴,就是办公了,机关扩大了,水涨船高,年年有提拔的机会,那是什么工作?有的呢,满街跑,风吹日晒,碰上难缠的事,受的批评比挣的钱多,那又是什么工作?依我说,叫他等个好工作要紧,成亲的事,等分了工作再办也不迟。晚几天有什么关系?你说呢?”
张广泰仍旧气宇轩昂地挺挺胸说:“我没有可说的。”转身稳步而去。
黄吉顺在后喊道:“不到我那坐坐?”
张广泰头也不回,大声说:“不啦。”
黄吉顺又喊道:“回去和亲家母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
张广泰站住,却未回身,也未回头,问道:“回什么话?”
不见黄吉顺答话,张广泰回到家。
见成才和小芹凑在一起组装矿石收音机,成才头上套耳机,瞪眼侧耳听。
张广泰走近小芹,轻声说:“小芹,我再给你说一遍,政府的事,厂里的事,大人的事,你都要听话,该上班,上你的班,听见吗?”
小芹不响,成才却叫:“听见了,你听听!”把耳机套上小芹头。
小芹听了一阵,摘下耳机,毫无情绪地说:“周总理在政协作报告,讲国民经济,农业互助组的。”
成才摘去耳机说:“我听听。”
小芹有点泄气地说:“还是听不清楚。‘!啦!啦’乱响。”
成才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疑惑地自问:“怎么没了?”
半晌,摘下耳机,兴致勃勃地说:“这种矿石的就是不行,等着,我给你安个交流电的。全家都能听。”
张广泰进了东屋,似带着气却又似不在意地对王玉珍说:“黄吉顺给我说,叫成民在学校等个好工作,我听出他那意思是不要管八月十五不八月十五的。”
王玉珍好生奇怪地问:“这婚姻定期的大事,还能往后拖?”张广泰说:“他这么提出来了,我不好当面驳他。成民分什么工作,我可不挑挑拣拣的。”
王玉珍说:“那可不!怎么还没分下来?真急死人。要是往后拖日子,我怕夜长梦多,拖出什么枝节来,怎么办?早点儿办了,他上哪,大翠跟着上哪,我们就没有心事了。”
张广泰说:“学了三年,分配工作,也真是罗成叫关的时候。工作,确实也不都一样。”
王玉珍说:“我怕三拖两拖,把他和大翠的婚事拖黄了!”
张广泰自信地摇头说:“不会。”
王玉珍担心地说:“保不准。”
张广泰思索着,轻声说:“不至于。”
两人正说着,忽听院里有人喊:“张广泰在家吗?”
王玉珍问:“谁?”跨出门,见一个老人,肩扛一柄锄,站在院心。
王玉珍问:“您有什么事?”
老人问:“广泰在家不?”
王玉珍又问:“您是哪位?”
老人自我介绍说:“我叫曲国经,是咱大柳树的村长。广泰在吗?”
王玉珍应承道:“在,有什么事?进家说,我们刚住过来,还不认识。”
曲国经放下锄,笑道:“这个门,我熟悉。人,还没说过话呢。”不多客气,径直进了屋。张广泰忙起身迎说:“噢,是村长,请坐。上炕。”
曲国经说:“不上炕了,我要下地,顺脚来看看你们。给你拿来一把锄。”
张广泰疑惑地问:“锄?”
曲国经笑道:“是啊,你们当工人的,家里没有这个,先给你拿来用着。”
张广泰仍疑惑地问:“干什么?”
曲国经仍笑着说:“明天你跟着我下地。”
张广泰更疑惑地问:“下地?”
曲国经越发笑着说:“我给你安排点儿活儿。我知道,你在这里,除了一块小菜园子,没有大地,过两天,我跟几个互助组商量商量,看哪组能收留你。”
张广泰似乎想到了点儿什么,但仍旧不明白,问道:“收留我?收留我干什么?我是工人啊!”
曲国经点头笑道:“知道,爷俩都是工人,还有个大学生。大学生,有国家安排工作,我们不管。你们爷俩,张成才,我想来想去,把赵孤老的担子给他,还合适。赵孤老什么也没留下,就剩个锔锅担子。成才不是学的黑白铁吗?叫他先在村里转悠着,锔个锅啦盆的。然后,叫他到周围各村去揽活,自食其力,就算我们给他安排了。你呢,不大好办,大柳树没有铁匠炉。”
张广泰两眼发直等待他的下文,曲国经却似无奈地笑道:“先下地!”
张广泰申明道:“我是工人。”
曲国经点头说:“是啊,当然是工人,到了农村也是工人,变不了。可是现在你住在大柳树,大柳树是农村,你就得算农民。咱们大柳树,被选上‘新农村’了,家家都参加了互助组,没有一个闲人,你来了,工人也得下地。”
张广泰问:“我下哪里的地?”
曲国经说:“我不是说给你安排吗?工人觉悟应该比农民高,来到农村,也要起工人阶级的三大作用。呃,带头作用、桥梁作用、模范作用。带关系来了吗?”
张广泰不明白,问:“什么关系?”
曲国经却已经明白了,说:“噢,没有。明儿我来领你下地。”
张广泰说:“明儿,我不能跟你下地!”
曲国经问:“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得下地呀,在农村不下地,秋后没有粮食,你一家四口吃什么?”
张广泰说:“我再说一遍,我是工人。”
曲国经不愠不火地说:“我也再说一遍,你原来是工人,现在得当农民了!没有厂子上班,没有工资,不种地,喝西北风?”
张广泰哑口无言,成才在旁傻瞪眼。小芹双眼通红,眉紧锁,片刻,快步出门去。
成才急忙追上去,拉住她,叫道:“小芹!”
小芹甩手说:“干什么你?”
在“新新居”的敝厦下,于凤兰忙着招呼客人。
大翠在屋里,“乒乒乓乓”剁肉馅,汗湿衣背。
小芹跨进门来,叫一声:“姐!”便拉着大翠进屋问道:“成民给你来信了吗?”
大翠说:“没有。”
小芹问:“你不是给他写了吗?”
大翠说:“写了没寄。”
小芹说:“啊呀,怎不寄呢?”
大翠说:“怎么了?你这样子。”
小芹说:“成民再不回来,拖过八月十五,你们的事就要拖黄了。”
大翠一惊:“谁说的?”
小芹说:“咱爹给我师傅说,要叫成民在学校等个好工作,为这个说不定要改你们的日子,我师母就说,怕咱爹把人家拖黄了。”
大翠听罢,怔了。
小芹催说:“你还愣什么?快去找成民,叫他快回来!”
大翠说:“哪能随便叫他回来?要等分配呢!”
小芹说:“去看看他也好啊,打听打听!八月十五能不能分下来,心里好有数啊!”
大翠走在秋季色彩斑斓的田野里,本来看惯田野景物的她,不该对此景象多情,然而她的眼神和表情在说明她对这田野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怀。她曾和张成民在这涂满秋色的田野上并肩徜徉过,她曾向张成民朗诵过她的诗作。那时候,她是个高材生,眉目顾盼间,对他有一种维护自尊的矜持,这矜持里还潜藏着一丝少女情窦初开的骄傲的细流。对,就是在远方山下田野尽头的那两棵芙蓉树下,她曾声调柔弱缠绵地朗诵过她的一首诗作:“……谷穗的耳鬓厮磨,轻声诉说那个可怕的雷雨之夜,闪光里,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我们是那么的孱弱。豆荚爆裂了,调皮的小圆豆们,跳下地嬉戏。我们都来发芽,看谁长得像爸爸,谁像妈妈。一片豆叶悄悄地落下,等待着,等待着,等待什么?我要看看,冬季有没有美丽的朝霞……”她侧起头看张成民,等待他的品评。
张成民沉思一阵后说:“前面很美,后面太伤感了。”
她说:“没有伤感,欢乐便没有生命。你说,冬季有没有美丽的朝霞?”
张成民说:“当然有,只是没有被人们注意罢了。”
她问他:“一年四季,你喜欢哪个?”
张成民说:“我喜欢春和秋。”
她问他:“为什么?”
张成民说:“有希望和实现。”
她又问:“你现在希望什么?”
张成民说:“我不敢说。”
她掩口笑了。
张成民才说:“现在我敢说了。”
她忙制止他:“不许说!”
张成民问她:“那怎么办?”
她说:“等待。等待我们都升入大学。”
……还是在那两棵芙蓉树下,她痛不欲生地哭泣。张成民轻抚着她说:“我很意外,你从来没有晕场,这次怎么了?”她痛苦地摇头,只是哭。张成民说:“我等待。希望你也等待。”她问道:“希望会实现吗?”张成民说:“我相信。只要你等待就会实现。”就这样,他们轻轻地亲吻了。希望在亲吻,亲吻是希望;等待在亲吻,亲吻是等待。她确实等待了……这两棵芙蓉树啊,引起她多么美好的回忆……
市立师范学院在郊区。校园宽阔,树木葱郁,有的树棵已现秋色。已经放假,但还有待分配的毕业生在校园活动。一间教室里,张成民在讲台上对五六十个待分配的毕业生讲话:
“……现在再和同学们谈谈我们对待分配应该采取的态度和立场的问题。这个问题,校党委和团委联席会议经过研究,决定再向同学们做一次深入动员。现在有一种现象,很奇怪,我们有些同学,政治学习、专业学习都很好,五分。在征求分配意见的时候,都表示服从组织分配,意见表上,也亲手写着‘服从组织分配’。可是到了实际行动,就言行不一了,表现得竟不如那些平时学习差的同学。挑三拣四,不明确地说不服从,说‘让我想一想’。想一想当然是应该的,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有的同学,想了十来天了,还在想。你要想到什么时候?这里,我必须再向同学们谈谈我们当代青年的责任问题,我们是国家培养的第一批新中国的师范毕业生。我们是新中国的园丁,同学们呀!我们自己做不到为国家贡献一切,何谈教育学生?啊?在这里,我又要再次提到某些团员同学。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忘记了你们的影响,为什么有些同学迟迟不愉快地接受分配?他们在看你们,我作为毕业生分配委员会的学生代表,很想问一问这些团员同学,你们的团员作用哪去了?你们要达到什么要求才能罢休?”
他扫视全场,全场极静,转头间,忽见黄大翠在窗外注视他。两人只交换一个眼色,大翠便闪出窗外了。
张成民继续讲:“我们学习吴运铎,学习保尔,要把有限的生命贡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革命事业的誓言哪去了呢?”
大翠在窗外听见张成民讲下去说:“我真心诚意地向同学们发出劝告,不要忘记我们的历史责任,要对我们的生命负责,不要给自己的历史留下空白,更不要在上面留下耻辱的污点!”
听着听着,大翠眼神里闪射出敬佩和兴奋的异彩……
“新新居”。于凤兰快速地包馄饨,像变魔术,竹筷一抹,手指一旋,一只馄饨便从手中落下。她还要看锅、配碗、洗碗,忙得不亦乐乎。黄吉顺门里门外招呼客人,抹桌椅、收钱算账、收拾碗盘,也“不亦乐乎”,他抱一摞碗进屋问于凤兰道:“她到底哪去了?”
于凤兰盛给他一碗馄饨说:“不知道。快端去!”
黄吉顺气极地说:“连她也野了!都是你护出来的!”
傍晚吃饭的客人高潮过去了,黄吉顺、于凤兰筋疲力尽,已无心吃饭,却见大翠进门来,黄吉顺瞪眼喝问道:“你上哪去了?”
大翠说:“去看成民了。”
黄吉顺惊叫一声:“看成民?”转头又问:“他分配了吗?”
大翠说:“还没有。”
黄吉顺问:“什么时候能分配?”
大翠说:“不知道。”
黄吉顺又问:“八月十五能回来吗?”
大翠说:“他说不分配了工作,他不回来。”
黄吉顺像领悟了什么:“噢。没说能分个什么工作?”
大翠说:“他也不知道。”
黄吉顺又像领悟了什么:“噢。等着。”
月光满地,夜极寂静。秋虫鸣声,细长凄婉。“新新居”厦下,灯影里,大翠和小芹亲昵地相依相偎在红漆桌旁。大翠回忆着今天去见张成民的经过,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幸福中,在她耳边响起了张成民那坚定的声音,他说:“事是我们俩的,我们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谁也无权干涉。”当他们漫步到校园水池旁时,张成民对她说:“我还得在学校过几天,有些同学还没分配出去,看样子真得拖几天。我是团委书记,又是毕业生的学生代表,工作很多。”他还说:“父母的话,当然应该听,但是封建的东西,不能接受,要不还算什么新中国的青年。”她看出张成民经过三年学习的成长,对他赞佩地说:“你上了高校,到底比以前变化了。”张成民却说:“是吗?我不知道。”
现在,她从心底欣赏张成民有一股青年英雄气概,一种她说不出来的精神。她觉得有了张成民,在她,是一种骄傲。她也对张成民坦诚地说过,她心里有点儿害怕。张成民问她怕什么?她说自己没考上高校,高中学的那点儿功课,三年来,都剁进馄饨馅去了,将来,要成个没有文化的废物。也许要成了他的累赘。张成民不但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对她有一点儿嫌弃的流露,相反鼓励她说,我们是新中国的青年,都会有所作为。他还希望得到她的帮助呢!他说:“我们是从同班学习活动中互相了解的,正是这种了解,产生了爱情,我们是两颗透亮的心在相爱,你怎么想到什么累赘呢?”这个时候,大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主动拥抱了张成民,并且说出了心底的话,她说:“现在,我觉得……爱不爱……只有你能说。我……我不能说了。”
张成民问她:“为什么?你怎么不能说?还要我给你发誓?”
大翠说:“不要不要,那太俗气了。”
成民说:“就是嘛,这句话就说明你的心境还是比我高。”
大翠说:“不不,你别这样说,这样说,是抬高我。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我已经流进平民社会的大河了。你还没尝到这条大河里的水是什么味!我父亲,是这条大河里游动的一条老泥鳅,什么缝他都能钻,什么弯他都能拐,太可怕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
张成民:“当然,不要怕,一切决定在我们俩。我的希望能不能实现,我的前途是不是光明,全决定在你。我们不需要甜言蜜语,靠那些东西维护爱情,本身就是虚假。”
大翠在他肩上点头说:“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又主动地亲吻他。正在两人热烈地狂吻的时候,忽听有人低声对他们说:“哎哎,同学,找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侧头间,看见一对情侣站在小亭后的树丛间,向他们笑。他们羞笑着拉手跑了。到现在,她紧偎着小芹,回忆起那一刹,心里还泛起幸福的甜蜜和可笑的羞涩,甚至还脸红……
小芹轻声问她道:“成民拉过你的手吗?”
她用全身轻轻推动小芹一下,表示了默认。
小芹又问道:“拉手就是恋爱了?”
大翠小声说:“得看后来,后来成了,可以算。”
小芹听了,惊叫起来:“啊?!”
大翠问道:“怎么了?”
小芹几乎要哭了,说:“成才拉我两次手了!”
大翠笑了,问她:“怎么拉的?”
小芹说:“那天,我见他在大柳树村外发呆,我知道他是丢了工人身份难过,我也不知怎么难受得恨不能要哭,我叫他去顶我的名额,他说不去,还说:‘你是个好人。’这时候……”大翠见她不说下去,问道:“怎么不说了?你怎么说的?”
小芹不做声了,她在回忆那天的事。那天,在张家房西。成才紧紧握住小芹的手。小芹说:“你这么使劲,把我的手握疼啦!”
接着,她又回忆起今天,在张广泰家里。当曲国经向张广泰说“你没有厂上班,没有工资,不种地,喝西北风?”的时候,她跑出张家门,成才在后面追上她,并且拉住她的手,叫她:“小芹!”她甩手对他说:“干什么你?”
小芹问大翠:“两次都是他拉我的手。那算恋爱了吗?”
大翠扑哧笑了。
小芹说:“你笑什么?那算吗?啊?姐,你说呀!”
大翠紧紧搂住小芹说:“不定呢,也许算,也许不算。”
小芹大吃一惊:“啊?!要是算了怎么办?”
大翠没有回答她,恋爱,在她还是个说不清的未来和等待。
张广泰极不习惯地提着一柄锄跟在扛锄的曲国经后面走在田间,往昔工人的尊严受到了屈辱,脸上肌肉跳动。大田里,七八个人成一群的男女老少,在各处收早玉米、掰穗子、砍秆子,不慌不忙,颇具田园风光之美。
曲国经边走边对他说:“把锄扛着,得叫他们看着你是把庄稼手。”
张广泰不得已,扛起锄。
曲国经眯细眼四望说:“春种秋收,这是正经。没有农民,没有粮,皇上也得挨饿。所以说农业是基础,就这话。”
来到一处地边,几个人凑过来,看张广泰。曲国经问曲大禄道:“能不能帮帮李寡妇她们?”
曲大禄犹豫地说:“成啊。”
曲国经说:“我叫她们给你们做点儿好吃的。推磨压碾的,换你们几个工。”
曲大禄还是不痛快地说:“成啊。”
曲国经对曲大禄介绍说:“这是张广泰,就是和黄吉顺换了房子的,他不会庄稼活儿,以后是大柳树的人了,什么事都多照应点儿。”
曲大禄无所谓地说:“成啊。”
曲国经又说:“他家有个大学生。以后咱村写对子、打官司什么的文墨事,又多了把手。他媳妇儿就是黄家大翠。”
曲大禄又是那么不在意地说:“成啊。”
曲国经笑了,说:“怎么老是成啊成啊?”
曲大禄也微笑说:“你村长说了,我们能不成?”
曲国经引着张广泰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这就是农民,看见了?表面上木头一样,可心里有他的算盘,都是不见兔子不放鹰。”
张广泰随曲国经来到一处田边,几个妇女围过来。李寡妇高兴地说:“给我们送帮忙的来了?”
曲国经说:“别尽盼帮忙的。不是给你们说了吗,要自力更生。把苞米穗子、秸子收拾好了,放在地头上,我找人帮你们往家搬。”
李寡妇说:“都没力气砍秸子!”
曲国经说:“不能什么都等人帮忙。这是张广泰,和黄吉顺换了房子的……”
李寡妇笑道:“我们早知道了。黄吉顺!……哼!”又瞟张广泰一眼:“不过大翠倒是个好孩子……怎不叫你家大嫂子也出来?怕我们看见?叫她参加我们寡妇组,你也跟了来,我们寡妇就有男人啦。”
寡妇们“哈哈”笑了。只有一个年轻姑娘,在一旁瞪着两眼恐惧地看着大家。她名叫李秀英,外号叫“小顶针”,是本村地主李文江的女儿,丈夫死了,回娘家来住,伺候有病的老爹李文江。
曲国经笑道:“干你的活儿!”……
张广泰随曲国经来到另一处田间,曹有贵在装车,见了他,高叫道:“张师傅!来住了?!”
曲国经对张广泰说:“他们是个‘好汉组’。”
曹有贵眉飞色舞:“没错,兵强马壮,家家壮劳力,家家有大牲口。张师傅,以后有用车的事,叫我一声!四挂大车!”
曲国经对曹有贵说:“你们商量一下,帮李寡妇组一把。”……
曹有贵颇有“好汉组”组长的样子,笑道:“行。得给酒喝,还要香烟。”说罢,匆匆跑走了,从苞米棵子中拉出曹天柱,边走边对他耳旁说什么。曹天柱向张广泰笑着,点头叫声:“张师傅。”又转对曲国经说:“村长,叫张师傅参加我们‘好汉组’,他家的粮食,我们包了。怎么样?”
曲国经说:“不怎么样!”
曹天柱说:“哎哎,上级不是叫我们组织点心(典型)组吗?叫张师傅跟着我们,我们给你盘个炉子,找个风箱,再找两把大锤,我们就有工业了,还不够点心?”
曲国经一笑说:“你算了,张师傅有张师傅的去处!”……
曲国经引张广泰来到一棵树下站住了。曲国经摸出烟袋,装上烟丝,点火抽着,对张广泰说:“咱们大柳树,杂姓。以前,闹宗派,土改以后,好点儿了。组织互助组,又变了。劳力强的拉劳力强的,剩下老弱病残没人要。说是劳动能加强团结,不是那个事,得看什么样的劳动。大工业生产行,小农生产不行。李寡妇组,是个愁。曹天柱心眼多,见了你,又想拉典型组。你不要去,过几天看看再说。经他一说,我倒有了个打算了。”
中午,王玉珍端水给张广泰洗手洗脸。大翠进院门了。王玉珍叫声:翠儿。”
大翠对两老说:“我去看成民了。”
张广泰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翠说:“还有好些学生没分配呢!他是学生代表,得大家都分配完了,才能分配他。”
张广泰担心地问道:“那得等到哪年月?”
大翠说:“不知道。反正得等都分配完了。”
王玉珍问道:“八月十五能不能回来?”
大翠说:“不知道。”
月亮挂在当空,照着张广泰和王玉珍在院里看成才收拾锔锅担子。
张广泰长吁一声说:“若不是为大翠,我饶不了他黄吉顺!”猛然起身对成才说:“拿扁担绳子,跟我走!”
王玉珍问:“哪去?”张广泰说:“有事。”
月光下。
成才手提扁担绳子,跟在张广泰后面走,问道:“到底要去干什么?”
他们来到一处田边,张广泰从成才手里拿过绳子,铺下地,又去抱苞米秸,成才也动手。
他们父子俩抬一捆苞米秸来到一家房前放下。张广泰解绳。随着门响声,李寡妇惊讶地叫:“呀!是张师傅!你还真来了?!快歇着!进家歇!啊呀!这多不好意思!”
张广泰说:“我们不会农活儿,先学点儿能干的!”
李寡妇笑了,说:“啊呀,这可怎么说的!”
第二天,在村里街上,李寡妇紧追着曲国经央求说:“把张广泰给我们寡妇组,昨晚他就帮我们了,是个好人。”
曲国经说:“他是好人。也得你们‘自力更生’!”
张成民背着行李来到“新新居”门前,这幢新房吸引了他,正走到厦下驻足观看,大翠从内跑出来,高兴地迎上他,问道:“回来了?”
成民兴冲冲地说:“回来了。”
大翠问道:“分配了?”
黄吉顺闻声也从屋里出来,笑道:“哟,成民,分配了?”
成民答说:“分配了。”
黄吉顺急问:“分在哪了?什么机关?”
成民说:“回大柳树。”
黄吉顺笑了:“可不得回大柳树。家嘛。分在哪机关单位?”
成民说:“大柳树。”
黄吉顺亲热地笑着:“这孩子。说说,什么单位?”
成民说:“回大柳树。教小学。”
黄吉顺又笑说:“怎么跟我也说笑话?没大没小。”
成民认真地说:“不说笑话。真的,我要求的。”
黄吉顺笑容渐消了。早已站在厦下的于凤兰听着他们的对话,想勉强做个笑脸,竟没做出来,倒像要哭了。
大翠看看爹,看看妈说道:“师范毕业就是教学的。”
成民看看他们,很奇怪地问道:“你们怎么这样看我?”【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