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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城郊四野,天高气爽。广华大街已铺成柏油路,坦平闪光,东面的八角门楼不见了,大街豁亮,东通城里,西去田野,不见尽头。

  收尾工程队在清理碎石垃圾;电工局的人在马路两边挖坑埋路灯电线杆;蹄子钉着橡胶的马拉着橡胶轱辘大车在路上来往。由于街面宽敞,倒显得人车稀少了。

  黄吉顺的馄饨铺翻修一新,原来的小屋变高了,大了,宽了,长了,半人高的宽窗,变成大宽门,房檐前出接厦,新檩新柱新石础。地面铺红砖,坦平,六张红漆方桌,周边红漆长凳。房西的大石头堆不见了,两棵香椿树也不见了。

  房里,两小间变成三大间。长面案、高菜墩、洋灰灶、各种作料瓶瓶罐罐的长台,一溜靠门后东北墙。炭薪杂物、粗笨家具一溜靠门后西北墙。西山墙开便门。当中一溜高墙柱屋檩,开三个门通各房。总体结构是:房前面,门外厦下,门市营业;房里面,北为操作厨房,南三间住人。

  炉上火旺水沸,案上,酒坛杯盘,鱼虾鸡肉,熟包子,生馄饨,层层叠叠。应邀宾客络绎来到,都先进门欣赏一番,然后出门在红桌旁坐,喝茶,闲聊。

  广华街东面来了广华厂的贺礼队,厂长朱存孝,穿新中山装,新皮鞋。在他身后,跟随二十几个员工,有几个抬一红绸结花的黑地金字匾:“新新居”,有几个拿锣鼓、鞭炮,大家一派喜气。

  黄吉顺穿戴一新出门来,向宾客们道谢、请茶。遥见广华厂的贺礼队,忙回房,在三间房间出此进彼,催促梳洗打扮的于凤兰和大翠、小芹:“来呀!”快点儿!”“都上门外等着。”又骂于凤兰:“看你那脸,核桃皮一样!”

  于凤兰生气了:“你还想靠我脸拉生意?!”黄吉顺埋怨说:“也把你那沟里的老灰洗干净了!”说罢,急急出门去迎接贺礼队:“朱厂长!啊,大家都来了!请坐请坐!大翠小芹!来看,朱厂长和师傅们都来了!”

  小芹先跑出门去,高兴地招呼厂长和师傅们:“厂长!吴师傅!汤师傅!曲师傅……都请坐,喝茶。”

  黄吉顺抢上前,喜不自禁地向厂长和师傅们鞠躬加作揖:“谢谢朱厂长,谢谢各位师傅同志,大家都坐,坐!喝茶。”在他照应下,员工们都在桌旁坐下了,端杯喝茶。

  黄吉顺看看大匾,又向朱存孝再谢:“啊呀呀,朱厂长,送我这么大的匾!真心谢谢啦,谢谢啦。”

  朱存孝举目四周打量一下,笑道:“黄掌柜!地点不错啊!”

  黄吉顺踌躇满志:“凑合,凑合,还行。”

  朱存孝颇钦佩地:“你有眼力。好想法!我一路走过来,仔细观察两边的地势,在这儿开饭馆,定能发达,你是为这个才和张师傅换的?”

  黄吉顺头一歪:“哎,不不不,两亲家嘛,我是三间大房,给他住着宽敞。”

  朱存孝进了门,转头东西看一眼:“这三间也不小啊!”

  黄吉顺掩饰地应付:“我改了改,花费挺大,欠债了。”

  朱存孝祝贺加调笑:“宝地叫你占下了,将来发达了,若是我碰到难处,向您伸手,您可得拉兄弟一把呀!”

  黄吉顺也客套加调笑:“啊呀,看你朱厂长说的,你拔根汗毛比我腰粗,你那大厂子,每天扫出的铁末子也抵我忙活几个月的。我能不向您告帮,就谢天谢地了。”

  朱存孝认真起来:“我那小摊子,新中国成立前没气了,亏得新政府实行经济恢复,现在算又活过来了。唉,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三年经济恢复,现在各行各业,都往前奔,可是我……唉,像广泰师傅那样技术熟练的人手,没有愿意进我那小庙的。亏他为我撑着。太缺他那样的人物,发展不起来,发展不起来,就要被淘汰。你家小芹,还行,能吃苦,跟广泰好好学两年,成,能出息。”

  黄吉顺虚与周旋:“还得您厂长多栽培呀!”

  朱存孝说:“不不,都得自己努力。”

  一个员工凑向朱存孝:“厂长,时候不早了,挂匾?”

  朱存孝小声说:“等广泰师傅来了再挂。”

  员工又问:“不是说得赶回厂干活吗?”

  黄吉顺凑上前张开双手,左右转动身子:“哎,今儿是我开张的日子,师傅们来了,我也准备了。朱厂长,中午师傅们都在这喝几杯,也是给我壮壮门面!”

  小芹高叫一声:“我师傅来了!”

  大街北,张广泰和成才两人各背一扇石磨过大街走来。黄吉顺拉起小芹迎了去:“啊呀啊呀啊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么沉的……快给我,小芹,给你成才哥接着。”

  早有广华厂的职工们拥来围住张广泰和成才,七手八脚接去石磨。大家簇拥着张广泰到了厦下桌旁。朱存孝笑问张广泰:“张师傅,你这是送的什么礼呀?一盘石磨?”

  张广泰笑道:“我这才是重礼呐,重得扛不动。以后,他这,有馄饨包子,还可以添个豆浆,炸个油条,卖个早点啊!”

  朱存孝竖起大拇指称赞:“想得好。我说黄掌柜的要发达嘛。你们看,黄掌柜的铺面占着好地盘,政府要发展经济,能不扶持?又有张师傅这样的亲家帮衬,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啊?”

  黄吉顺点头道谢:“大家帮衬,大家帮衬,大家发展。”说着,转向张广泰:老亲家,你先喝口茶,缓缓气。”

  大翠给张广泰端来茶。朱存孝看大翠一眼,喜笑道:“不用说了,这是小芹的姐姐?”

  黄吉顺也笑:“是是。”

  朱存孝对张广泰扭脖子挺胸地赞美:“张师傅也是福命啊,大儿子,上师院,一毕业,国家干部,再有这么个好媳妇看家,准备当老爷子净坐着享福。”

  张广泰笑道:“托你的吉言。同福同福。”

  李三桐穿长褂,青布鞋,从东沿街稳步走来,黄吉顺忙迎上去,搀着他:您老人家,这么远,啊呀,快坐快坐,喝茶。”

  李三桐真诚地连声说:“道喜道喜。”双手递过一幅红纸对联:“我的一点儿意思。请贴起来。”

  黄吉顺接过对联,客气地连连点头:“谢谢,谢谢。”说着把对联展开,喝茶的员工们都围上来看,只见对联上端正地写着:“高朋满新居,酒香溢广华。”规正的字体令众人啧啧称赞,连声叫好。李三桐得意地指着“广华”二字向大家解释:“这个广华是说咱广华大街,啊。嗯。”

  张广泰问朱存孝和黄吉顺:“怎么,咱们把匾挂起来?”

  朱存孝点头:“好。同志们,动手!敲打起来!放鞭炮!挂匾!把对联也贴起来!”

  锣鼓鞭炮声招来过路人驻足看,几个员工争着往红柱上贴对联、往厦檐上挂匾,张广泰仰头指挥,转眼间,怔住了。拉过黄吉顺:“那两棵香椿树呢?”

  黄吉顺指一下厦柱:“在这。”

  张广泰脸色陡变:“你把它们砍了?!”

  黄吉顺点头:“就个材料。派个用场。”

  张广泰来气了:“我不是叫你好好侍弄着它们吗?”

  黄吉顺平静地:“是啊,这不刷上漆了吗?”

  张广泰心里痛楚、脸上恼怒:“啊呀,你这人,怎么?!”

  黄吉顺不经意地微笑说:“行了行了,砍了好几天了,你没看见?”

  张广泰耐不住怒气发作,东转西转。

  黄吉顺拉他:“坐下喝酒,来来。”

  张广泰猝然而去,黄吉顺失措地:“哎你!”

  朱存孝莫名其妙,叫:“怎么了?张师傅!怎么走了?”

  黄吉顺顺口应付:“他有事。来来,我们大家坐,来,喝酒。”

  朱存孝察言观色,转眼沉思,拱手向黄吉顺一揖:“道喜道喜。时间不早了,张师傅有事忙,我厂里也有事,告辞了。”转身而去。

  黄吉顺忙阻拦:“朱厂长,别走,他确实有事,您坐着。”

  朱存孝一笑:“我也确实有事,您忙着。”竟走了。

  广华厂的员工们你瞅我,我看你,一个个默默地起身离去。

  黄吉顺忙又劝阻:“哎哎,师傅们,都坐,都坐,别走啊,别走啊……”

  但是,没人回头,商量好了似的,一哄而去。那应邀来贺的众宾客们,见状也三三两两没趣地悄然散去。于凤兰和大翠母女俩见这情状,不知如何是好了,脸色渐渐呆滞了。一会儿,小芹终于流泪了:“我师傅生气了。是他对厂长说的,今儿我们开张,大家才来送匾的。”这情状使黄吉顺也生气了,他愣怔片刻,猝然道:“他张广泰,为两棵树给我撕脸皮!值得吗?”于凤兰埋怨说:“是该留着那两棵香椿。”黄吉顺一瞪眼:“不是有用场吗?”抬头看看金字大匾:“匾,反正挂上了,随便。”回头见李三桐呆若木鸡地仍在桌旁,忙掩饰尴尬地大声说:“老李,喝你的茶!”

  李三桐犹犹豫豫站起身:“好像,我也有点什么事。嗳,我,这就,也告辞。”说着,向半空金匾作个揖:“啊!”点点头走了。

  黄吉顺一不做二不休地:“李老好走!有空来坐!”

  这时,街上过来两个刨坑埋电杆子的工人。黄吉顺凑上前:“同志同志,过来歇会儿,来来,今儿我这饭馆开张,你们是头一份,来吃碗馄饨,你们是工人,领导阶级,老大哥,我图个吉利,不收你们的钱,啊,来,坐。”

  两工人先莫名其妙,后笑了:“不收钱?”

  黄吉顺赔笑说:“说的就是,不收钱,来。”转身招呼大翠:“端两碗馄饨!”

  大翠端来馄饨,两工人高兴地吃起来。不由地向黄吉顺道谢:“老同志待人这么和气,和气生财,你这买卖一定能发大财。”

  黄吉顺笑着:“借两位吉言。说真的,你们是在这埋电线杆子?”

  一个工人兴奋地:“对,拉线安路灯。”

  黄吉顺探身向前:“求你们在我这儿埋一根怎么样?”

  工人探头前后望了望:“啊呀,距离怕不对呀!”

  黄吉顺讨好地一笑:“嗨,距离还不是你们定?你们在哪挖了坑,电线杆子就往哪里竖呀,是不是?”

  工人为难地:“要是差个一尺半尺的也许还可以,相差太大,我们要挨批评。”

  黄吉顺一仰头:“嗨嗨,谁还拿尺来量?”

  工人认真了:“哎,那可不行,大街上竖着,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那些工程师的眼可厉害了。”

  黄吉顺又笑:“竖的离我这儿稍微近一点儿,行不?”

  两工人停箸不吃了,互相看看,商量:“行吗?”“吃了再说。”……

  张广泰怒目圆睁挺在炕上。王玉珍低声劝他:“那么两棵树,砍了就砍了呗,用得着生气?”

  张广泰愤愤地说:“不是两棵树的事!他根本不把我当同辈人!不把我的话当话!”

  王玉珍打圆场劝他:“他是有用场。”

  张广泰情急地:“临搬家我还特地交代他,好好侍弄着,他也答应了。咳!砍了!他好意思下手!”

  王玉珍又劝道:“房子换了,树是他的了,砍了伐了都由他。”

  张广泰申诉说:“你看见的,我费了多少工才侍弄成那么两棵香椿,这些年,春天都吃它们个头茬芽子,那是个什么味?清香。实指望两家走了亲戚,还能吃上那一口,可他!……”

  王玉珍无奈地又劝:“你这人心眼儿就是窄!已经砍了,你还能怎么样?”

  张广泰却越来气了:“我去把根刨了来!换房子换了地上的,没换地下的!他这么办事!叫人恼火!”唉!干了大半辈子铁工的张广泰,为两棵香椿树便如此恼火,那么事情后来的发展,就让他恼火也无用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才过八点,黄吉顺便走进了“新华区街道办事处”。那是个临时的所在,户口登记处设在别的街区的一间废弃的空房子里,原先是理发铺。倘非前一天将地点探清,他是不太容易找到那儿的。前一天夜里刮了场大风,将办事处张贴的告示刮走了。他一身簇新,还修了面,并往稀少的头发上抹了妻子和女儿们用的头油,仿佛不是去登记户口,而是去参加什么隆重的、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仪式。他以为他是第一个,却不是。进屋时,许多人围着一张书桌,男女老少都有,拥挤着,等待桌后的潘凡办理登记手续。潘凡是个转业军人,穿旧军装,小青年,面容标致姣好,说话有点儿不明显的口吃。每登记完一户,便把户口本郑重地交给户主,然后交代一声:“保存好了,以后凭这个买粮食。”人们高兴地接过户口本,但有人好像并不重视他的交代,有人却比他还重视。

  黄吉顺在人群中活动,好像和谁都认识,主动和每个人招呼,和每个人都显出亲热:“来了。”“办好了吗?”“有空到我那坐。”“‘新新居’,一条街上的邻居。”“有空到‘新新居’去喝茶。”“我们新华区的人家,每天早点头三碗豆浆,一律不收钱。”“对,不收钱。”靠这“自来熟”,不慌不忙,潇洒自如地挨到了桌前,等待一个在登记的老年妇女。

  潘凡:“还有吗?”

  妇女:“还有一个。”

  潘凡:“姓名。”

  妇女:“叫好。”

  潘凡:“呃?”

  妇女:“小名叫个好,我们的意思是,他赶上好社会了。写个好儿也行。”

  潘凡:“大名。”

  妇女:“还没商量定取个什么大名。他爸爸跟他爷爷姓,他跟他爸爸姓。”

  潘凡一时被闹糊涂了:“怎么回事?他爸爸姓什么?”

  妇女:“前面写着呢,他爷爷姓吕,他爸爸也姓吕,他也姓吕?啊?”

  潘凡醒过神来笑了:“好,姓吕。叫吕什么?”

  妇女:“吕好儿。行?”

  潘凡:“行。”边写,“性别,男的女的?”

  妇女:“还不知道呢!”

  潘凡:“啊?不知道?几岁?”

  妇女:“也还没……我算着,再有二十几天就该落地了?”

  潘凡:“落地?怎么落地?现在在哪?”

  妇女:“现在,还没落地嘛。还在他妈,说怀里。”

  年轻的潘凡真糊涂了,也急了:“到底在哪?”

  黄吉顺倒是明白了,对潘凡笑:“还没落地,就是还没出生,同志您还没结婚?”

  潘凡羞窘地笑了:“还没出生不能登记。”

  妇女:“哟,那他吃什么呀?”

  潘凡:“等他出生了,再登记,一样有他的商品粮。”

  黄吉顺笑着帮潘凡向妇女解释:“对,只要大人是城市户口,孩子什么时候出生,都是城市户口,也就有商品粮。好了,还有要登记的吗?”

  妇女:“没了。”

  潘凡把户口本推给妇女:“保存好了。”

  妇女:“知道知道。”

  黄吉顺向潘凡点头笑:“新社会,大家都没经历过,有些政策都是头一回。”

  潘凡拿过个新户口本:“住在哪?”

  黄吉顺:“广华街十五号。”

  潘凡看看他:“噢,‘新新居’饭馆?”

  黄吉顺连连点头笑:“对对,您也知道了?”

  潘凡:“查看过。有人对我说,你和亲家换房,就是为落个城市户口?”黄吉顺又笑:“哪里的话,没有的事!我们是两亲家,一家人。”

  潘凡:“一家人可住两个区。好,登记你的,姓名?”

  黄吉顺回了家,喜幸地从怀里摸出户口本,像个窃得奇货的贼,悄声对于凤兰说:“从今以后,我们是城里人了。”

  于凤兰接过户口本去看,倒不像黄吉顺那么认真。

  黄吉顺叹息一声:“唉!住在大柳树那么多年,做梦我都想回城里住,可是没钱买房,梦里也难受。现在政府把我们装进城里了。城里和乡下,自古就是两个天两个地。我小时候,住在城里龙王街,那是什么日子!店伙计、掌柜的,围着转,想吃什么,想干什么,说一声就行了。”

  于凤兰:“那得有钱。”

  黄吉顺越发感叹:“是啊,倒霉在我那老爹,把个家业输光了。只好搬到乡下住。你也跟着在那儿受熬煎。现在有了这东西,我们总算又是城里人啦。不能不说新政府好啊。好就是好,我们总算没白活,赶上共产党的天下了!”

  于凤兰问他:“张家也有吗?”

  黄吉顺轻描淡写地一歪头:“不知道。他们是农业区,有也是农业区的。”

  于凤兰不禁一愣,还想问什么,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

  张广泰正在厂房里打扒钉,那有力的铁锤敲得震耳响。小芹在旁拉风箱,满头汗,满脸灰。忽听有人喊声:“广泰师傅!厂长叫你!”

  张广泰放下铁锤,走进经理办公室,朱存孝已在坐等他,见张广泰进门,忙起身迎接,很客气地招呼:“张师傅,坐。”

  张广泰问:“什么事?”

  朱存孝说:“有点儿事。我接到通知,新华区的厂家、商号都归街道办事处领导,咱们也在内。厂里的工人,都要登记。”

  张广泰不当事地说:“噢,那就登。”

  朱存孝面有难色:“可是,要有城区的居民户口本才能登记。”

  张广泰莫名其妙:“居民户口本?”

  朱存孝面带愁意:“你还不知道这事?”

  张广泰蹙眉道:“没人给我说啊。”

  朱存孝点头:“现在我就得给你说了。通知说得很明白,咱们厂不得使用农民。”

  张广泰理直气壮:“我也不是农民,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存孝又点头:“是啊,你是工人,可是,你有城区居民户口本吗?”

  张广泰:“没有啊,不知道嘛!”

  朱存孝:“没有城区居民户口本,就不能登记。不能登记,就不能再来上班了。不光你,成才也不能来了。”

  张广泰一惊:“这是什么话?我一直是工人。怎么不能登记?我不能登记谁能登记?”

  朱存孝同情地:“是啊,我也跟他们这么说了,你是我广华厂的顶梁柱,可他们说,没有城区户口本的,一概不许登记。”

  张广泰急问:“你说的那个他们是谁?我去跟他们说。”

  朱存孝:“街道办事处的工商管理所。现在厂里,广华街以南的人,都拿到城区户口本了,你住在广华街以北,是农业区,不发城区居民户口本。你看这事?”

  张广泰呆了,皱眉思谋一阵:“这事,得你拿主意。厂子是你的,你是东家,又是经理,还是厂长,什么事不是你说了算?你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你给我登记上好了。”

  朱存孝真诚地:“张师傅呀张师傅,我不敢啊,新政府的号令,谁能不遵守,你没有城区居民户口本,我给你登记上,一查就查出来了,了不得呀,没见刘青山、张子善,那是两多大的官!说枪毙就枪毙。新政府办事可不含糊!不是老蒋那样了。”

  张广泰没辙了:“那我怎么办?”

  两人沉默。朱存孝慢条斯理地:“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愿意放你走吗?”

  两人又沉默。又是朱存孝开口:“我倒想了个口实,你住到街北去还没有多久,这是个条件,你不妨去要个户口本来。”

  张广泰小心地问:“行吗?”

  朱存孝:“有枣没枣打三竿子,不妨试试。”

  张广泰决然地:“好。我去。”

  朱存孝点头:“我这等着你,要来了,我立马上工商管理所去报告,怎么样?”

  张广泰拍下桌子:“好,我就去。”

  朱存孝:“越快越好。”

  张广泰起身出门,朱存孝又招呼:“哎,张师傅,回来。”

  张广泰回过头,朱存孝压低声:“新政府办事,固然讲个直截了当。可是你,稳着点儿,不能胡同赶驴,慢慢说。知道吗?”

  “知道。”张广泰回到炉子旁,问小芹:“小芹,你家拿到户口本了吗?”

  小芹抹把汗说:“不知道啊。”

  “你看着炉子,拉粗条子,拉出几根算几根,啊。”张广泰拔腿就走。

  小芹大声问:“师傅哪去?”

  张广泰头也不回地:“我有点儿事。”

  张广泰走出广华厂,在门外四望一下,犹豫举步向南走。

  在一个胡同口,问一青年:“街道办事处在哪?”

  青年抬手一指:“往南,见胡同往西,往前走,见十字路口右拐。再往东,几步就是。”

  张广泰向胡同走去,转弯又转弯。再拦住一妇女问:“同志,街道办事处的工商管理所在哪?”

  妇女告诉他:“往西。”

  张广泰依妇女手指方向走去,仍不见办事处或者工商管理所。见一老人,上前点头:“老人家,劳驾,请问,我要上街道办事处,怎么走?”

  老人闲在地反问:“上街道办事处,什么事?”

  张广泰有些急躁地说:“要户口本。”

  老人热心起来:“噢,户口本是要紧事!我领你去。”

  张广泰跟随老人进了一户家门,进了屋,老人指指后窗:“我儿子听说发户口本,就从这儿一蹦,出去了,回来就拿来了。”那老人神经有毛病,张广泰恼又恼不得,更急更躁了……

  张广泰匆匆地接连闯了几个大门,进了几处民房,找到几个政府干部和居民,虽然他们都对他表现了极大热情,却没有一个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街道办事处在哪,在和这些人短暂的接触间,在与这些人简单的三言两语的交谈中,有的对他讲述新政府的政策,有的对他讲述城市户口的重要,有的听说他是工人,便对他说工人阶级应该在各方面带头拥护政府什么什么的,渐渐,他得出个模糊的结论:他,张广泰,作为一名老工人,应该拥护党的每个政策,要做出工人阶级的样子。现在国家是经济建设的恢复时期,还有很多困难;他是个老工人,要站在国家主人翁的立场,为国家着想。自己做点牺牲,受点委屈,为国家克服困难,将来国家建设好了,自然忘不了他的贡献……但是,这些道理却不能使他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当张广泰为户口本东奔西跑的时候,林科长来到了“新新居”的门面前,大翠走出门来照应他:“您要吃什么?有馄饨,包子。都是新鲜的。”

  林科长见了大翠,眼睛一亮,赞叹:“才几天不见,变样了。”

  这明显说的是大翠,大翠脸一红:“说什么呢?”

  林科长脸上挂出笑:“你不认识我了?那天,一帮施工的人在这吃馄饨,我付的钱。当时这儿是个小窗口。”

  大翠只得说:“不认识。您要吃馄饨还是包子?”

  林科长笑得更亲近了:“两样都吃。一盘包子一碗馄饨。”

  大翠进门去。成才满头汗走来,桌旁坐下,拿起壶倒茶喝。大翠端来馄饨和包子,放在林科长面前,擦手站在桌旁,林科长边吃边拿眼溜大翠:“买卖好吗?”

  大翠低了头应付地:“还可以。”

  林科长没话找话:“我早说过,这是个好地方。你在这管门市?”

  大翠点头,转问成才:“别喝凉茶,屋里有开水,自己倒去。怎没上班?”

  成才:“厂长说叫我回家等我爹。”

  林科长还问大翠:“你怎么不上学?”

  大翠不愿再看他,背身道:“没考上。”

  “高中毕业了?”

  大翠点头。

  林科长像很同情她:“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大翠讨厌他了。

  成才从林科长的眼光里看出了点儿什么意思,向林科长嬉笑:“她长得好看?”

  林科长笑笑点头,表示同意。

  成才嬉笑:“她是我们这一片儿的大美人!有文化!”

  林科长的眼羡慕地直盯着大翠。

  成才嬉笑:“你尽管看。她是我嫂子!”

  林科长大窘。大翠含笑斥责成才:“成才!”

  成才:“你没见他猫抓老鼠一样看你!”

  林科长又羞又急,真是恨地无缝了。

  成才却大得意:“前天我嫂子去看戏,买票的时候,买票的争着看她,把售票处挤塌了;进了剧场,看戏的争着看她,把剧场挤乱了;台上演员看她,把戏词忘了;乐队看她,乱吹乱打,结果全剧院大乱,戏台也给挤塌了,压死踩死三十多人,你没听说?”

  大翠先还用眼色嗔怪成才,后忍笑进了屋。

  林科长狼狈不堪。吃不能,走不是。成才却越开心:“你跟着进我们家去再看看她?”

  林科长火了,但无理发作,起身:“别想我会再来!”

  成才:“别!再来呀!吃饭要钱,看我嫂子不要钱!”

  林科长馄饨没吃一口,走了。大翠出门来,笑道:“成才,你跟谁学的?”

  成才:“这还用学?哎,姐,厂长叫我来问,你们的居民户口本拿到了吗?”

  大翠:“不知道。”

  成才刚走,张广泰也神色沮丧地来到“新新居”,问大翠:“你爹在家吗?”

  大翠恭敬地:“在。”

  黄吉顺和于凤兰正在屋里包馄饨,黄吉顺闻声一怔:“户口本!”

  于凤兰:“快去看看。”

  黄吉顺走出门笑迎:“亲家,来啦!”

  张广泰急问:“你领到居民户口本了吗?”

  黄吉顺假作不解地眨眨眼:“户口本?领了。怎么了?”

  张广泰:“什么样?”

  黄吉顺:“就是,一个红皮小本。”

  张广泰:“拿给我看看。”

  黄吉顺:“看看?看它干什么?”

  张广泰:“给我看看嘛。”

  黄吉顺:“我找找,我找找。”说着返身进了屋。

  于凤兰出门来招呼张广泰:“她大爷今儿歇班?”

  张广泰:“啊。”

  于凤兰:“小芹怎不歇?”

  张广泰:“啊?噢,叫她赶几个活。”

  黄吉顺在屋里喊:“大翠妈!”

  于凤兰:“什么?”

  黄吉顺:“来!”

  于凤兰进了屋,黄吉顺拉近她:“瞧他那气色!”

  于凤兰:“怎么了?不是说看看户口本吗?”

  黄吉顺做贼心虚地:“看看倒不怕。我怕他要抢!他们农业区不发城市户口本,他看见了我们这个,不红了眼?”

  于凤兰倒不以为然:“不会。他抢去有什么用?也没写着他的名!”

  黄吉顺:“他给我撕了呢?我们怎么办?”

  于凤兰越发奇怪了:“怎么会呢?平白无故的,他撕我们的户口本干什么?给他看看。”

  黄吉顺额头冒汗了:“不得不防,万一出了事呢?去,告诉他,找不见了。”

  于凤兰:“啊呀!这点儿事你也推我出去打头阵。”

  黄吉顺推她一把:“这可不是小事,去,你去给他说!”

  于凤兰:“要说你说去。两亲家还腰里别着宝盒子?我不去!”

  黄吉顺无奈,硬着头皮出门对张广泰:“你看这家乱成什么样子!一个户口本,就这么大个小玩意儿,你抓我拿,人来客往,找不见了。”

  张广泰急问:“你是在哪拿到的?”

  黄吉顺:“办事处的户口登记所。”

  张广泰:“在哪个地方?”

  黄吉顺:“现在,可说不准了,扩建区净是些新成立的机关,他们今天搬这,明天搬那,没有个准办公地点。你上派出所去打听打听?”

  张广泰:“派出所在哪?”

  黄吉顺:“我也不知道。”

  张广泰转头叫大翠:“翠儿,你帮我去找找。”

  黄吉顺忙阻拦:“她更不知在哪里了。”

  张广泰瞪起眼:“叫她帮我打听。”

  黄吉顺为难地:“我这儿还有买卖要她照看呢。”

  于凤兰插嘴说:“叫她去,买卖有我看着。”

  黄吉顺不得已:“啊啊,行,早点儿回来啊。”

  张广泰带大翠怏怏走了,于凤兰忧愧并发:“换房子换出个城市户口农村户口来,这事,想想就叫人觉着别扭!”

  黄吉顺训斥她:“别扭什么?”

  于凤兰不服气:“你不觉着别扭?本该他们是城市户口,一换房,我们是了,他们倒不是了。”

  黄吉顺强硬地:“这是政府的规定。”

  于凤兰不敢与他争辩,只得低声唠叨:“眼看两家要办喜事当亲家了,他们怎么想?能高兴?”

  黄吉顺:“他们怎么想,高兴不高兴,我们都没办法。喜事嘛,看看再说。”

  于凤兰:“看什么?她婆婆给我说了,衣裳彩礼他们都置办齐了,只等成民回来。”

  黄吉顺:“是啊,要等他回来。他不回来怎么能办呢?还有,不是说在等分配吗?我得看看他分了个什么工作。”

  于凤兰:“怎么?还要看他分了个什么工作?”

  黄吉顺:“当然要看他分了配个什么工作。”

  于凤兰:“啊呀!分配个什么工作不都得给他们办喜事?”

  黄吉顺:“那可不一样。”

  于凤兰:“怎么又不一样了?”

  黄吉顺:“他若是分配了个好工作,没话说,若是分配了个不起眼的工作,我可得想想再说了。”

  于凤兰惊疑:“你要干什么?”

  黄吉顺:“干什么?我得看看他分配上个什么样的工作再说。”

  于凤兰看看他,更惊疑了:“你?怎么又要看他分个什么工作?”黄吉顺:“不让啊?看看。”

  张广泰和大翠走进“新华区派出所”,一个民警接待了他们:“什么事?”

  张广泰:“来办户口本。”

  民警:“住在哪里?”

  张广泰:“广华街。”

  民警:“噢,潘凡!”

  潘凡应声而出:“什么事?”

  民警指指张广泰:“户口。”

  潘凡:“跟我来。”

  张广泰和大翠随潘凡出派出所,过街巷,进一小屋。屋里站满人。大家见潘凡,都恭敬地点头,张广泰紧跟潘凡后,到了小桌前,潘凡拉过小桌子,坐下,翻开笔记本,看一看:“赵志道来了吗?”

  赵志道,一个小老头儿,没好气:“来了。”走向桌前,推开张广泰。

  潘凡:“老赵同志,你的事,我们研究了,还是不能给你发户口本。”

  赵志道:“这就奇怪了,你们怎么研究的?我的房子在大道当中,你们画线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给我盖新的,我没说话,新政府嘛,老百姓拥护,没有说的,拆就拆。你们说给我盖,盖就盖,盖在哪儿我也没问一声。新政府嘛,办什么事,老百姓放心。可是,你们给我盖在马路以北,以北就以北,我也没说话。现在,发户口本了,好,没有我的,嗨,我的老房子是在大道当中的,为什么不给我户口本?你们怎么研究的?”

  潘凡不急不慢,直听老头儿说完,笑眯眯:“老赵同志,我们是这么研究的,你的老房子,说来是在大道当中,可是,测绘图上标明,它在中心线以北,所以把房子给你盖在路北,这是不会错的,有测绘图为证。路北,政府划的是农业区,所以,不能发给你家城市居民户口本。这件事,我们都要服从政府的决定,户口本,得按规定发。”

  赵志道:“我的房子是在大道当中啊!怎么成了以北了呢?”

  潘凡:“你要相信政府的测绘人员,他们是秉公办事的,和你无冤无仇,不会故意把你划到路北去。啊!”

  赵志道:“你这么说不行。我可以给你找证人,证明我的老房子在大道当中。”

  潘凡:“老赵同志啊,就算你的老房子在大道当中,现在你住了路北的新房子,划归农业区,就是农业区的人,按规定就不能发给你城市居民户口本。”

  赵志道:“我不住路北了!”

  潘凡:“那怎么行?要是都像你这样,从路北搬回路南来,不是乱了吗?再说,你搬到路南来,住在哪里?”

  赵志道:“我找房子。”

  潘凡摇头笑:“晚了。路南的住户,我都进行过摸底调查,你要搬到路南来,得经过区政府批准。”

  赵志道:“你不就是区政府的人吗?你给我批准!”

  潘凡笑:“老赵同志,我是个办事人员,没有那个权力,你这个是要政府全体讨论,全体通过才行!”

  一直在旁屏息聆听的张广泰,越听越觉得自己理亏,心虚了,神色也渐渐愁苦暗淡了,围着他的人,挤得他透不过气,他扯扯大翠袖子,挤出人墙。

  大翠愁色比他还浓,低头默默地跟着他。张广泰装满一锅烟,点火吸着。

  过来一个中年人,主动和他搭讪:“您也是为户口本?”

  张广泰:“您也是?”

  中年人指一下屋里人们:“都是。户口本户口本!唉!我在城里上班,倒不算城里人了。”

  张广泰:“我也是。”

  中年人:“得逼他们给办。有理走遍天下。”

  张广泰:“对。”拉大翠一下,挤回桌边,挤到桌前,正好赵志道无奈地闪开。

  潘凡:“你怎么回事?”

  张广泰:“也是户口本。”

  潘凡:“住在哪里?”

  张广泰:“广华街十五号。”

  潘凡:“姓名。”

  张广泰:“张广泰。”

  潘凡眨下眼:“等等。”

  衣袋里摸出小笔记本,翻看一下:“广华街十五号‘新新居’?”

  张广泰:“对,现在是‘新新居’饭店。”

  潘凡装起小笔记本,舒口气:“广华街十五号已经领去了。”

  张广泰:“我有我的情况。”

  潘凡:“什么情况?您说。”

  张广泰:“原来,我是住在广华街十五号的,在广华钉子厂上班。我的亲家,有个包馄饨的手艺,当然最好临街住着,那样方便。亲家亲家,一家人嘛,我们就换了住。我是工人,我这个情况,应该给我?”

  潘凡:“完了?”

  张广泰:“完了。”

  潘凡尊敬地:“老张同志,你这个事,我早知道了。”

  张广泰:“早知道了?”

  潘凡:“听到反映了。你若是还住在街南,不用来拿,我也得给你送去。老工人嘛,可是,现在你住在街北了。”

  张广泰:“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住在街北,是我们两亲家的事,我们是一家人嘛。”

  潘凡仍旧很尊敬地:“两亲家是一家人不错,可是两亲家到底是两亲家,政府的政策是政府的政策,你亲家住在街南,街南是城区,就发户口本,你住在街北,街北是农业区,就不发城区的居民户口本。所以,你听明白了吗?住在街北的都不发。你看,来这些人,有的还不如你呢,根本没在街南住过,也来要户口本。”

  张广泰沉默一刹:“对,可我是街南的老住户,我可以找街坊四邻作证。”

  潘凡:“谁作证也没有用。这里有几个人,拉些亲戚每天来作证,好几趟了,没有用,事前我在大街两边调查过了。”

  张广泰:“我是工人啊。”

  潘凡点头:“我知道。工厂不得使用农业区的人员,这是政府规定的。”

  张广泰:“我不是农民,我一直是工人!不给我户口本,我就登记不上工人了!”

  潘凡:“是啊,这种情况很多,不光你一个人。”

  张广泰:“我的情况很明白,应该给我户口本。”

  潘凡:“是很明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但是越明白越不能给你城区户口本。规定发布那天你住在广华街北,发布以后你还住在广华街北,你亲家,规定发布那天住在街南,发布以后还住在街南。所以,应该发给他,不能发给你。”

  张广泰情急地:“你不给我户口本,我这工人就当不成了。”

  潘凡:“是啊,知道。你可以干别的嘛。”

  张广泰愁恼了:“我一家四口是靠我这个工人吃饭活命啊!你不给我户口本,叫我这一家怎么活?”

  潘凡不假思索:“人民政府有安排你们的政策。要相信,我们国家不能叫工人挨饿。”

  张广泰:“不行,怎么说你也得给我户口本!”

  潘凡笑了,不甚明显的口吃犯了:“你你啊你,啊你不能叫叫叫我犯错误啊!”

  张广泰沉默。大翠满脸羞红。潘凡劝张广泰:“老同志,你你啊你啊你既是老工人,就要起老工人的作用。”

  张广泰:“没有户口本,我登记不上,还算什么工人?”

  潘凡:“哎,工人走到哪也也也是工人,老工人就就就是老工人,能说你是老农民?不能?工人走到哪,也也也得起工人的作用,解放五年了,没学习过?工人阶级是是是领导,工农联盟是是是基础,工人是是是国家的主人。主人,就要起起起主人的作用,要起三大作用,啊带头作用,啊桥梁作用,啊模范作用。要不,怎么带带带领全国人民搞建设?”

  张广泰不响。

  潘凡恭敬地:“你好好想想,你是老工人,在这个问题上该起什么作用?老工人更要有老工人阶级的觉悟,更要有工人阶级的立场。”

  张广泰:“立场,觉悟,我都知道。”

  潘凡:“哎,这就对了。服从国家利益!我们国家的主人是工农,国家的利益就是工农的利益。每个工人农民的利益,不能脱离国家的利益,更不能妨害国家的利益,这你都学习过?”

  张广泰不得不点头:“学习过。学习过是学习过,可是我没有户口本,怎么办?”说着,又皱起眉。

  潘凡:“户口本是不能发给你。并且,我还要求你在这里和这些人讲讲这个道理。怎么样?老工人嘛。啊?该起的作用!讲讲。”

  张广泰思虑。

  潘凡:“怎么样?讲讲。啊?”

  张广泰忍痛一咬牙:“好。”拍案转身:“同志们,住在街北的同志们,不要在这等了。政府的政策,我们大家要拥护啊。我是个工人,可是我住在街北。刚才这位同志给我说明白了,我不要了,我劝大家也不要给政府人员制造难题了。都回家。”

  潘凡趁机做工作了,朗声叫:“大家听见了?这位老工人,原来也是住在广华街南的,现在住在广华街北。我给他说明白了,他就不要了。大家都要向这位老工人学习啊。”

  明显有作用了,许多人都低头缩脑了。潘凡很高兴,看看张广泰,从袋里摸出小笔记本看一眼,颇同情地叹口气:“你这个事啊,我摸底调查的时候就听到反映了。你那个亲家,在广华街一带是个名人,叫馄饨黄?”

  张广泰:“对,有这么叫他的。那是他祖传的手艺。”

  潘凡:“可是,人家背后叫他‘混蛋黄’,听见过吗?”

  张广泰:“没有。”

  潘凡:“他以大换小,换你的房子,当时邻居们就猜,不知他肚子里耍的什么猴,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只有你还在他肚子里翻跟头!”

  张广泰惊疑地抬起眼。大翠红脸冒汗,忙不迭地擦。

  潘凡:“行了,再说也是这些话,您老同志服从国家大局的利益,啊?”转问黄大翠:“你是什么事?”

  大翠:“我是……我也是……”

  张广泰:“她是陪我来找你的,是我还没过门的儿媳妇。”

  潘凡顿悟:“噢,啊呀,刚才,好好好,刚才那几句话算我没说,没说。”

  张广泰“呼”地转身离桌,大翠想去扶他一下,自惭形秽地缩回了手。

  张广泰怒冲冲大步行走,黄大翠怯生生紧跟在后,到了“新新居”前,张广泰停步歪头眯细了眼,注视厦下忙着招呼客人的黄吉顺和于凤兰;黄大翠也停步,观察张广泰。

  黄吉顺发现了他们,站定望了他们一下,转身又忙去了。

  张广泰转身前行,过小桥,发觉大翠在后跟,站住,问:“你哪去?”

  大翠惶惶地:“送你回家。”

  张广泰手一挥:“不用!”

  他手无轻重,或是用力过猛,大翠被推下桥,倒在水渠里。

  张广泰回到家,王玉珍迎出门:“要来了?”

  张广泰不响不答不转头。

  王玉珍:“要来了吗?”

  张广泰仍旧一言不发。

  王玉珍:“怎么了?”

  张广泰低声自语:“能活。死不了。都能活。”

  “新新居”。于凤兰轻拍大翠的房门:“翠!给妈开门,听话。”

  房里不见一点儿声响。

  于凤兰:“有什么话,给妈说,开开门。”

  黄吉顺正门前灶后地忙买卖,厦下客人多,嚷嚷着催“快”。黄吉顺命令于凤兰:“来看锅!”

  于凤兰:“你不会看?!翠!开门!”

  黄吉顺:“忙过这阵再说!看锅!”

  于凤兰:“就知道你的锅!一下午不见她一点儿动静,你就不管了?”

  黄吉顺去大翠房前:“大翠!出来看锅!”

  房里仍没声响。

  黄吉顺气急败坏,重拍大翠房门:“你给我开门!”

  于凤兰埋怨:“当初你抹这么高的墙!”

  黄吉顺猛一肩撞破大翠房门,大翠蒙头躺在炕上,于凤兰忙上前揭单被看大翠:“翠!”

  可怜的张广泰坐在自家炕头上,横想竖想,想得两眼发直,也想不开这是怎么档子事。从街南到了街北,登不上工人了。国家政策他是绝对遵守的,可是,当不上工人了,还要遵守吗?他一边抽烟,一边不觉地自言自语:“当然要遵守。可是……”这么说着,又皱起了眉头。

  王玉珍小心地:“你再上那工商所去说说?他们得管咱的事。”

  张广泰悲伤地:“工商所不管户口。”

  王玉珍:“当初真没想到有这一步。我还是不信,黄吉顺能成心给自己的亲家做这种圈套?”

  张广泰:“我也不信。可是,人啊,一为了自己,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出来。亲家又怎么了?一样!”

  王玉珍:“不信。我不信。”

  张广泰:“信不信由你,事可在这摆着了。”

  王玉珍:“你不该朝大翠撒气,眼看要过门了,当公公的把儿媳妇推到河沟里,说出去多难听……”

  张广泰:“唉,要不为她,今儿我非当面骂黄吉顺一顿不可,看他还有没有脸在广华街住!”

  黑夜了,“新新居”饭馆里,大翠头发散乱,坐在灯下,低头流泪,于凤兰愁眉不展,小芹哭丧个脸,黄吉顺一派庄重,慢声细气:“你们不用闹,换房子的事,张广泰几年前就求过我。若不是为大翠,我不会跟他换。现在,城市户口和农业户口分开了,若不是换了,我们也得是农业户口!”

  小芹:“可我师傅登记不上工人了!”

  黄吉顺:“这不能怪我们!国家的规定,谁敢不从?我们能去为他打抱不平?能打抱出个什么来?话还得往家里说,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是妈,做父母的,不能落儿女怨恨,像你们爷爷那样,祖上给他留下一大片家业,一个晚上全输了,后悔得了不得,临死,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孩子,别恨我!’我能不恨他吗?可是,哎,他是我爹呀,我能叫他带着难受死?不能,直到我点头,他才咽下那口老气。我不恨他,恨他是不孝。他给我当了镜子,我不能像他,临死落难受,人活一辈子,不为儿女为什么?你们俩,有一个是男的也好。可是,就算你们不是男的,我也不能委屈了你们。我卖馄饨,开饭馆,辛辛苦苦,为个什么?争个什么?为争个人样!没有个人样,活着不如死了。”

  小芹:“张家恨我们,我们就没有人样。我姐心里难受,我没脸见人。”

  黄吉顺:“有你什么事?你跟着掺和?”

  小芹:“咱家名声不好。”

  黄吉顺:“狗到天边吃屎,狼到天边吃肉。谁吃不着,怪它没有本事。”

  第二天,成才在大柳树村头远远地望着到“新新居”去吃饭的人群,来来往往,那热闹景象令他泪盈眼眶,他突然大吼一声:“黄吉顺!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黄吉顺!你不得好死!”骂着骂着,号啕大哭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