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外,刑部尚书的官轿迟迟未走,待应硕出来时,轿夫请他前去叙话。
多坐进一个人,原本宽敞的轿子显得有些逼仄,吴既明捋着短黑须,“正邦,你可知我要讲的话?”
“沐休的日子,不要再去杏林百草堂化名行医,对么?”应硕声音醇厚,冷静答话。
吴既明微微颔首,“你若不化名为石大夫行医,今天就没有这等糟心事。得亏丁庖厨因自身疾病致死,与你无关,但你每次沐休都来行医,难免会遇到更为棘手的情况,甚至暗中有人联合病人家眷害你。届时,你诊金没挣着几块银子,断送了大好前程,得不偿失。”
“吴尚书,宦海浮沉,为官不易,今时风光,随时可逝。若是官场失意,我行医救人,既可保命,又可养活家人。”
不到而立之年能有这般见地,可谓想得长远。吴既明越发赏识他,只是还需点拨:“正邦,你想得远是好事,但谏官们得知此事,定要参你一本官商勾结。杏林百草堂是你娘名下的铺子,你勿要插手。否则,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骚。”
昨夜窦氏也提醒他别再去行医,这下又听吴尚书说,应硕不答应是不行了。
“正是饭点,一起去吃顿饕餮大餐。”
这顿饕餮大餐,怕是相亲鸿门宴!应硕灵机一动,叹道:“这等好事,不叫姜棠去扫盘子可惜了。”
“你啊,是想借着吃饭的名义,谢她与你共渡
难关!人家借花献佛,你借饭献她,如意算盘打得真好。行,加她一个,也就多双筷子的事。”
于是,刑部侍郎的官轿在前,姜棠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紧跟在后,紧赶慢赶到了鸿运酒楼。
吴既明率先下轿,“正邦,姜棠,此次宴会分两个包间,玄字一号房全是男人,玄字二号房全是女眷,别走错了。”
姜棠傻眼了,满以为去吴府不用上桌吃顿便饭,竟是来酒楼吃,还男女分开?想必这次来的女眷全都非富即贵,她一个都不认识,站那都嫌碍眼,有什么脸面吃饭?她打起了退堂鼓,“吴尚书,应侍郎,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肚子不怎么饿,随便吃点什么都行,还是不去丢人现眼了。”
“姜棠,那些女眷养在深宅,没谁像你一样出来抛头露面的挣钱,你自食其力,有啥丢人的?”
吴既明这么一劝,姜棠真想哇的一声哭出来!同是女人,别人娇生惯养,每天吃喝玩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只跟有头有脸的妇人打交道,日常闲聊应该是这个镯子好看那个翡翠好美啥的,谁有心情听她讲刑部卷宗里的那些案件?如果可以,她也想成为千恩万宠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的女人!
“没错,她们全是金丝雀,你是飞鹰,注定了与众不同。”应硕补充道。
这份与众不同,姜棠不是很想要,“我不去吃,真不行么?”
“来都来了,她们又不会吃了你
,大胆地去。”
包间设在二楼,姜棠每踩一步台阶,发出嘎吱的声音,心便沉下去一分,紧张至极,压根做不到像吴既明和应硕一样闲谈自若。
到了二楼,包间近在眼前,吴既明笑道:“姜棠,你一介女流,在博采堂上提议给犯人制定核查办法,可不像这般怯弱。本官已把那些梳理成条文写成奏折交给圣上批阅,近日就该有批复。今天难得出来放松一下,你别这么拘谨。即使出丑了,只要你不尴尬,好不尴尬的就是别人。”
言罢,吴既明和应硕皆把双手背在身后,有说有笑地进了玄字一号包间。
玄字二号包间就在隔壁,姜棠走一步退三步扭捏不已,终是到了包间门外,耳听房里传出丝竹之音,还有贵妇人们的攀谈。
“应夫人,您这头上戴的金镶玉簪子好看是好看,就是款式旧了些。不像我,家里的旧物全被小辈搜刮去了,只能买新的戴,你说气不气人?”
“听说你那号称京城小霸王的儿子,没少把你的首饰拿去兴隆典当行当了换银子用。那孩子也是缺心眼,我名下的昌盛典当行收价高,有多少当多少。等你们手头宽裕了,再赎回去也方便,何必怕我知道就不来当呢?”
房里传出两位贵妇人的交谈声,声音都是温温柔柔极有涵养的,话里话外却藏了针,嘴拙一点的,干吃哑巴亏。偏偏姜棠没啥地位,又没有拿得出手的首
饰镇场子,反正门是关的,没谁知道她来过,不如就这么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
打定主意,她猫手猫脚地走着,尽力不弄出声响。
“姑娘,您这是练哪个门派的武功?”店小二肩上搭了一条干净手巾,双手捧着圆托盘,一整个砂锅嘟嘟地冒着热气。
蟹黄味……这个时候上市的螃蟹蟹黄多,煎炒烹炸随便怎么做都好吃!姜棠闻到螃蟹的味道,走不动道,只想立刻抓起大螃蟹大块朵颐。
“我没练功,是独家自创的舞蹈,怕等会要献舞,先比划比划。”姜棠假模假样的划了几拳。
店小二又问:“姑娘,那您是要去哪个包间?”
“玄字二号房。”
“巧了,小的去给玄字二号房传菜,正好领您过去。”
到嘴的螃蟹可不能飞了,丢人算什么,饱腹要紧!她猛吸一口砂锅散发出来的香气,满脑子都是吃不完的蟹黄,怕丢人的想法丢到爪哇国去了。
“各位贵客,这是本店新推出的一蟹两吃,先吃炒熟的螃蟹、年糕,剩下的汤汁再涮一锅菜,深受食客们喜爱。希望贵客们吃得开心,吃得尽兴,有什么需要,小的随叫随到。”
店小二退出包间,把门带上,众人这才发现多了一个人,她身穿淡粉色绣红菊交领褙子和娇绿缎裙,双手交叠于小腹处,低眉顺目的小家碧玉。可头发没有好好打理,仅把满头乌发梳成高髻,插一支海棠花簪,像是王公
贵胄家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乔装打扮出来游玩,跟玩伴走散了,无所适从。
“哟,你谁啊?”寿昌伯家的李夫人开腔问话。
答话要看着人的眼睛才显真诚,姜棠父母一贯是这么教她的,她照做时一眼瞧见了周婶,立马想好了说辞:“我……我是应府的烧火丫鬟。”
“一个烧火丫鬟,不去灶膛前烧火,来这做什么?”
敢当众冒犯未来儿媳,就是不给窦氏面子!“李夫人,你这就说得不对了。在我应府不论尊卑,我会择有才能的人带出来见世面,姜棠虽是烧火丫鬟,却机敏过人,不比你们带来的陪房嬷嬷差。”
陪房嬷嬷,是有机会侍奉当家男主人的,再加上通晓人情世故,哪怕是嬷嬷,也被人敬重。一个烧火丫鬟,拿什么跟嬷嬷比?在场的贵妇人与陪房嬷嬷们,艴然不悦。
姜棠听到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细看那人,与昨夜偷看到的应硕亲娘有十成十像。她不曾正大光明见过应夫人,应夫人如何认得她?难不成每次周婶派轿子给她坐、请她吃东西等种种好处,全是出自应夫人的授意?
“应夫人,你把你家的烧火丫鬟夸成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我也没瞧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俗话说,光说不练假把式,让她耍一个。”李夫人用激将法。
大圆桌上已摆了一桌好菜,仅摆了四把黑鸡翅木扶手椅,各带了嬷嬷在旁布菜服侍四位贵
妇人,分别是刑部尚书家的吴夫人、寿昌伯家的李夫人、柳州知府夫人和刑部侍郎他娘窦氏。李夫人和窦氏唇枪舌剑,吴夫人但笑不语,柳州知府夫人也不开口讲话,只看好戏。
窦氏辨道:“姜棠擅长烧火,用一根柴熬一整个猪头、炖一整锅羊蝎子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不好展示,不然一把火烧着了,咱们全要成了火中冤魂。”
“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才艺,算得上才艺么?瞅瞅人柳家千金,不光琴技一绝,还能填词吟唱。烧火丫鬟没其他的本事,还是去帮人烧火为好,别在这碍眼。”
为了应府的脸面和吃到螃蟹,姜棠捋起袖子,“我会说书,这算不算才艺?”
“多少人专去茶楼听说书人说书,说书当然算是才艺。”
说书总带些市井气息,跟高雅的琴棋书画没法比。况且,说书人无不是男人,女的说书总归是不伦不类。不过,她们也不好拂了窦氏的面子,勉强答应听她说书。
“隋唐时期,多少英雄豪杰,今日单讲一人,姓陈名功,双眉如剑,目若朗星,身高八尺,仪表非凡,十里八乡的美男子。陈功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年仅十三岁时,被抓壮丁。有道是瓦罐难离井沿破,大将难免阵前亡,陈家人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标致人物,送去打仗就是送死,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算计府上那点事的贵妇人们
,仅听了几句就被吸引住,美食因故事佐餐变得更加美味,时不时帘里人还配合弹出或轻松或紧张的弦乐,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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