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并不知道你这样想。”郑家和指明关键,“他之所以会想自我了断,也许只是认为你会希望他这样做。”
“我没有!”夏南摇头,突然顿住,又看住郑家和的眼睛,“那…如果我亲口对他说,我已经原谅他了,希望他可以忘记过去,好好地生活下去。他会不会好过一点?”
“你要去看他?”郑家和没想到她这样说,“你知道的,夏南,这不是你的义务。”
“可又能怎么办呢,”她凄哀一笑,有种躲不过命运般的无奈,“陆雅男也才不过大我两岁,却已是成年人。我不想事情败露,那样对他就只有两种结果,坐牢,或被送入精神病院。他虽生了病,却也有享受人生美好时光的权利。他不该就这样…被毁掉。”
“说完全原谅他,的确不可能。可如果他能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不再承受内心煎熬,我也是可以做到的。”她抬眼,神情忽而变得坚定,“就这么办吧。”
郑家和长久无言。到了最后,只是颔首,抬手抚摸夏南的头。
好像所有的情绪,只凝聚在了这一个动作上。
“我陪你去。”
……
走出医院时,夏南无意四处看了看,目光却瞬间凝顿在某一点上。
“夏南?”见她止步不前,已经坐入车中的郑家和降下车窗唤她。
回过神,她立刻走过去上了车。
“没事吧?”
察觉她的脸色有些泛白,郑家和关心道。想了想,也回头朝车后看了两眼。
――果然,那辆车子还停在原地。
“你可不可以等我两分钟。”郑家和发动车子时,听到夏南突然开口。
“…好。”他点头,心里已经出现些许预感。
见她僵着脸色深呼吸后,再开车门时,手指都在发抖。
下了车,她直接向后走,最终站定在那辆本属于顾匪的银灰色轿车前面,定定地盯着车内的人。如同一种无声的对峙。
半晌,才见车门开,是于宁走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原来刚才郑家和不是开玩笑,的确有人一直跟着他们。
夏南自她身上打量一圈,发现于宁还是那身家居服,显然是很匆忙地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跟了出来。
虽说有点被“抓包”的意思,可于宁到底还是比夏南年长,镇定恢复得也够快。
“你又为什么会来医院呢,夏南?”
她反问,竟浅浅一笑,饱含意味。
而这一笑,让夏南清楚地听到了自己体内发出的一声颤栗。
于宁的笑容,带着一些洞悉事实般的了然。
夏南一时心慌起来,不知于宁是否已经知道了真相。她的出现实在太意外。
“我只是…感冒还没恢复,顺路过来看医生…”情急之下,她扯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愿信服的理由。
却闻于宁嘲讽一笑,轻悠悠地来了句,“哦…原来避孕药还有治疗感冒的功效。”
夏南双眼睁圆,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心,也放佛一下子就破体而出,跌落到了脚下冰冷的地面。
被她发现了!
糟了…糟了…
她死盯着于宁,抖了抖嘴唇,半晌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们只是来医院看望一位朋友。”
又听身后传来一抹声音,平静无波,略显低沉。夏南还未回头,便被一只手臂揽住,身体瞬间靠入一具怀抱。
“你…是陆家那个孩子,对吧?”于宁看住夏南身后的人问道,“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显然她又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把柄。
“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别看郑家和平时一副与世无争般的闲散淡泊样,这一刻,优雅轻缓的嗓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力量。
于宁微微一怔,很快又撑起一抹笑容,“好吧,你们两个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不理会。只是别拿我当白痴!什么生病感冒,看望朋友…不要妄想用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蒙骗我!”
“看来,你还是没太明白我刚才的意思。”郑家和突然轻笑,望住于宁再次错愕的脸,“我不妨再说一遍好了。无论我们的借口怎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忘记今天的事,就当你从没出现在这个地方,也没有见过我们。如果依然忘不掉,你就只需要记得:我们只是来此,看、望、一、位、朋、友!听清楚了吗?别为自己找麻烦,更不要找别人的麻烦。”
他一字一顿,就像要将每一个字强迫刻入于宁的脑子。而那双向来随性淡然的眸,骤然浮现精锐深茫。
“你是在威胁我?!”
于宁差一点就被郑家和的气势震慑住,只是看着这个明显比自己小很多的男生,心里升起不服。
“不是威胁,只是善意的提醒。”郑家和轻轻扬眉。
“不知天高地厚!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也许是郑家和的笑容真的激怒了于宁,她竟冲动起来。
“是啊,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呢?希望你自己也记得清楚。”
郑家和收回手臂,牵起了夏南的手,再抬眼看向于宁时,那种幽沉的目光带来的压迫感,令她心头一窒。
“老老实实过你的安稳日子吧,夏南不该是你树敌的对象。你实在找错了人。也望你做事三思后行,实在管不住自己时,何不想象一下:任何事一旦发展到了两败俱伤,无可挽回的境地,别人不说,对于顾匪会站在你那边的胜算,你又有多少?”
郑家和慢条斯理道,却是将于宁脸上的故作镇定,一分一分地刮了下去。
“走了,夏南。我们还要去别处。”
说完,他牵着夏南离开原地。
而自始至终,夏南都低垂着头。放佛还未从于宁的“迎头一棒”中恢复过来,一步步跟在郑家和身后,木然僵硬,恍若行尸走肉。
最想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却被于宁发现,她清楚这意味什么。
恍惚间,她感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
――漫天烟花绽放,带着最华耀的温暖。而她却置身冰冷地面,无处躲避被侵犯带来的痛楚。孤立无援中,只剩满心慌恐与绝望。
……
“不管她知不知道那件事,又知道了多少。我想她是不会随便作乱的,夏南,你不要担心了,打起精神。”
坐入车中,郑家和发现夏南依旧是虚弱无力的模样,于是开口安慰。
闻言,她只轻轻摇了下头。
“我看,今天咱们也别去陆家了,你状态不好,心情也不好。如果不想回家去继续面对那个女人,你还想去别的什么地方吗?”郑家和又问。
见她仍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算了…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去哪里。”
良久,郑家和轻叹,一并发动车子,在满车厢的静默中,一路开向“顾氏”。
郑家和提前用夏南的手机给顾匪打了个电话,车子开到“顾氏”的时候,发现他早已等在大厦门口。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有戏没戏,可现在完全能够确定的是,他真的很在意你。”
车子熄火,盯着举步靠近的顾匪,郑家和对夏南说。
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窗外,见到顾匪的瞬间,一路都在惶惑不安的眼神,似乎闪了那么一下。
“我不能带着心情低落的你去见阿男,可也要务必先去陆家一趟,所以抱歉,夏南,我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交给他,我才能放心。”
轻轻点头,夏南理解他的安排。
郑家和先下了车,绕到副驾驶那侧,打开车门扶下有点虚脱的她。
正巧顾匪也走到了跟前。
“南南?”幽深凤眸只淡淡瞥了郑家和一眼,便落向眼前的女孩身上,“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老实说,刚才看到是夏南来电,他还挺开心的。可当听到电话里传出的男性嗓音时,他又吓了一跳。郑家和什么都没说,只说他们开车路过了“顾氏”,而夏南很想见他。
他半怀疑半担心地走出公司,直到这一刻见到“完好无损”的她,才算松了口气。
“我们上次在‘齐天城’一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我始终担心她生病之后的身体状况,所以今天想趁着她还没开学,约她出来玩玩,结果中途她又突然说想来这里。”郑家和撒了个谎,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也天衣无缝地对顾匪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与他心爱的“侄女”在一起的原因。
顾匪抿了抿唇,沉默地看住郑家和半晌,才点头,算是信了他的话。
“既然你已经见到‘叔叔’,我也该走了,夏南。”
郑家和搭住她的肩,不动声色地轻轻捏了她一下,示意她打起精神。
“嗯…谢谢你。”夏南望向他,明白了他的用意。
郑家和一秒都未敢多停留,利落干脆地马上又回到了车上。
发动车子时,他自车内向外看,见顾匪牵着夏南的手,一边带着她走入“顾氏”,一边还微微俯首像在对她说着什么。
轻松地呼出一口气的同时,他竟也感到自嘲般地好笑。
――其实他真不是怕什么,与夏南之间一清二白的关系,也根本没什么好忌讳的。可却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每当沐浴在顾匪的目光中,他总有点莫名的“心惊”。
就像刚才,当他伸手搭住夏南的肩膀,也许连顾匪自己都不清楚他瞬间转变的眼神有多阴森――那已远远不是一个长辈审视孩子身边朋友的眼神,分明是种满怀占有欲的敌视。
这个男人,他是喜欢夏南的。是男人喜欢女人的那一种。这已无疑问。
只希望从今以后,顾匪的“喜欢”,可以为夏南开辟出一片晴朗的天空,而不是将她拖入更深的泥沼。
直到进入办公室,顾匪才松开紧牵夏南的手。
“要不要吃什么小零食?我叫秘书去买。”
看着她环视四周,最终选择缩坐在沙发一角,因此显得可怜兮兮的。他轻声问道,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摇摇头,她露出浅却安心的笑容。只是四目相对,她又移开目光盯向地毯,一副装满心事的样子。
“那能不能对我说说,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顾匪盯着她若有所思的脸,缓步靠近,最终坐在茶几上,与她面对着面。
“郑家和不是告诉你了…只是路过。想来,就来了。”
人可以独自背负一个秘密走多久?本能地想要不管不顾扑到他怀里,把所有的不堪遭遇跟艰涩隐忍一并和着眼泪发泄个痛快…当这种呼之欲出的冲动被她以理智与自尊心强压在心底时,她几乎要被累垮。
“南南?”
他给了她一个倾诉的时间,可她以无言回应,于是忍耐不住地伸手托起她的脸,让她无可躲避地看向自己。
“怎么回事?”他问。一双随着岁月愈加变得沉稳的丹凤眼眸,细细打量她脸上几欲遮掩不住的慌忙。
“没有什么…真的。可不可以不要问了?”夏南拉下他的手,“我只是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想着如果能看到你就好了,就会平静了。”
“好吧…既然不开心,我们就想个法子开心起来,好不好?”叹了口气,顾匪深知她的执拗。
她不想说的话,怎么问都问不出来。
敲门声响,秘书拿着几只文件夹走进来。
“顾总…”
刚开口,就被顾匪一个手势打断,“需要我签字的文件直接放到桌上去吧,我有空会处理的。另外,如果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秘书点头,放下文件后就走了出去。
“这样好吗?”夏南问,像是有点担心,“不会耽误你工作吗?”
“你更重要。”
顾匪脱口而出,浑然不觉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意味浓厚。
“过来。”他自书架上取下一只大盒子,绕过沙发放在铺满阳光的地毯上,掀开盒盖哗啦啦地倒了满地。又对夏南勾勾手指。
夏南凑过去,一愣,“这个…怎么会在你这?”
“记得你说你会把这一千块拼图拼好的,我后来发现你把它随便丢在了房间里,就带到公司来了,想着如果无聊,还可以解解闷。”他笑道,“来吧,今天咱们就来挑战一下,把这一千块完成。”
夏南无言地同他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
初秋的阳光,自落地窗外直射进来,温暖而不炽烈。夏南看住挽起衬衫袖口的顾匪,专注的脸笼罩在金色光线下,散发着温柔宁静的光芒,心里的喧嚣似乎也在逐渐远离。
这般安宁的天地,只有她跟他共享。倘若时光可以就此停滞,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她微微扬起唇角,眼底却是盈满湿热。
一千块拼图,两人全神贯注地合力,三个多小时才接近完成。
“脖子快断了,”顾匪长出一口气,坐直身体放松颈背,又看向身边沉默的夏南,“你倒是没帮多大的忙嘛,累得我两眼昏花。”
“不过,这拼图倒也奇怪,像是一幅古代仕女图之类的东西,只是拼了这么久,怎么都没看到有关名字的模块呢,一点提示都没有。”顾匪继续在剩下的那些琐碎中翻找。
夏南抿了抿唇,伸出始终藏在身后的那只手。
掌心摊开,几片小模块已被她捏得变了形。
“原来是你藏起来了?故意的?”顾匪挑眉,顺势笑着捏住她的脸。
“其实,这幅图我早就拼好过…只是不喜欢它的寓意,就又打乱丢到了一边。”
半晌,她才开口,语气里的落寞让顾匪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
他从她手中拿起那几块,简单拼凑之后,也一怔。
竟是…《孔雀东南飞》…
“顾匪,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的眼泪突然就滑落下来。
“为什么我们花费如此漫长的时间,却只能亲手拼出一场最悲戚的分离?”
“虽说你们是事先已经商量好的。可你真的清楚,于宁心里怎么想吗?你如何保证,她会跟你一样潇洒利落地处理这场关系?”
好聚好散,向来都是说得容易,做到难。
况且,于宁是真的喜欢他啊。起码在自己面前,她已将对他的占有欲表现得一清二楚。
“明天,我就与她摊牌。”顾匪说,“我其实明白你的顾虑。也清楚,也许于宁当初的点头应允,不过是缓兵之计。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一辈子跟她在一起,成年人之间的约定,也不能出尔反尔。”
“我清楚自己的决心,相信于宁也明白。现在,我只需要你的信任。”他俯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南南,从今起,无论何事,你都要相信我。愿意吗?”
“那…顾爷爷那边又要怎么办?你决定跟于宁在一起,不是因为想从顾爷爷那里得到你亲生姐姐的下落吗?现在,你姐姐还没找到,你就要跟于宁分手…那之前的设计岂不都是白费?”夏南没有回答顾匪,忧心忡忡地又问。
“不瞒你说,老爷子这回真是出人意料地够意思。他给我的讯息不是假的。我也早已部署了各个方面,对于我姐姐,已经有了些眉目。”顾匪浅笑,“只是事情还未明朗化,仍需时间。不过你放心,未来这一年之内,我会处理好一切,包括于宁、老爷子、还有我姐姐的事,而你只需要安心等待就好。要乖乖地等着我。”
“假如,万一?”夏南抿了抿唇,不是不愿相信他,只是有些害怕,“万一所有的事,都不如你预期顺利呢?”
“若真有那个万一,我就带你走。将所有抛在身后。”
顾匪抚住她的脸,让她看清自己眼中的坚决。
“也许这样说,有些不负责任。可倘若生活真难两全,我只想选择你。就像你说的…哪里都一样,只要跟你在一起。”
顾匪的话并不能彻底消除夏南的顾忌,却也稍微减缓了些许不安。
虽然明白,他的承诺,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他真要抛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她也不会自私地放任他为所欲为。
可他语气中毫不含糊的真诚与肯定,也同时抚慰了她的心。
要么不说,说了便会做,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绝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也才因此倍觉感动。
“如何,现在放心了吗?”
顾匪看住她因放松而再次沉默下来的表情,不厌其烦地追问。
见她不语,又突然像是耐性尽失般皱眉瞪眼,故作凶恶,“夏南,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还是你本来计划着…要把我这个老男人吃干抹净之后就信手丢开不管了?!”
“你说什么啊…”夏南讶然地瞪圆了眼,“当然愿意。”
她只不过是有些不敢相信而已。不敢相信…梦寐以求的东西已在触手可及――美好来得太快,总会显得不够真实。
“愿意?那好,”顾匪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地伸出小指,“我们拉个勾。”
夏南错愕地盯着他突显孩子气的脸。想起那一年,他将她带回家,向她表示会对她不离不弃的时候,她也是同样伸出小指乞求他的承诺。也还记得当时,他曾不得要领地捏住她的手指头,愣愣地问:怎么了,手指痛?
“你也是手指痛吗?”吸吸鼻子,她浅笑着重复顾匪当年的傻话。
听他轻哧一声,想必也是记起了从前。
两指相勾,拇指对扣。他们竟以最幼稚的方式,许下了今生相伴的誓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好不好?”顾匪眯眼微笑,像是从未如此欢愉过。
“嗯,谁变…谁小狗。”
夏南将目光从两人的手,移到他温情满满的眸间,视线模糊中,轻轻弯起唇角。
“对啊,这样笑起来,多好看。”
凝望夏南极不容易展露出来的欢颜,顾匪心痛叹息。
――青春期的女孩子,难免会有些小情思小哀愁什么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应该在无忧无虑中度过。可她自从13岁时来到他身边,便鲜少展现肆无忌惮的开怀。
过早地经历了太多沉痛,让她无法轻易获得快乐。而究其原因,一半来自历史,另一半则来自他。事实上,他是多么希望可以给她无以伦比的快乐,就如同当年收养她的初衷。
“明天见过于宁之后,我们去趟珠宝店吧。”揉了揉她的发,他轻声开口,“没有办法马上与你确定并公开关系,但起码可以先买一枚戒指套住你。你安心,我也放心。”
他轻抚她的手指,想象戒指套在她指间时,她因此露出的欢笑,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如果早知今天,我就不会把妈妈的戒指送给于宁了。”夏南沉默一会,闷闷道,“我勉强自己给出了最真诚的祝福,却哪知…你们是假结婚。”
“那枚戒指其实并不适合你。”顾匪打断她的惋惜,“我可以为你选出更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