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诸道学校,如得明师,尚可教人六经,传治国治人之道。而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士皆舍大方而移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在乎教以经济之业,取以经济之才,庶可救其不逮。……
王曾手捧这份范仲淹托人呈递上来的《上执政书》,字字珠玑,看完连连点头。
“去,呈给官家。”宰相大人吩咐宫人道,立时有人上前接过领命而去。
“大人似乎很满意这个范仲淹。”一旁的吕夷简笑着说道。
王曾大笑,俄而说道:“朝廷如今正是需要人才之际。这个范仲淹,总觉得在哪里听起过。坦夫,命人查一下他目前的从官履历,找时间报给我。”
吕夷简笑着应喏。
范仲淹家中内宅——
“母亲。”跪在床前的男人双手紧握躺在床上人的手,泪流满面,谢氏试着睁眼去看他。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不,孩儿惭愧……”做儿子的哽咽道。妻子李氏不禁用巾帕揩了揩脸上的泪,把手搭在他肩上。
“为娘只想,想你记住,这辈子,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就好。”谢氏尽力将话说得完整些,好让对方听清楚,“还有,朱家的人,多少对你有恩……”
“母亲放心,孩儿明白该怎么做。”范仲淹点着头,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
谢氏欣慰地看着他,眼角流出最后一滴泪,渐渐闭上了双眼。
“母亲!”
黄昏暮至,日落影疏。
屋子里的人跪在地上,哭声侵人肺腑。
一月后。
晏殊因反对张奢升任枢密副使而获罪,被贬出京城出任南京(时商丘也)留守。虽是被贬,吃穿住行倒依旧奢华,往客间犹好弄风雅,不题。
“大人,知府蔡大人来了。”小厮进门禀告,晏殊刚提起笔的手顿了下,抬起头来看向他,“去,沏一壶上好的雨前来。”
小厮立时退了出去,不一时便听到了蔡齐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晏大人好兴致啊。”蔡齐一进门便冲主人笑道,一边径直走到他跟前,看着桌案上的文墨,却是半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妙啊,妙啊。”蔡齐不禁夸赞道。
晏殊看他笑着道:“尚未填满,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下半句,竟是多日不曾和得上。”
“大人之文才,真是愧煞我等啊。只剩这区区半句,想来定不会难住大人。”
晏殊捧腹笑笑,请他坐下,小厮端了茶进来,为他二人各满了一盏。
“蔡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啊?”
“下官今日来,是想同大人商量下,有关应天书院下一任掌府学之事。”
“哦?可有合适人选?”
蔡齐犹豫半晌,说道:“在蔡某昔日的同年中,有一位叫范仲淹的,不知大人,这几年可有听说过此人?”
晏殊抬眼,怔了怔,“范仲淹?哦,早些年我是见过他的,听说他这些年在地方上大有政声,后面迁了大理寺丞。怎么,你想他来接任?”
蔡齐道:“听闻他如今逢母丧,丁忧在应天府家中。一来应天书院曾于他有授业之恩,二来书院前掌事戚舜宾近几年身子不大爽利,下官此前与他商量人选时,他倒颇为中意我这位同年。大人,您觉得呢?”
晏殊想起昔日初见范仲淹时之景,几年悠游竟倒差点忘记此人。看了蔡齐半日,缓缓点点头。
范宅。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李氏将儿子抱在双膝上,手捧《论语》念着,虽然知道他定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范仲淹翻着书忍不住笑她。
李氏嗔怪道:“夫君,别笑。儿子说不定以后比你读的书都要多。”
范仲淹不理会她的嗔怪,嘴角噙着笑,继续埋头看自己的书。
“有人在家吗?”门外有人敲门喊道。
李氏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将儿子抱与奶娘,起身去开门,范仲淹抬起头,目光跟着她。
门开了,见一妇人走出来,一小厮忙上前道:“夫人,打搅了,请问范仲淹范大人是否在家,我家大人来访。”
范仲淹在里面闻声走了出去。
李氏的目光落在了几步之外的马车上,正要问什么,却听范仲淹在身后问道:“夫人,谁找我?”
小厮见他走出来,上前作揖,说道:“想必您就是范仲淹范大人了。”
“正是,请问尊客是?”
小厮对他笑着点下头,忙折回马车那边回话,不一时,车上的二人便在小厮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范仲淹惊讶,忙快步走了上去。
“蔡齐兄,晏大人,竟不想是您二位,快快请进。”说着便请两位进门去,李氏见状忙进门去准备茶点果子。
蔡齐笑着道:“多年不见,幸好范老弟还记得我这个同年啊。”
范仲淹也笑道:“蔡兄言重了,希文自是不敢相忘。”
晏殊一进门便四下随意打量了下,见他这宅所虽干净,多是显得贫酸了些,不禁问道:“你这些年的官俸想来也是有些的,何必过的如此清俭呢?”
范仲淹顿了半晌,却听蔡齐应声道:“家中清俭些不足为奇,做官之路上能够清俭才是道理。我这位同年每到一任,出资助学扶贫之事不在少。有德,方为君子。”
晏殊看他一眼,又看向范仲淹,笑道:“怪道这人一早到我府上要推荐你,看来适才是本官说话孟浪了。”
蔡齐忙赔罪道:“大人勿怪,下官多言了。”
李氏端着几盘茶点出来,范仲淹请他二人在院子里坐了,一边为倒茶。奶娘已将儿子范纯仁抱了下去。
“下官愚钝,不知适才晏大人所言推荐是指……”
蔡齐看了看晏殊,晏殊点点头,蔡齐便开口道:“希文,眼下应天书院缺一位府学掌事。戚舜宾老先生如今养病在家,书院不可一日无主。正巧你回来了,我已向晏大人推荐,由你来掌应天书院的府学。你可愿意?”
李氏欣喜不已,忙看向范仲淹,范仲淹迟疑半晌。
“怎么,你不愿意?”晏殊问道。
“大人,应天书院对希文的栽培之恩没齿难忘,家师戚舜宾乃我辈所敬重,师祖戚同文更是一代兴学宗师。希文怕,万一做不好,有负二位所托,有负恩师,有负书院的莘莘学子。”
晏殊大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放心吧,你只管去做便是。”
西京洛阳。
“哥哥,这些你都带上。”富小婉将手中的包裹一股脑塞进自己兄长的怀中。
富弼看着这沉甸甸的的包裹,问道:“小妹,你放了什么在里面,这么重。”
富小婉调皮道:“哪里重了,不过一些零嘴的吃食,你就要去应天书院读书了,这一走,还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富弼见她面露不舍,笑着捏捏她的脸,说道:“傻妹妹,纵我不来,子宁不往?”
“对啊!”富小婉拍手道,“我想你了就可以去看你啊!”
兄妹二人相视而笑。俄而,富弼又打趣道:“你的王公子何时来看你?”
富小婉瞬时红下半片脸,娇羞道:“哥哥,你笑话我。”
富弼笑了几声,“非我打趣,你二人究竟作何打算。”
“哎呀哥哥,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你是我妹妹,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
“为你的学业操心啊!如今你的老熟人,就那位你很喜欢的范大人成了应天书院的山长,你不就因为这个原因才打算去那里就学嘛!”
富弼眉间微蹙,又用力捏了捏她的腮帮子。
“哥哥,疼!”
“别乱说话。”
“我哪有乱说,以前怎的催你去你都不屑,说什么天下之大哪里读书都一样,也不愿参加科考。自从那次打广德县回来后,这几年你时不时从焕之那里打听人家的消息。如今一听说人家回去了,便立刻决定去南京,还说要准备参考赴试。你还敢说不是因为他?”
“好了,懒得跟你争。我走了,你在家照顾好自己。”
富弼说罢便转身要走,富小婉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红着脸说道:“哥哥,信中还说他也会去看老朋友,你,你替我把这个交给他。”言毕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绣了一对鸳鸯的巾帕递了过去,富弼接过,正想笑她,又止住了。
“你呀你,既然有意,又何故迟迟不愿应了他的求亲。”
富小婉噘着嘴,咕哝道:“我不想别人以为是我高攀他太守家的公子。”说着上前搂住富弼的胳膊,笑着道:“等哥哥你金榜高中,我再答应也不迟。”
富弼对她点点头,目光笃定。
南京城。
晴日高照,朗朗的读书声,讲课声,间或响起。满纸的墨香,氤氲着整座应天学府。
“夫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才之方,莫先劝学;劝学之要,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立师资,聚群材,陈正道,不仅是我对应天书院的期望,也是对在座诸君的期望。无论他日居庙堂之高,亦或处江湖之远,望你们不忘将儒学之道,举而措之天下,润泽斯民。”
“谨遵山长教诲。”众学子齐声应道,声震庭中。
自从掌了府学,范仲淹便常常寄宿学舍内,料理一应事务。李氏怕他忙着忘了进饭,时不时带着儿子来看他,略过不题。
晚间,王焕之提了两壶酒来寻他。
“我说山长大人,歇歇吧。”一进门他便说道,一边举着手中的酒示意。
范仲淹被调离广德后,王焕之便回了家中。他们这几年见面虽少,往来信件却一直不曾断过。
“听说你明日便要回去了?”范仲淹看他问道。
王焕之近前坐在了一边,怨道:“对啊,看在老友的份上,还不赶紧过来陪我喝几杯。”说着便开始在屋子内找起杯子来。
范仲淹放下手中的公务,笑着走过去。方坐下,便听门外有人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二人朝门外望去,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富弼。
范仲淹欣喜地望着他,“彦国来得正好。”
富弼看了看王焕之,王焕之脸色微红,昨日他刚收到富弼帮小妹转交之物。
“王公子,怎么都不看我一眼。”
王焕之忙迎上他的目光,说道:“我,我,我……”
范仲淹同富弼顿时笑他不住。
“行了,你何必每次见到我都这般拘谨。你想娶的是我妹妹,又不是我。”富弼打趣他说道,范仲淹伸手示意他落座,王焕之的脸莫名红到了耳根子下面。
“我这不是怕你嫌我嘴笨,万一又恼了你,她又要不理我了。”
另二人放声大笑。
月明星稀,虫声隐于树间。
王焕之犯了乏先行回屋睡下。范仲淹和富弼二人相伴步于中庭,一时无话。
“大人,在想什么?”
“只你我二人之时,不必如此拘礼。何况如今我丁忧在家,算不得什么大人。”
“呵,习惯了。”
范仲淹看他,笑笑说道:“我突然想到了多年前,在这应天书院内当学子的日子。”
富弼笑道:“听焕之说,大人早年划粥断齑,衣不解带,甚至冬日里以水沃面,如此求学之勤,愧煞我辈。”
范仲淹摆摆手,“别听他夸大了。”
“如何是夸大呢,大人的事,坊间也多有传出。”
范仲淹似乎想到了什么,摇摇头,“罢了。”
富弼却说道:“也许我可以猜到大人所想。”
范仲淹侧过头看他。
富弼道:“彦国相信,大人的青云之志,必有回应之日。”
范仲淹嘴角微扬,继续往前漫步走着。富弼笑着跟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远远地听见一阵微弱读书声。往前走了走,却是行廊下一瘦弱的少年正借着笼灯里的光,翻读着手中的书页。一只手时不时摸摸肚子。
范仲淹眉角微皱,几步踱了过去。
“怎么这么晚在这里看书?”
正专心看书的少年被这说话声惊了一下,忙慌得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山长好。”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张方平。”
“夜宿时间,怎么不在舍内睡觉,跑这里来看书。”
少年红着脸道:“回山长,学生,学生惭愧。学生腹中饥饿,又无东西充饥,一时睡不着,才想着借看书消遣的。”
“晚间不曾用饭?”
少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学生的家资多半拿来作束脩用了,菜饭钱少……”
范仲淹皱眉。
少年涨红了脸。
范仲淹看向富弼,富弼点点头,走过去一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说道:“走吧,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少年抬头看他,俄而难为情地低下头,富弼笑着拉他离开。
叹一口气,范山长若有所思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寝舍。
翌日,书院内的公厨堂门口贴出了一纸告示,引来一众围观,多面露喜色者:
即日起,晚间戌时可开火加餐一个时辰。另,院内凡用钱处,若资贫者,可以工代偿。
“咦?这怎么突然说要给加餐了?呐,安道,你快看啊。”同行之人拍了拍张方平,少年吃疼地揉了揉瘦削的肩膀,盯着那几行白纸黑字不做声。
“安道,山长找你。”有人过来朝他喊道,少年赶忙揉揉眼角,回了句:“知道了,我马上去!”
等他气喘吁吁跑进门时,范仲淹挑眉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张方平却羞红了脸。
“山长找我。”
范仲淹走到他跟前,将一块青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他,少年一脸疑惑地接过去,打开看了下。
“我听说了你的境况。拿着这点银子备用,以后别再挨饿省钱。节省是好事,可若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去吧。”
张方平一颗心变得滚烫,直直地盯着眼前之人。范仲淹没有看他,而是转过身翻阅着桌上的书文,不曾多言。
望着眼前这个高而大的背影,捏了捏鼻尖,少年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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