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大宋风华之天下谁人不识君 > 十三 春雨润物细无声
  天圣六年。

  “臣闻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故文章之薄,则为君子之忧;风化其坏,则为来者之资。惟圣帝明王,文质相救,在乎己,不在乎人。《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亦此之谓也。伏望圣慈与大臣,议文章之道,师虞夏之风。况我圣朝千载而会,惜乎不追三代之高,而尚六朝之细。……可敦谕词臣,兴复古道,更延博雅之士,布于台阁,以救斯文之薄而厚其风化也,天下幸甚。”

  赵祯将这长长一卷疏文读完,不禁问向一边的宰相王曾:“王曾,这个范仲淹,究竟何许人也?几次上书给朕,洋洋洒洒千字,朕倒真的想见见此人了。”

  王曾恭敬禀道:“眼下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士子皆舍大方而移小道,虽济济盈庭,有才有识者,当真无几人。范仲淹几番上书所言,皆针砭时弊之语,若能为朝廷所用,必为陛下之福。”

  赵祯大笑,“行了王曾,朕知道你喜欢此人,用不着每次都提醒朕。假以时日,朕自会招他来见。你同晏殊看下,眼下朝中还有什么缺,能给他做做。朕倒要看看,这个被你连面都不曾见过一面,却不吝夸赞的范仲淹,到底有何些本事。”

  王曾轻笑,欣然应喏。

  正此时,门外宫人报:“太后驾到。”

  赵祯适才的慵懒气瞬间跑散,忙站起身走下龙台,快步迎了上去,躬身道:

  “请母后安。”

  王曾亦在一旁躬下身行礼。

  刘娥辅佐幼皇临朝多年,威严之姿日甚,直逼众人,十九岁的赵祯站在那里不敢抬头,诚惶诚恐。

  “官家在看什么?”

  “回母后,宰相大人将下面臣子的奏疏捧来给儿臣阅览。”

  太后眼角的余光瞥向王曾,俄而看了看眼前的小皇帝。

  “勤政是好事。”

  赵祯忙躬身再拜,小心说道:“有赖母后教诲。”

  刘娥冷哼一声,抬抬手,宫人立时上前扶过,随她转身出了殿外。

  直至殿外无声,赵祯方才抬起头,站直了身子。

  王曾在其身后,看不见他此时的面容。

  “王曾。”

  “臣在。”

  “你知道的。”赵祯徐徐转过身面向他,目光冷峻,“朕需要一批臣子。”

  王曾会意,躬身谨听圣谕。

  “一批,能够为朕所用的臣子。”

  应天书院——

  修辞者不求大才,明经者不问大旨。师道既废,文风益浇;诏令虽繁,何以戒劝?士无廉让,职此之由。其源未澄,欲波之清,臣未之信也。倘国家不思改作,因循其弊,官乱于上,风坏于下,恐非国家之福也……

  范仲淹将笔放下,捧起这份再拟的《奏上时务书》再览了一遍,终于得以满意。

  “山长!山长!”

  是张方平急匆匆地跑来了。

  “山长,那个人又来了!”张方平一踏进门便说道,范仲淹不禁疑惑。

  “谁又来了?”

  “就去年那个孙秀才啊,从泰山来的那个孙秀才!”

  范仲淹顿了顿,笑道:“是他啊,我记得他。”

  张方平不平道:“山长怎的还笑,去年他不知哪里来的脸皮子,问您要了一千钱回去,最后居然连个谢字都没有。大家可都记着这事呢。”

  范仲淹笑他,“安道,那人千里来此,我赠他钱,也是看他腹中有才罢了。再说,他那时也确实受困。”

  “哎呀山长,您就是太大方了,什么人都……”

  “好了,无需多言,走,出去瞧瞧。”

  张方平扁扁嘴,无奈地跟在范仲淹后面,一副不看好那位孙秀才再度上门的目的。

  少时,书院迎客的雅室内。

  孙复对着坐在那里的范仲淹深深鞠了一躬,别无他话。范仲淹等了他半日,依然不见他开口,却只是站在自己面前,同去年来时一般情景。

  “孙兄,敢问此番来我书院,找我们山长,所谓何事?”富弼极其有礼地问道。

  孙复只是看他一眼,依然不作声。

  张方平忍不住说道:“秀才哥,我师兄都问你话了,你迟迟不语,干叫我们山长坐在这里,未免太失礼了些吧。”

  “安道。”范仲淹冲他摆摆头,张方平噘嘴半边不服,又瞪向孙复。

  却见孙复面无表情,拱手对范仲淹道:“二番登门叨扰,请先生,再借我一千钱。”

  不等范仲淹反应,张方平立时跳脚道:“我就猜着了!我就猜着了!你的脸皮子都快赶上城墙了。”

  “安道,不得无礼!”范仲淹站起身看向他,一边的富弼却掩嘴偷笑一番,随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范仲淹看着孙复,笑道:“去年孙公子来,借钱乃为买田置业。今年复来,所借为何呢?”

  孙复戚然道:“惭愧,孙某不善经营,家中田产悉卖,老母年迈,无以养活。去年所借的钱,皆已用尽。我本穷儒,实在不忍老母受累,不耻再来,只为甘旨之奉。孙复若是个孤家寡人也就罢了,宁饿死街头,必不敢二度来打扰先生。”

  “哈,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初次见你之时,听你言辞口气,绝非乞客所有。两年蹉跎,钱财不剩乃其次,一个人纵有满腹经纶,废学若久,也必然可惜。”

  孙复羞愧难当,不觉低下头不敢看他。张方平哼出一声,侧过头斜视着他。

  “这样吧,我在书院里为你找个学职,每月供你三千钱,只要你安心读书,不误学业,你的母亲也可接来书院一起安置。如何?”

  富弼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张方平更是瞪大了双眼。

  “山长!您没说错吧?”

  反观孙复,面上无甚波动,仿似与他无关一般,着实叫张方平气上心头。

  “多谢先生。”孙复深鞠躬道,范仲淹笑笑扶他。

  “彦国,此事就由你去帮着安排,带他去行政司处,寻点笔墨之事与他做便可。”

  “是。”富弼拱手听命。

  “安道,你同你师兄一起,后面也一块儿帮着他安顿好老母。都去吧。”

  张方平心下不满孙复,本想发作,富弼却扯了扯他的衣袖,少年颇有不服地应喏。言毕二人便带着孙复下去了,范仲淹看着他三人离开,依旧笑着不语。

  如此,三人白日里进进出出为孙复打点前后,不题。

  晚间,张方平拉着富弼在庭院中乘凉,埋怨道:“师兄,山长到底怎么想的,怎的这么厚待这个孙秀才。你瞧瞧他白日里的面无表情,好像求人的是咱山长,不是他一样!”

  “行了,你都念叨一天了。山长自然有他做事的道理,你我只需听从吩咐即可。”富弼倒了碗凉茶递于他,“给,喝了这碗茶,消消火气。小小年纪,火气太旺,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方平拌了个鬼脸,正要接茶,蓦地喊道:“你怎么在这儿?”

  富弼转过身去,却是孙复站在不远处,手中还提着一方东西。

  “孙公子,既然来了,过来一起坐啊。”富弼对其喊道。

  张方平不满他的邀请,孙复却大大方方走了近前。

  “给。”淡淡的一个字,来人将手中一包纸扎的东西放在他们面前。

  “这是什么?”终究年纪小,张方平好奇问道。

  “家母先前做了些点心叫我带着,如今还剩下些,我拿给你二人尝尝。乡野之味,望不要嫌弃。多谢二位白日里帮着操劳。”孙复平淡的口气,似乎方才他们的谈话他一字都未听见一般。

  富弼笑着接过,说道:“那就多谢孙兄美意了,是吧安道?”

  张方平别扭地歪过头去。

  富弼注意到,孙复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包东西,随即又笑道:

  “行了孙兄,我猜你断不是来找我们喝茶的。山长的话,适才还在房中看书。去的早的话,也许他还不曾睡下。”

  孙复拱手拜谢,转身离去。

  张方平见他走远,小声说道:“我还当他不知谢谢二字为何物呢。”

  富弼一把捏了捏他的脸。

  绕过迂回的游廊,几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掩映着一间亮着烛火的屋子。借着几分月色,屋外的院子里显得清幽了些。

  站在门外的身影,一只手举起又放下,有些迟疑要不要敲门。毕竟不知此时进去究竟算不算得打扰。

  范仲淹望着门上那个犹豫的身影,不禁失笑,喊了句:“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孙复闻言,整了整衣冠,推门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范仲淹手中尚捧着一本书。

  “打扰先生看书了。”

  “不妨事,过来坐。”范仲淹将书放置桌上,为他倒了杯凉茶,孙复走过去坐下。

  “今日天热,喝一杯吧。”

  “多谢先生。”孙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

  “都安排妥了吗?”

  “只待明日回乡将老母接来。”

  “那就好。找我有事吗?”

  孙复面上微热,将适才提着的东西放到了桌上,拆开了来。范仲淹看过去,是一些上好的茶叶。

  “来时路上卖了几幅贱字,有幸得好心商贾送了点。先生之恩,无以为报,孙某全身上下,也就这点茶叶最是值个几钱了。还望先生……”

  范仲淹却笑道:“茶叶权且留着自己喝吧。另外,我也有一样东西送你。”

  孙复羞愧,眼见着范仲淹起身,在一旁的置书架子上取下一物,接过来看,乃一卷《春秋》。

  “这,先生……”

  “我的用意,相信你定能领会。”

  “学生惭愧。自今日起必笃学,不舍昼夜,以报先生之德。”

  “哈,忙碌一整日了,回去休息吧。”

  孙复恭谨再拜,抱着那卷《春秋》离开。

  门一直未关,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张方平见他走远,仰头问向富弼道:“师兄,山长未免也太看重这个孙秀才了吧。”

  富弼低头看他,“并非是看重孙秀才,而是看重所有如孙秀才一般的人。”

  “啊?你把我说糊涂了。”张方平摸着脑袋看他。

  却听见范仲淹在屋内喊道:“安道,进来。”

  “糟糕,被发现了。”

  富弼笑他,“谁叫你说话声那么大。”

  “我哪有。”

  “好了,快进去吧。”富弼推了他一把,张方平一把拉起他往里面走去。

  “你……”富弼无奈,由他拽着走。

  “山长,我……”张方平尴尬地站在那里,富弼忍不住笑他。

  范仲淹坐在书案后,抬头目视他二人,俄而问道:“你有疑惑?”

  张方平摸了摸后脑勺,红着脸道:“学,学生只是不明白,山长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呢。就算如您所说那般,觉得他是可造之材。说到底要不要读书,读成个什么样子都是他个人的事情罢了。虽说您把钱借给他让他可以照顾母亲,成全他的孝道,但今日来个孙秀才借钱,若明日又来个李秀才要借,山长难不成也要慷慨解囊?那您这应天书院的山长都可以设义庄了,任谁没钱了都能来找您。”

  “安道。”富弼用略责备的目光看他。

  范仲淹伸手阻止他,笑着起身,走到张方平跟前,低头看着他。

  张方平耳朵一发红了起来,仰起头,“山,山长,我……”

  “安道,并非是因为孙秀才无钱奉养老母才借他钱,而是因为借他钱使他得以奉养老母,不误学业。国家求治,先于擢才。如今天下正当用人之际,求学问道者盈庭,有真才实学者,却十无一二。不只是孙秀才,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应该谨记: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才之方,莫先劝学。”

  “试问天底下有几人敢像孙秀才这样,厚着脸皮去找素昧平生之人借钱的,还是两次。”

  “安道,如果那晚我和你师兄不曾发现你饿着肚子看书,你眼下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富弼笑道:“可不是,他此次的院考可是得了头一名。”

  “我……”

  范仲淹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叹道:“如果一个读书人因循索米到老一辈子,那即使有千万个孙秀才,也必将汩没而不为世人所见。我能做的,只一时而已,所有的学问皆在你们自身的修行当中,如何举而措之天下,权在个人。但贫之为累,颇杀才学,你须要好好反省这当中的意思。”

  张方平默然。</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