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辰时。
范仲淹正同王焕之进过早饭,却听门外有州府衙门的人来报,说云阳县出了一桩人命案子,知州大人请司理参军尽快过去。
范仲淹整理好衣冠,脚步匆匆跟着来报之人出了门。王焕之因为与人有约,只好先留下。
甄晓器此时正在州衙大门前来回踱着步,吴德才等人站在一旁低头自思,也不言语。不消半日,见范仲淹急忙忙赶了来。
“知州大人。”范仲淹上前行礼道。
甄晓器似有些心气不顺,随意点点头,对他说道:“云阳县的仇县令这几日因为处理一桩案子,病倒在榻上。听说他那小县衙门的大门都快被人踩破了,成日里状告公堂,击鼓喊冤。你今日到他那里去看看,回来报与我。”
“下官明白。”范仲淹说着,直直盯着甄晓器半日。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从这里到云阳县马车来回也得两个时辰了。”甄晓器不满道。
范仲淹却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只是为了此事,知州大人才一早站在这里等下官吗?”
甄晓器斜眼看他,转过脑袋去,却听吴通判在旁说道:“朝廷最近要整肃官风,派了人下来视察。范司理,这种当口,你可要把手边上的事处理妥当才是。”
范仲淹心下会意,却又好笑甄晓器这般行态。
“知州大人,行得正,坐得端,便没什么好怕的。”
甄晓器歪着脑袋看他,怒道:“你怎的这么多话,还不快走。”
范仲淹便带着几个小吏去了,沈青因为帮他去长山接母,这会儿不在衙门里。
却说这个云阳县,便是那个落霞镇所在的县域。云阳县的县令仇自来,这几日因为这桩命案闹得勾起了旧病,又听说上面派了人下来视察,正是不知所措,一时间思虑过度,竟然病倒了。
范仲淹赶到云阳县便先去问候了他,那仇县令虽才而立出头,此时看上去竟显得老态龙钟,虚弱不已。
“衙内一切事务,皆由主簿杨几道代为料理。关于这件案子的原委,问他便是。”仇自来横躺在榻上,握着范仲淹的手惭愧道。
范仲淹见他如此病况,只是好言宽慰几句,令他莫再过多费神,安心养病。两人寒暄小刻,范仲淹便告辞径去了前衙。
刚到门口,就见到一众百姓居然将那里挤得水泄不通,口中议论纷纷。县衙的衙吏将他们拦在大门之外,动辄喝斥几声。
跟着去的小吏一边冲他们叫喊着让开,一边用力拨开这群人,让范仲淹走进去。
“司理参军到了。”刚挤进去,小吏便朝里面通喊一声。主簿杨几道闻声连忙迎了出来。
“范司理您可算来了。”主簿上前说道。
“杨主簿,究竟是怎么回事。”范仲淹直接问道。
“里边请,待小的细细为您讲来。”杨主簿说着往公堂上请着路,范仲淹随他进了。
“小县地方上原是有个叫文若松的富户,素日里也是个大善人,常常在家门口施粥发钱接济穷人。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因此都惯叫他‘文大善’。听说他在京中还有个做官儿的弟弟。这文大善终究是年过六甲之人,几年前染了个痨病,抓药求医总也不见好。这不,就在前几日夜里突然咽了气,人没了。”杨主簿摊手说着,“要说人嘛,谁还没个生老病死,一家子张罗张罗便给入棺下葬了。哪成想这文大善家里的一个小婢女秋桃却在那几日后跑来击鼓叫喊,说自家表兄被人打死了。”
范仲淹在堂上踱着步子,杨主簿跟在他身后走着。
“原来是文家的一个叫阿三的下人,与她有亲,被人打死了,她气不过便来告官。事情如果只是这样,倒也好处理,可偏偏因着这个案子,牵扯出了另一个案子。”
“哦?”
“仇大人积劳成疾,原本想先将案子搁置两天等他缓缓神再升堂,可这小丫头偏生以为仇大人受了贿不欲给她做主,她便索性将案子闹大,偏生要说是文大善非正常病故,而是被人杀死的。一时间竟是两条人命,后者更是令众人咋舌。仇县令问她有何证据,她却说是文家的小厮阿三告诉她的。问她是谁杀的,她却说阿三不曾说。您说,这等说辞,如何算凭证。阿三死了,而这文大善又都入土了,仵作都无法下手去验了。仇大人无奈,命人把他家的亲眷传来,说要开棺验尸,那文大善虽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家里那个大娘子赖氏可是个有名的泼皮妇啊,轻易不好说话,就是不允许县衙开棺。仇大人若要开棺验尸,如非得到家眷亲肯,哪里能执行。这一番下来,仇大人一下子新病勾起旧疾,倒了下去。”
范仲淹走到公堂上的案台后,就着椅子坐了下去,右手的手指缓缓敲扣着桌案。
杨主簿站在他身侧继续说道:“那秋桃本就怨恨见主母,见她不肯允许开棺验尸,居然骂是她杀了自家老爷。那赖氏一听,哪里肯依,当下就叫人掌了那丫头一嘴,这下可好,那小婢女性子刚烈,对着仇县令只管喊着自家老爷死得冤枉,这一闹,满城都知道了,都要县令大人必须给个说法。”
范仲淹定神看他,“阿三是被何人打死?”
杨主簿摇摇头,说道:“秋桃刚来报案时,他家的下人都说,正是自家赖氏命人打死的。仇大人便又命人传唤了赖氏来,那赖氏一听阿三死了,吓得面色惨白。却口口声声说人非自己致死。原来那日一早,那阿三因为在院子里跑得急,不小心撞上了赖氏,这一撞,竟把她手上的珠串子碰摔了,散在地上,碎了几粒儿。您瞧,这事儿就来了。这赖氏正因为文大善人没了心里愁闷着,这阿三命惨,偏偏这会儿撞了上来,那赖氏一怒之下命人打了他一通,竟就这样打死了!”
“阿三的尸体现在何处?”
“在停尸房里放着呢,刚过两日,命人看着,明日就要入殓了。”
“仵作验过了吗?”
“验过了,确实是棍棒致死。验尸的格目小的等下便拿给您。”
范仲淹只管听着,杨主簿此时觉得些许口干。
“如此一来,仇大人自然动怒,不但将赖氏关了起来,还下令定要开棺验尸。那二房娘子齐氏本来也不肯的,末了还是应了。想来也是,入土为安,谁愿意去惊动死人的棺材啊,何况还是自家里的人。”
杨主簿只觉得这会儿站得累,又渴,小心翼翼道:“范司理,可否允许小的先喝口茶。”
范仲淹让他在堂下坐了,命人去取了一壶茶来,杨主簿忙饮下几口。范仲淹背靠着椅子,独自沉思着。
须臾,杨主簿抬头朝他道:“大人,小的可以了。”
“你继续说。”
“赖氏既被关了起来,家里掌事的便是那二房的齐氏了。齐氏原本不肯官府开棺的,奈何这小婢女性子烈,状告公堂的时候就引得众人围观,再加上阿三这档子事儿,她便跪在衙门外哭得死去活来,让仇大人给伸冤。青天白日没了两条人命,外加满城的百姓,谁不知道文大善的为人,就这样你传我我传你,众人又是劝齐氏要为文大善的冤魂作想且同意了开棺,每日又是着人来衙门前击鼓叫冤,硬是要县官老爷给个公道。仇大人这边犯头疼,那边知州大人又派人送信儿来说近日可能会有上面的人下来视察业绩,唉,可怜的仇大人刚来云阳县不过一年,这番病倒折腾的,差点要了他半条命。”杨主簿说到此处不禁摇摇头。
范仲淹眼前浮起了仇自来那副憔悴的病容。
杨主簿继续说道:“把那赖氏押了狱后,那赖氏抵死不肯招供,说自己不曾杀人。还说自己只是命人打了阿三几板子,不可能致死,定是遭人嫁祸,在牢中不住喊冤。这边仇大人带着人去了文大善的墓地,命人挖土开了棺,仵作一验,竟是被人活活闷死的。”
“文家的人当晚竟毫无察觉?”
“衙门命人抓来了那晚服侍过文大善的所有人,无一人说见到文大善被人杀害。”
“尸体可还在,先带我去看文大善的尸体。”
杨主簿立时叫人引着范仲淹去了停尸房验尸,所有人站在一边看着他围着尸体转了半晌,一边不自觉捂起了鼻子。范仲淹命人将尸体送回文家尽快入棺处理。俄而转过身说道:“杨主簿,带上人,我们先去文家看看。”
时近午天,街上一片嘈杂,酒肆之中,叫饭碰杯之声不绝。
“永叔,你听说了吗?”
两个少年各自抱着一捆书在街上走着。
“听说什么?”
“县里出了一桩命案。”
“你指的是文大善人的?”
梅尧臣点点头,欧阳修说道:“昨夜听我叔叔说了。只是再过几日我们便要离开此地,未必能见到破案之时了。”
他二人正说着话,街上那边却匆匆走来一群人,几名衙吏拥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
欧阳修揉了揉自己的眼,意外地看着他们正一路走过来。
范仲淹走过他眼前时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脚下却不停,径直往前走了去。
“永叔,是我看错了吗?方才走在前面那人似乎认识你。”
欧阳修看着走远的那行人,说道:“你看错了。”
不多时后,文若松家宅。
文家门房上的小厮一见官府的人来了,忙跑进去通报。此时文家主事的正是二房的夫人齐氏。
齐氏忙出来迎了范仲淹等人进去。
“各位老爷,怎的来也不打声招呼。”齐氏一见到他们便上前说道。
杨主簿冲其温声道:“这位是州衙上派下来的司理参军范大人,二娘子,你有何话,对这位范大人说便是。”
范仲淹仔细打量齐氏一番,年纪约摸三十左右,面容标致,言语间轻声细语,举手抬足间有几分戏台子上的韵味。
“敢问二娘子早年是何出身?”范仲淹问道。
那齐氏掩了掩面上几分羞容,“回禀大人,民妇早年在瓦子里学戏的,出身卑贱了些。”
范仲淹忙道:“二娘子请别误会,本官并无冒犯之意。”
齐氏闻言更加羞红了脸,杨主簿在旁轻轻咳嗽一声,一边的众小丫鬟们掩嘴偷笑。
正此时,外间有小厮跑了进来说道:“二夫人,公子来了。”
范仲淹看向人群中走进来的人,心下不免意外:走进来两个人,正是那日在秋水宴上他瞧见的那二人。
那位穿红衫的公子,便是文家小厮口中的公子。
齐氏忙走上前拉着来人,指着范仲淹,笑道:“彦博,这位是司理参军范大人,为你大伯之事而来。”言毕又对范仲淹道:“范大人,这是我叔叔家的长子。因自小与我丈夫亲得很,时常来府上住着玩儿。”齐氏说着便感伤起来,“可怜我和姐姐福薄,不能为文家生个一儿半女的。”范仲淹见她从袖中抽出丝帕揩了揩脸颊,丫鬟们忙围上去安慰她。
文彦博上前行礼道:“早就听闻广德县新上任了一位司理参军,三个月不到便肃清了州衙内的大小讼狱,使得牢狱空空,今日有幸得见。”
范仲淹扶过他,“文公子过誉了。”
文彦博再次拜过,不再做声,面上终是带几分神伤。那位蓝衣的公子走过来对范仲淹拱手一下算作招呼,拉着自己的朋友站到了一边。范仲淹仔细看他,衣着华贵,眉宇之间多英气,沉默少言显得不怒自威。
范仲淹转身对齐氏说道:“烦请二娘子带我到文老先生的内室去看下。”
齐氏将范仲淹引到文若松的内室,刚进门便有浓浓的药香味。
“大人,我家老爷近两年体弱多病,成日里喝药。日子久了,这屋子里都是药罐子的味道,您可别介意。”
“无妨。”范仲淹自行打量着屋内的一应摆设,床上,地下,皆是干干净净。
“有人来打扫过了?”
齐氏道:“得知老爷没了,入殓后便叫人换洗了床褥,其他的还不曾动过。”
范仲淹点点头,继续环顾整个屋子。屋子里原本没有什么引起他注意的。除了,他无意间俯下身察看床板下面时,竟然看到了那下面往里处横倒着一夜壶瓶子。
“哎呀,这,这太失礼了,快,快叫人来收拾了!”齐氏羞红着脸吩咐在旁的下人,俄而又对范仲淹讪讪说道:“大人您看,这真的是,叫您笑话了。”
范仲淹直起身子转身面向她,倒是无甚反应。
“二娘子,烦劳将文老逝世那晚伺候值班的人叫来一下。”
齐氏依吩咐把人一一叫了来,范仲淹问了下她们各自值班的时辰以及出入时情,几个丫鬟只是怯怯地回答自己到了时间便换了班走开,谁都不曾瞧见自家老爷有任何不适。
范仲淹不禁疑惑,在房子里又四处徘徊了几步。齐氏自始至终看着他。
“二娘子。”
“在。”
“谁第一个发现你们老爷去了的?”
“大人,正是妾身。”齐氏哀伤不已,眼角红了下,哽咽道,“妾身那日一早带着丫鬟去为老爷洗漱,哪知进去半日叫不醒人,摇了摇方知是人没了。”
范仲淹看了看房中的这些小丫鬟们,问道:“那晚值班至天明的是谁?”
内中一人走了出来,弱弱说道:“回大人,是我。”
“那晚你从进来至出去,都不曾见你家老爷有何不适?”
小丫鬟红着脸道:“不曾看到老爷有何不适。我进来时前面的姐姐们都去休息了,只看到老爷一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我站在床边给老爷打扇,见老爷额头冒汗,想是天热得紧,屋子里又不透风,就用面巾为老爷擦了擦脸,出去换了盆水,回来老爷还睡得好好的。”
“你打水回来之时,可曾见过其他人出入这里?”
小丫鬟想了想说道:“倒是没瞧见有人进着这屋子里,只是在半道上撞上了醉酒的阿三,被他撒泼子骂了句,还把水洒了,我不得已又重新去打了盆,回来后不多时就只有二娘子进来瞧了瞧老爷,便回房去了,其他人不曾见。”
“是啊大人,我进去时,老爷睡得很熟。”齐氏说道。
须臾,那位红衣公子走了进来。
“大人,可有何线索?”
范仲淹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只说道:“目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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