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到了广德任职不觉间已有数月。原本刚来一月时便想着回淄州接母亲来身边奉养,可正值暑热天,又怕母亲一路受了酷暑生病,便按下了这件事。如今重阳登高之时,不免又想着此事,心中暗自想着如何安排,王焕之走进来时,见他手中提笔,却是思量半日不落一个字,不觉好笑。
“要写便写,不写就收了。写又不写的,做什么。”
范仲淹索性放下笔,对他道:“我在想,是时候该将母亲接来了。如今我有了自己的俸禄,虽不多,照顾几个人还是可以的。赴任之前我曾写信给母亲,让她暂等几日便将她接来奉养。不曾想竟已过了数月有余。”
“这个简单,你叫沈青找几个人帮你接来就是了。”王焕之找了窗边的椅子坐了下来,随意把弄着手中的扇子。
“这种事,须得我亲自来。”范仲淹认真道。
王焕之却道:“我自是明白你的,只是从这里到淄州少则一月,多则两月。你若走了,这司理院要处理的官司案子怎么办?总不能放着等你回来弄,万一耽搁了什么重要的,岂不是你的失职。”
范仲淹皱眉,“这便是我是所顾虑的。”
“要我说,就听我的,让沈青找几个靠得住的,帮你去接伯母来。”
王焕之话还未完,却见沈青走了进来,说道:“去接谁?我方才听到王公子提我名字了。”
王焕之笑道:“你还真是不经念叨。”
沈青看向范仲淹,笑道:“大人,可是有需要我做的事?”
范仲淹犹豫半晌,话却不出口。
“大人您不用对我这般客气,有事只管吩咐。”
范仲淹站起身,便将适才同王焕之说的话告诉他,沈青听罢笑道:“这好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大人若是信得过我,此事就交给我好了。我保证将您的母亲分毫无损地给您接到这里来。”
范仲淹无以答谢,取出袖中的几两银子,以供他路上使,沈青推掉不接。
“大人,这就生分了。承蒙您不嫌弃,看得起我,事事都带着我去办理,您还别说,自打您来了,我才觉得我这衙门上的捕头算是落实了名。若不是您上次给知州大人提议裁减一些人手,这下面的人也不会有现在这般勤快听话了。”
王焕之立时笑道:“希文,你这才来了多久,可别先得罪人了。”
范仲淹瞥他一眼,仍把银子递于沈青道:“路上远,给你们吃饭打酒用。”沈青坚持不受。
“大人切莫再客气。我知道以您的能力,断不会只是做个这小地方上的司理,您在任一日,我们便跟着您一日。我沈青此生不图他求,只愿能跟着像大人您一样的官儿,为民做点事,此生足矣。”
范仲淹心头不免一阵热,对他点点头,手中却仍将银子递了过去。
沈青不接,却转话说道:“这些日子衙门里无事,王公子,不如同范大人到隔壁云阳县的小镇上,去看看那秋水宴的热闹吧。”
王焕之站起身,饶有兴趣地问道:“秋水宴?讲来讲来。”
沈青看他二人道:“这秋水宴也是这几年兴的。那镇名唤落霞镇,自古就有。”
“落霞镇?”王焕之低眸一想,目光炯炯地看向范仲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范仲淹笑笑不语,沈青道:“我是个粗人,不懂文墨。不知何时起,那些好讲究的文人,就非得说要搞个什么秋水宴来配,为此特意找人砌了处园子。每年这段时节正逢赏菊,文人墨客你填词我吟诗,这几次下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上到七旬老翁,下到十岁孩童,哎,还别说,偶尔还会碰到些贵胄小姐。总之,你们可去凑凑热闹。”沈青说着便看向范仲淹,“像范大人这般风采之人,到时候定不会少。听说今年要大办一次,都惊动了东京城里的几位大人物,总之你们去瞧瞧吧。”
王焕之不作声,却是拿眼盯着范仲淹。
范仲淹见他二人都看着自己,思量半日,道:“也好,近来讼狱之事渐少,难得半日闲。秋高气爽,是该出去走走。那就去瞧瞧好了。这钱你……”他正朝沈青说着,沈青却先行跑了出去。
王焕之笑道:“好了,你自己拿着就是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这都是你素日俭省攒的。暂且留着,等伯母来了,需要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沈青他们一帮兄弟,你只消记得偶尔请他们喝喝酒,吃吃肉就好了。”
范仲淹自笑一声,“你说的也对,倒是我不懂人情了。”
翌日,天朗气清。
范仲淹着一席白衣,戴一顶儒冠,同一身锦缎蓝衣的王焕之雇了辆马车,来到了这远近闻名的落霞镇上。那远远望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沈青所言秋水宴的所在。一道道白墙绕起来的园子虽不甚大,却也不比姑苏那几处名园子小了。
二人说话间便来到了入口地。
“缘生园?”王焕之拿折扇指着园门上的名字道。
范仲淹喃喃自念了几声,却又听王焕之喜滋滋地咕哝道:“缘生园,此行说不定真能偶遇谁家小姐,结一段良缘也不说不定。”
范仲淹笑他:“你想什么呢。”言毕穿过石门,径自入了园内,王焕之忙跟了上去。
一进去便是沁人的花香,满地的金红。五步一绕,十步一弯,正是:
小山处处重叠,池鱼尾尾相戏。有林荫蔽日处,两三人舞文弄墨;亭台轩榭中,四五童落子无声。
再往里走,便是人影最多,声色最繁之所,可谓是:
卷卷丹青悬鹤壁,皆尽山水之法;款款笔墨撩沉香,可叹纸上生花。
范仲淹走到一处矮几旁,拿起眼前的一幅墨字,有在旁的人笑说此乃张旭的《肚痛贴》,也有人说不过是临摹的,某人莞尔一笑。临摹也好,真迹也罢,他所爱的,不过落笔行云间的那点雅趣。
一幅拿起,一幅放下,等他看完这些摆陈出来的字画,回过头时,却不见了王焕之。
“又去哪儿了?”
范仲淹几步闲走,绕过涌在各处的人群,目光搜寻着友人的身影。
不一刻的功夫,行至一处僻静的阁楼下时,仿佛间听得假山后传来两个男子的声。
范仲淹转过头借着镂窗看过去,两个年纪约莫二十的男子正说着话。看他二人那一身打扮,想来非富即贵。一个青蓝罩衣黑棕裤,一个朱红长衫褐底靴。
那红衫公子似乎闷闷不乐,坐在一处石凳上低垂着头,蓝衣的那位俯首看他,说道:“我也是想着带你出来解解闷,你就别想些杂的了。”
红衫公子抬头对他说了些什么,远远地倒听不大清。
范仲淹顿觉自己无聊了,竟然在这里听墙角,不觉好笑出声。那蓝衣公子听见远处有人,便一手揽过友人的肩,也坐了下去,挨着红衫公子,背对向这边。
范仲淹亦不再理会,继续往前走,左右却总不见王焕之的影子。
因着这一路只顾着走着站着,脚上生乏,正好前面有座亭子,四下无人,他便走了过去。巧的是那亭子边围着湖,粼光洒洒,水波澹澹,小风徐徐,坐了一会儿,甚是惬意。
不多时又听假山后有人说话,却是两个少年音。范仲淹只管盯着那花香飘散的湖面,那少年间的话竟也一字不落被他无意间听了去。
“哎呀,不就是一次乡试吗?此番落榜,他年再试。你看我,我不也没中吗?何况你我如今才十六七,日后有的是机会金榜题名。圣俞,你何必为这点事哭?”
“我与你不同。你此番落第,日后再考也没什么。我自小家贫,家中已无余资再供我继续读书。我怎能不难过。”
“你这话说的,我虽有叔父供学,到底也不是殷实的人户。钱资这些外在的东西,并不妨碍我们有一颗读书进取,求学问的心呐。古人囊萤映雪,凿壁借光之事,你莫不成都忘了?”
清风簌簌,假山后一时无人说话。
俄而又听他二人说道:
“我自是明白你的苦衷,只是想告诉你,凡事往开了想,以你的才学,日后登上天子堂,是迟早的事。”
“当真会吗?”
“当然。到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何等风流啊。”
“可是孟郊一生清贫寒苦,四十六岁才中进士。”
“孟东野虽屡试不第,仕途艰辛了些,可他的才学是世人所公认的。再说了,你看人家四十六岁依然有勇气拼一番科考,你如今才多大,何苦如此放不开一时的失意。人生在世,只要奋力勃发,功名只在早晚之间。”
又是少许的沉默无声,范仲淹心头掠过几分笑意。
须臾,又听那被安慰的少年道:“永叔,你说得对,我不该如此介怀一时之得失。”
“这才对嘛。”眼前之人拍着他的肩胛道:“记住,登科中举,你我来日方长。”言毕不忘朝对方嗯一声。
范仲淹正听得入神,却又听他二人说道该走了,一时竟有些坐不住,这样将人家的话听了去,多少有些失态了。万一那俩少年从假山后出来撞见他,不知会作何想。
只是他这里正心下徘徊不定,假山后却是无一声动静了。
“莫不是从后面走了?”范仲淹自言一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了假山后面。
走到跟前一看,果真是没了人影。
范仲淹蓦地自嘲一声,不及他反应,眼前却突然跳出来个身影。
“你是谁?为何偷听我二人说话。”
范仲淹被惊了一着,定了定神,垂眸一看,却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书生站在他身前,仰头看着他。
听少年说话之声,应该就是适才安慰人的那个。范仲淹有意逗弄他,问道:“你怎知是我偷听呢?”
“此处此时只有你一人,我俩说完话你走了出来,看你刚才那张望的样子,分明就是偷听了。”
范仲淹笑着指他道:“此言差矣,谁说此处此时只我一人,你不是一个吗?”
那少年却笑:“罢了罢了,你不愿承认就算了。”言毕摆摆手,转身作势要离开。
范仲淹却道:“你的朋友呢?方才不是还在这里?”
“还说你没偷听?”少年转身道。
“我非有意,实在是人困脚乏,坐在凉亭下歇了半会儿。谁知你们的声大,那风便把些话,顺带着吹到我耳根子前了。”
少年不禁大笑几声,“看你穿的一本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挺逗。”
范仲淹跟着笑道:“我权当你是在夸我了。”
少年冲他捏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身后之人对其背影笑哼出一声。
范仲淹继续回到人群中寻王焕之,找了半晌,终于在处极热闹处看见他,王焕之显然先一步看到他,高举着右手不住挥摆,示意他过去。四下喧哗,人们纷纷涌向那边,所有人正围着那里絮语纷纷。
“找你半天了,怎么跑这里来了?”范仲淹刚走过去便抓了抓王焕之的袖子,只见他正探着脑袋往人群中挤。
“沈青没说错,果然有大人物来了,你猜是谁?”王焕之转过脸对他说道。
“看你这么激动,看来这位大人物非同一般啊。”
王焕之满脸兴奋道:“来的正是昔日大名鼎鼎的神童,当代大文豪晏殊啊!”
“是那位十四岁便被赐进士出身的晏殊晏大人?”
“正是正是!”
范仲淹往人群中望去,一位身穿黑衫儒服头戴青玉冠的男人正被人簇拥着往前走着,时而侧过头看向众人,下巴处留一绺黑而半长的胡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文人风流。旁边另跟着几位着华服之人,多有京官儿范儿。
“谁都知道这位晏殊大人好文墨,光他府上每月举行的文人宴会,怕是整个东京城的名流都见了个遍,竟然会屈尊来这无名小镇凑热闹。”王焕之啧啧几声。
范仲淹笑他,却听王焕之又戏道:“不过也可以理解,到这远山远水的地方散散心也好,免得闷坏了。”
“哦?”
王焕之甩开扇子,小声在范仲淹耳边说道:“听说他现在不讨皇上喜欢了,又得罪了朝中一些人,要被贬了也说不定。”
范仲淹皱眉,“你从哪里听来这些的?”
王焕之得意地挑挑眉,一手拍过他的肩膀,“你不好新闻,当然不会去看那些街头小报,再说了,我这么不缺朋友的人,京城里那点卦事儿,还能逃过我王焕之的耳朵?”
范仲淹无奈地看着他,正要开口,王焕之却突然扯了扯他的衣服,用扇子指了指人群中。
“我没眼花吧,他居然也来了?”
范仲淹顺着他扇子指的方向看过去,甄晓器正对着那群京官儿点头哈腰,面上堆满了笑容。
“哥哥,快看啊,人好多啊。”一声悦耳的女音如银铃般突然在身后响起,范仲淹和王焕之不约而同转过头去。
一位约摸十五年纪的红衣姑娘正兴奋地跳来跳去,显然前面这些人个子太高,挡住了她的视野。
在他的身后,一位素衣青衫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走来。
“啊!”
范仲淹看了看瞪着大眼的王焕之。
“你认识的人?”
王焕之不答话,却听那男子笑道:“这么巧。”范仲淹看向走过来的人。
女子见状也凑近几步,笑着问道:“哥哥,你的朋友们?”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可爱,与她玲珑小巧的身形很贴合,王焕之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几眼。
富弼则盯着范仲淹上下打量了几眼,范仲淹看着他半日不语。
红日衢山,霞光满地。空中花香四溢,香飘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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