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殿中出来时,宁悠是坐在驴背上的。
因着褚圭下朝太突然,只知道宁家那位大小姐是真的死而复生了,心中还有不少疑惑未解,众臣一时都不愿退去,支棱着耳朵,等着看能发生什么事情,最好是拿到第一手的消息。
无奈褚圭管不了多少政事,多余的精力倒是将身边整的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些阉宦尽数忠心耿耿,他们没能在附近安插半点眼线,对后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出来时,身后只跟着两个人,一众人见势正要围上去,就见那驴冲着他们龇牙。在京中呆惯了的老爷们哪里这么近见过牲畜的,平日里最多骑个马,这驴看着个子矮,却凶残野性的模样,担心被踹到,在政敌跟前失了颜面,又一个个退却了。
守卫一时没见着皇帝,未接命令不敢轻举妄动,这会看她大摇大摆,如出入自家一般自在,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出了正殿,往下走。
这时驴哪里懂什么规矩,只觉得台阶麻烦,不管不顾,直接往丹墀上走,众目睽睽下,见着驴蹄子踏了龙身浮雕,各个都是一阵长长的倒吸气。
太荒唐了。
秦宰相看不过去了,连忙走近,板了脸,站在阶上,抬起手就要训话,手腕上一紧,就见那驴居然开始嚼他的袖子,半耷拉着眼,神情说不出的嘲讽。
宁悠拉了缰绳,神情满是谦虚受教,“还请秦相见谅,颜侯还未修成人形,尚不通人事。”
刘顿听着她说“颜侯”,在一边绷不住笑出来,想到这位老人家好歹是三朝元老了,又连忙上前帮他扯袖子。
秦宰相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这神色,突然涌上了一阵熟悉的欲哭无泪来。
他年轻的时候满怀抱负进了朝堂,欲挽将倾大厦,却被她爷爷的昏聩无道气得头疼;中年看着她爹是个聪明人,不免满怀希望劝谏一番,哪知道被扣了个逼走新帝的大黑锅;现在年纪大了,这些年来得过且过,心态已平和不少,哪知这时候她又冒了出来,先在引州搅翻了天,来京一路沸沸扬扬,临进宫还牵着个驴子要封侯,听她刚刚这话的意思,皇帝好像还答应了。
秦宰相脑仁疼,突然觉得自己与他们林家的一家子天生犯冲。
宁悠又道:“是了,宋天师被关在天牢全是误会,我师兄方才答应将他放出来了,只是师兄现下没有人手,我才进京,人言微轻,还望秦相替我将他提出来。”
秦宰相听说过宋符大名,也顾不上湿漉漉的袖子,连忙无奈应了。
她师父是个老骗子这事只有他们几个人和褚圭知道,所以她直接在殿上捅出褚圭捉了“宋符”,至于其他人怎么想就完全不是褚圭能控制的了,到时候再往外一捅,皇帝的名声又要扫地,。
是以褚圭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但是也不会在手下跟前打脸,使唤他们把这人放出来。心里也存了为难她的意思。如今秦宰相自己撞上来,想他这身份去天牢提人肯定够,宁悠便差他跑路。
不过今天会面,这位皇帝师兄吃了闷亏,答应了不少不平等条约,以她爹教人的风格,日后肯定是要以牙还牙,找回场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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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禾年轻的时候也是帝京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啥都干过,索性都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有时候被人找上门讨说法,更多时候是被他娘拎着棍子打。
他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头一次进天牢。
好在还有宁大小姐出现后,领着他们进了牛头寨的那个监牢,不然颜禾肯定没这么迅速适应……虽然这么想他也根本高兴不起来。
天牢里很昏暗,空气潮湿阴冷,只有透气窗投进的几束光能分辨晨昏,床板是石砌的,上头随意铺了杂草,想着既来之则安之,颜禾还是将就着和衣睡了,睡到一半就冻醒过来。
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历史上,被关进天牢的名人不知凡几,不少出去都写成了旷古长篇。颜禾自得其乐想着,更为排解寒冷,突然在狭小囚室中走动,摇头晃脑诵起自己当初的科举时写的论述。
背到后头,愈加骗不了自己,一时活动,因为被石床膈着,更是腰酸背痛。
颜禾心知这是自己嘴贱惹来的,心中后悔不迭,对着投下的月光,长叹一声,抬手利落给了自己一巴掌。
天牢就比山贼窝的关押地要下功夫多了,连墙壁都是石头砌的,四下里一片阒静,他这一记在窄小的牢间里非常响亮,还带回声。
就是回声时间有点长。
“呜呜——”
这呜咽声隐隐绰绰,颜禾吓得蹦了起来,背后发毛,脑子想起连着几代昏君,这天牢里指不定多少冤魂盘旋,心下更加惊惧,忍不住颤声道:“列位好汉,我是被皇帝二话不说抓进来的,咱们同病相怜,不要互相戕害啊。”
有个年轻的声音幽幽道:“原来你也是被这狗皇帝抓来的?”
天牢关押都是重犯,所以都是一个门里塞一个,附近乍然响起一个声音,倒是让他定了神,顺着声音瞧去,才发现在一面墙上有个小洞。
颜禾慢慢走过去,低声道:“不错。”
洞那头果然有人叹道:“哎,我也是,想不到这狗皇帝如此昏聩,竟将我捉至此地。”
透过小洞看去,颜禾发现这小子在的透气窗要大不少,恰好今夜天气好,月光极亮,一下便找到了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的脸,因着散乱的发遮掩,看不十分清晰,一时又觉得这五官有些面熟。
颜禾下意识道:“陆松言?”
那青年瞪大眼睛看过来,吃惊道:“这位兄台认识在下?”
他这时转过来,颜禾见了他正面,一下认出这不是他在引州认识的那个“陆松言”。
一时辨析他是琼州口音,表情不似作伪,这会更加笃定,这小子估计是给人背锅了。他也是一路被人顶名字,先是未来主母便罢了,后来那个假的陆松言也用他的名字在孟潜跟前打马虎眼。
想到这里,他心中乍然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来,这少年与自己同病相怜,实在可悲可叹,当下对这倒霉蛋生了七分亲近感。
未听到他的回复,陆松言又问道:“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颜禾心中还在感慨他与自己都被人顶替名字,面上表情不变,诚挚认真骗道:“宋符。”
陆松言当即露出了与陆柏言一般的表情,半是崇敬半是吃惊道:“你就是那个谈笑过箭阵,批言圣命贵的清涛子!”
反应一模一样,肯定是哥俩了。
颜禾笑了。
容启评论过,颜禾这人,信息收集能力非常强。
换用宁悠的话,就是天生一颗八卦吃瓜心。
陆如诲家里那点破事,颜禾知道得比他家洗衣大婶都清楚,他小妾不少,女儿也嫁了一堆拉拢各方土司,儿子就俩,陆松言是陆如诲的嫡长子,母亲走得早,陆柏言则是现在续弦的儿子,
所以之前他们在引州见到的是陆柏言了。
看来他当初的猜测是对的,只是此时确定了那小子是真的陆柏言,他又是为了南宫余柳去的引州,亲儿子都派出来了,那说明陆如诲已经准备好一切,要对引州下刀了。
可惜宁大小姐把南宫挖走了。
出策方面,以前颜禾只想着根据其他人的情况,顺势进行排布预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宁大小姐就不一样了,横插一杠,搅了好事不说,还搞懵了棋盘上所有人。她这么一搅局,虽然立于人前了,但是其他人也多是一头雾水,所有主动权都掌握在她手里。
不得不说还挺快意的。
他想起宋符那老头神神叨叨的模样,胡乱捏了嗓子道:“老道算来,你还有一个兄弟,是也不是?”
陆松言闻言更加信服:“不错,我在老家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颜禾这下终于体会到了顶着人家名字唬人的快意,一时上心,似真似假啧了一声:“奇怪,你命中不该来此,是如何被投进来的?”
陆松言垂首道:“仙师所言甚是,我也觉得我命中不该在牢中,我不过进京应试科考,全是这狗皇帝不由分说将我捉进来——”
颜禾听着,瞪圆了眼。
你一个反贼家的大公子,跑来敌对阵营地盘考科举,那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颜禾忍不住道:“所以,你为何哭了?”
他一个将死之人都不哭,这小子还能作为筹码,让褚圭跟陆如诲商谈掰扯一番,陆如诲本来就儿子少,还是长子呢,就算不要他继承位子,留在敌手也削面子,肯定不会放弃他,了不起回去以后被爹削一顿,怎么就跟他弟哭得一个德行,真是一家子哭包。
陆松言叹道:“我是被自己写的诗感动到了,如此旷世奇篇,未曾写完,实在可惜。”
颜禾:“……”【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