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宁悠要给驴子请赏封侯,大殿里一片寂静,连空气都凝滞了一阵。
大殿内上了年纪的老臣或是知道些前朝旧事的人,俱是目瞪口呆,心里咯噔一声,三三两两对视好几眼,都觉得这画面说不出的眼熟。
这不讲道理、为所欲为的风格,简直就是前朝哀帝,宁悠她亲爷爷在世。
哀帝在位的时候,能在大殿搞人体彩绘形象艺术展,在折子上用朱笔画春宫图,还造一个高台说是天气太热要把太阳浇熄了。
结果最后自个从高台上头跳下来自杀了。
褚圭表情也很难看。
和其他人因为宁悠还活着,所对宁宸两口子是否也没死抱有迟疑不同。褚圭很了解他的师父,别说是自家女儿了,就是养得一只宠物叫人得罪了,也是要加倍报复回来,狠狠打脸的。
五年前那么大的事,他俩到现在都没出现,那定然是死了。
褚圭对旧制改动不大,仍是三天一小朝,五天一大朝。小朝来的都是品级较高的官,主要是细谈和决议,等到大朝时,大大小小的京官都要过来,基本是通告与征议。侧重不同,处理的事务也不一样。
他打定主意在小朝时召她过来,一则是打个措手不及,试探她的性子,能搞清楚引州究竟发生了什么更好,更重要的,就是通过来此的高官,给京中各个观望势力一个信号,不论如何,宁悠到他手里了,那么一切主动权就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
褚圭盘算得很好,孩子嘛,在成长过程中,性格怎么都会受父母的影响,不说完全肖似,但也足够让他判断了。
宁悠的性子若是更像她爹,非要将当年的事情查出个所以然来,肯定是个隐患,那些本来因为他是宁宸弟子身份跟着的人,见了她指定要动摇,那就留不得了。
若是性子像她娘就好办了,她生得像苏紫,反正世上还有不少当年惦记她娘的,说到头不过一个小姑娘,拿她换一个势力的支持再简单不过。
就是没想过她会像她爷爷那么颠三倒四。
索性有宋符那个被驴子驮着谈笑过前线的传说和真相,宁悠现学现用,直接搬来改编了一番,将这神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表示它自己能当上牛头寨大当家全靠本事,末了还对孟潜的无耻进行了强烈的抨击。
褚圭艰难道:“师妹,封侯这事不急,你且说说,你这些年在哪?孟潜这老贼若真敢扣押你,朕绝不饶他。”
事到如今,能寻个由头,把祸水东引,将引州拿到手里也是好的。
宁悠还在继续表演:“我没有被他捉着,因为我已经死了。还多亏了颜禾引着我师父来我坟前,这才复活了我。”
褚圭一怔:“师父?”
“我师父就是清涛子宋符呀,师兄你也认识的,你昨天还叫人把他绑牢里去啦。”
在场众人一听宋符的名字,神情震动,都知道他是世外高人,褚圭征召多次也不应,没想到他在山中闭关数年,再次问世就是将人复活这么大的动作。
他们对宁悠这话一点不怀疑,反倒是一脸复杂看向了褚圭。这小子绑了清涛子是想做什么,逼人家给他做长生不老药?
褚圭心里却有数,知道宋符这个世外高人是注水猪肉,只会骗小孩子的烧饼吃。宁悠多半是吃了假死药,又刚好给那老道碰上了。
怕她说出更惊世骇俗的话来,到时候就再难挽回了,褚圭连忙与一边的内侍递眼色,飞快下了朝,也不顾形象,拎了她就往后头走,留下满殿各怀心事的大臣面面相觑。
刘顿回过神后,容启早就跟上了,也连忙签了“颜禾”往里走。
驴侯很是顺服被牵着,半路上经过秦宰相时,还顺口冲他呼哧了一声,吓得老先生将要与容启相认的话吞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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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圭遇见宁宸与苏紫时,这夫妻俩已经到了复仇的尾声,拜师后第二年便将皇位扔给了他,携手退隐,不问世事。
因为苏紫那次假死将宁宸吓得够呛,江山还是爱人在他面前非常容易选择,恰逢大仇得报,情敌也都基本死心了,他便生了退隐山林的心思来,苏紫对这些更不在意了,她对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归属感,能与此生所爱在一块,哪里都是一样的。
两口子一拍即合,计划得非常隐秘,连褚圭也没有知会,抛却一切物事,带了暗卫,就往两人当年相遇的引州走。
他只得到了一封书信,信中内容简单,语气轻松,像是扔掉不要的东西一般,把江山给他了。
这个小师妹养在深山里,看着就是个好骗的,不然也不会被宋符这个老头骗着收徒弟了。
褚圭凝视着宁悠,骤然叹了一气。
“我一直很羡慕你。”
他这话说得没有由来,宁悠不太明白,没有回话。
褚圭又道:“比起将江山给我,我倒更希望他们将我带走。”
“我自小被后母虐待,亲爹也当我是不存在的,是师父和师娘救了我,教导我看书习字。被收入门下时,我兴奋得一夜睡不着觉,觉得自己终于迎来了新生。”
褚圭恰好见了他们最为鼎盛的时期,手中力量积蓄到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地步,面对积攒布置多年的棋局,将最后一根稻草添上去后,便是燎原大火,所有的连锁展开,那些伤害得罪过他们的人便依次得到了报应。
“以前常常被人欺负,见了他们,才知道人可以反抗。我是崇敬他们两个人的,却在一觉醒来后被抛下了。”
一个自小缺爱,刚刚看到希望,又再次失去,这样的形象的确很苦兮兮令人同情。
宁悠觉得这个神情萧索、穿着皇袍的师兄,可能对她爹娘有什么误解。
“其实你被带去庄里了也没多好。”她认真道,“可能是很多年不见,你自己把那些印象和回忆美化了吧,不然你跟去后,我爹肯定将你赶出去的。”
褚圭:“……”这反应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宁悠继续道:“做他们的孩子,大概就是,你还只有三岁的时候,就会被要求不能黏着母亲。”
“稍微亲近一点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吃醋。”
“当然,不是吃醋孩子更亲近爹或者娘,而是是吃醋孩子分走了爱人的注意力。”
宁悠说得时候,表情很冷淡:“师兄你若是来了,应该也是会被嫌弃的。”
褚圭被噎住了。
发现博取无知少女同情这套行不通后,他只好改变了策略。
褚圭这次是全然发自真心了:“原来你与我的经历如此相似。”
“师妹,我们是一路人,都被他们抛下了,他们只看得到彼此,为了对方,连责任和亲生骨肉也能抛下。”
宁悠想了想,看在他这么走心的份上,还是没有说自己比他想象得好多了,反正她也是个穿越者,压根就没期待过什么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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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妹会晤一瞬间变成了比惨大会。
这会离得近了,细细看着,这位小师妹看着更像是年少许多的苏紫了,褚圭乍看着有些新奇,一时又想到师父当年霸道的样子,连看到小奶狗在师娘怀里撒娇都会黑着脸提开,宁悠被他师父这么对待倒也很有可能。
想到她也是如此遭遇,褚圭倒也生了许多耐心来。不看那站在她两侧的“护卫”,道:“你乍然复活,想是吃了师娘所做的假死药,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
“五年前,我听闻庄上惨事,本想赶去,怎奈那时外敌入侵,之后更是因为师父身死,各方势力开始盘算如何将我拉下去。师父在时,他们尚且有顾忌,认为师父的暗卫会在暗处支持我,现在连师父都死了,他们当然可以随意对我下手。”
宁悠没信。
就算话里再怎么钦佩敬重宁宸他们,褚圭也已经在皇位坐了近二十年了。
人是会随着时间和环境变化的,他本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何况是在这么凶险的权势中心,势必会更加多疑。方才说起过去时如何温情也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表演,她爹死了五年,他还在这里,证明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了。
照他的话说,早年的时候,那些人还忌惮宁宸,怕是他用了试探众人的手段,褚圭却没有沉湎在被抛弃的事实里,当时认清形势,已经开始沉心趁机聚拢力量,
就算其他权利如何被一些豪族架空,他还能在宫中活着,那么他已经有了自保能力,至少看那些侍卫,在宫中他是说一不二的。
褚圭继续道:“后来终于得闲时,我料想,这一切都可能是陆如诲这个老贼盘算的。”
“他与我爹有仇?”
褚圭冷笑起来,“这个人像是乍然出现的,恰好在五年前发家,这几年里立马成了数一数二的豪强。想来,就是他谋划了一切,趁机攻上了山庄,再许给孟潜好处,来了一招瞒天过海。”
宁悠只敛目思索,没吭声。
褚圭看向她,落在她面上时,目光变轻:“师妹,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你放心,有师兄在,这次无人能欺负你了。”
他声音沉稳,穿着朝服,很是可靠。
有颜禾这个一开始就想忽悠她上贼船的人在前头,宁悠很快就明白了褚圭这一番话的用意。
这也是想打着她的旗号,把当年的黑锅扣在死对头的头上。
容启乍然开口:“你想多了。”
褚圭猛的抬头,没想到这个随从敢在这时候说话,却在对上他的目光后怔住了。
这个人看他时不像是在看皇帝,反倒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与宁宸有那种胜券在握,睥睨天下的自信,所以看谁都如同看蝼蚁不同,他是真的淡漠不在意。
容启淡淡道:“一,将我们引到早朝,是为了方便传出她确实在你手中的传言,匆匆中断,是你看出她不太好掌控,指不定要使一些不太能见人的法子,所谓软硬兼施,如果她没有顺着你的计划来,只好强硬动手。”
“只是,你还不敢怎么伤她,因为一旦她在京里出事,京中那些势力与陆如诲都有借口对你下手。”
这是根据行为进行的预判。
“二,陆如诲虽然能收买孟潜,但是孟潜的布告发出,里面疑点重重,天下有不少揣测,那时宁庄主的名声正盛,你作为庄主的弟子,也大可以开口,可是你没有管,还任由孟潜继续在引州据守,销毁证据,偷运财物。”
“你分明是庄主的弟子,亲点的继承人,现在却要借用她的名头,显然是当年因为此事,在庄主的旧部面前失信了,所以你当年也未必干净。”
这是语言逻辑上捉到的漏洞。
“三,你最后两句话都没甚么意义,我还在就轮不到你来说。”
“所以那些‘最亲近’,还要保护的许诺都可以收回去了。”
这是感性方面对敌方的嘲讽。
褚圭心思被全数拆穿,面色很是难看。
容启突然开口时,刘顿就忧心褚圭会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正要从袖中掏武器,被他按下了。容启一面说一边起身,将驴牵到了案边,将折子递给它。
方才,他每说一句,就给驴递一张,跟着宋符这样的主人,驴还真没吃过几顿好的,纸墨都是上好的,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它嚼草一般囫囵吞了。
褚圭面目抽搐一阵,一脸肉疼,良久后才道:“……有话好好说,你先将那个颜禾牵开。”【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