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是一个洛可可风格的客厅。天花板与拱形门窗边沿布满精致的花纹,又延伸至地毯、沙发、茶几、壁炉。三盏烛台形状的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雕工比雅典广场酒店的更为细腻。
这栋别墅,里面走起来,感觉比正门看的要大很多。杜邦领着惜惜,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那些房间不大,却一样有着繁复的纹饰。墙上挂着启蒙时代风格的框架油画,像极了她白天在卢浮宫的那些。
一路上,惜惜在心里盘算,怎样与杜邦谈判。她的电脑里放着一堆数据,随时准备陈列。但杜邦似乎无意与惜惜谈论公事。他一边带路,一边客气地询问她对巴黎的印象。
在某处走廊的尽头,有一个铺着红毯的楼梯。杜邦伸出手背。惜惜一手搭在杜邦手上,一手提起裙摆。二层有更多的房间。杜邦推门打开某个房间,请惜惜进去。
是一个玫瑰色的书房。纹饰如客厅一般精妙华丽。左右两面墙都是书架。正对门有一处拱形高窗。窗前有笨重的木制写字台,角落里有红色天鹅绒的扶手椅。
杜邦将惜惜领至扶手椅前,请她稍坐,问她要茶还是咖啡。惜惜说茶。他微一颔首,退了出去。
十分钟,有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端进来两杯伯爵茶和一个果盘。之后有一会儿,没有人来。惜惜起身看书柜。有光碟,书,辞典。大部分是法语,也有英语、俄语和德语,还有——惜惜惊讶看到,还有蒙古语与满文。
从可以读懂的标题看,有不少是人类学与民俗学的学术著作。有一些出版物的封面下方标有EHESS的字样。这是赫赫有名的社会科学高等学院,是法国人文社会科学的顶尖学府。
有一扇玻璃门是打开的。惜惜小心地抽了几本书出来翻。这时有个女人的声音,声调奇怪的英文,“晚上好,任小姐。”
惜惜一回头,非常惶恐地将书送回书柜。回过身来道歉:“很对不起,我只是……”
“不要担心。”她讲英文很慢,还堆叠着过分的热情,“你是非常受欢迎的。”
是一个金发的中年女人。很瘦,以至面孔上的皱纹十分明显。她梳着高发髻,耳侧垂下的大粒翡翠便显得十分明显。她穿着深蓝色的V领长裙,露出一小半微微下垂的□□。并没有穿胸罩。
“……杜邦夫人?”
“是的。”她微笑说,过来和她行贴面礼,“但是诚实地说,我曾经抗拒过夫姓,坚持用自己的姓氏。直到我意识到,我自己的姓氏,也无非是我父亲的姓氏。”
她邀请惜惜在扶手椅上坐下。
“我希望我的邀请不是太唐突。”她示意惜惜喝茶,“但是请原谅,作为一个人类学学者,遇到自己感兴趣的对象,我可能太兴奋了。”
惜惜很惊讶,指自己,“我?”
“是的。”杜邦夫人的笑容不无得意,“我对你做了一点小小的背景调查。我知道你来自内蒙古中部,你会唱蒙语歌——这对我来说太宝贵了。我的研究兴趣是西伯利亚与蒙古的游牧民族,以及他们的语言……”
“那我担心你可能会失望。我家在山西——”
“——与内蒙古交界的地方。”
“是的。可是那一代已经完全的汉化了。”惜惜诚实地说,“我们村庄的周围,并没有游牧民族。真正的蒙古族人非常少。他们住在内蒙古省东北部的地方。呼伦贝尔草原与科尔沁草原。那是你想去的地方。”
“正确。”杜邦夫人说,她听起来有些着急,但是英语还是说不快,口音也很重,“我去过草原,也与蒙古人交谈。我带着录音笔记录他们的歌与他们的语言。我在内蒙古大学有研究伙伴。她帮我整理了许多草原上的歌。但是,就像你说的,大多数蒙古人都被汉化了。蒙古语正在死亡。这也许是一个自然的、不可逆的过程。但是,作为一名学者,我非常迫切地需要采集这些语言的化石……”
惜惜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从我奶奶那里学到一些蒙古语的歌谣。可是,我并不完全理解它们的意思……”
“哦没关系。”杜邦夫人说,“也许我能帮助你理解。不过,我们不必着急。塞德里克说,你会在巴黎逗留三日。明天你可以为我唱歌。后天,我可以让克洛伊陪你去巴黎逛街。现在,喝完茶,去睡觉吧。”
惜惜听到克洛伊的名字,惊了一下。
“克洛伊?你认识她?”
“当然。为什么不?”
惜惜清清楚楚记得,克洛伊是杜邦的情妇。
“她已经睡了。明天早上,她知道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克洛伊不见得会高兴,杜邦夫人自己倒是很高兴。
“可是……可是……”惜惜不敢相信,却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你们在上海见过。克洛伊。你不记得?”
“记得。”惜惜吞吞吐吐地说,“她告诉我……她是杜邦先生的情妇……”
法国的妻子跟情妇住在一起吗?
杜邦夫人大笑起来。
“哦,不不。塞德里克不会有情妇的。他不敢。”
“可是杜邦先生说,克洛伊是他的心。”
杜邦夫人笑个不住。
“哦,那是当然的。”杜邦夫人笑够了说,“克洛伊是我们的女儿。”
第二天,惜惜从白鑞床架的四柱床上醒来。她睡的客房不大,壁纸与地毯的纹饰也远没有大堂繁复,却有一种让她踏实的清爽。太阳已升起。阳光从白色缀花的窗帘后透进来,洒在暖色的地毯上。
走出房门的时候,听到克洛伊银铃似的笑声。惜惜思索了一下,下了楼,循着那笑声走去。
杜邦夫人和克洛伊都在厨房里。克洛伊看到惜惜,兴奋地大叫一声,冲过来,双手抱住惜惜的脖子,把她的头掰下来行贴面礼。
惜惜不喜欢克洛伊。通常,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也不会喜欢你。惜惜直觉克洛伊也不喜欢自己。
可是,这一刻,克洛伊湛蓝的眼睛里闪现着的快乐,那么的纯真无邪。完全想象不到她在壁球场上对敌人狠下杀手的模样。
“你该去上学了,克洛伊。”杜邦夫人用法语对克洛伊说,“明天你可以陪惜惜好好玩。”
“当然,妈妈。”克洛伊乖巧地说,转向惜惜,睁大眼天真地问,“惜惜,你明天愿意跟我打球吗?”
惜惜说,好。
克洛伊走了以后,杜邦夫人把惜惜请进她的书房。她关上门窗,打开录音设备,请惜惜唱她家乡的歌。
惜惜的蒙语歌破碎不全。她只会唱一段。歌词也记得缠夹不清。她的蒙语非常有限,并且是一种方言,与内蒙古通行的标准蒙语在语音上有诸多不同。她没有受过系统训练,所以也不会书面蒙语,这就使得发音更加混乱。
杜邦夫人看起来一筹莫展。她先是认定这是卫拉特语的变种,接着又说这是鄂尔多斯蒙语。为惜惜听写歌词的过程中,她时不时建议,这里的发音可能是这样,可能是那样,又询问惜惜的意见。可是惜惜更加不懂。
“真的很抱歉,没有帮上忙。”
“哦别这么说。你已经帮了很多。”
“奶奶应该知道。”惜惜说,“她教给我这些歌。”
她答应杜邦夫人,下次回家的时候带录音笔,录下奶奶唱的歌。
这场漫长的民俗学采风谈话,整整进行了一天。吃完中饭继续,吃完晚饭又继续。录歌的时间只占了一点儿。大多数时候,惜惜在给杜邦夫人讲自己的人生。杜邦夫人听得很认真,偶尔用肉麻的词汇夸奖她。“你很棒。”“你十分出色。”“不。不要相信他们的。你漂亮极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惜惜注意到,无论是杜邦先生还是他女儿,都没有回来。
惜惜询问杜邦先生的去向。
“他一清早就匆匆去里昂了。下周三才回来。”
“下周二?”惜惜惊。那时她要回国了。她记得她是为什么而来的:“杜邦夫人,我需要跟杜邦先生谈话。是关于商务。非常急迫。”
“商务?”杜邦夫人故作惊讶。可是惜惜觉得,她其实并不惊讶。
“是的。是关于帕拉迪与合生的合作,我有一些想法。”惜惜有些紧张,她怪自己大意,“离开之前,我还有机会跟杜邦先生通话吗?”
“这有些困难。但并非全无可能。”杜邦夫人说,“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是你……你不是……”
“不是宫城先生的情妇,是吗?”惜惜嘴角抽动,“是的。我是。可是我想要结束这段关系。”
她简单讲了自己与宫城的事情。杜邦夫人鼓励她说出更多,“亲爱的,我可以帮助你。”她询问他们相处的前因后果。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将她与宫城的故事和盘托出。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自卑,她的走投无路。一直讲到他们如何来到巴黎。她还讲了他们性的细节。
“这是错误的。男人不能强迫女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她自己愿意。”杜邦夫人脸上的皱纹揪了起来,她变得非常冷酷和尖刻,“但是男人永远如此骄傲自大而不知满足。没有女人,他们已经灭绝了,他们却总是以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主宰。他们以为自己占据着体力与智力的优势,理应凌驾于女人之上,在所有事情上占据主导。数千年来,他们利用和剥削女人,将女人视为奴仆、家务劳动者与生育工具,并且教育她们要柔顺、卑弱和美丽。这是错误的。这样的时代,应该结束了。”
杜邦夫人站起身。
“亲爱的,请跟我来。”
又一次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这一次,不是向上,而是向下。穿燕尾服的男人跟随她们。到一扇门前,他上前拿钥匙打开。里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不同于之前洛可可风格的华丽纹饰,此处一无所有,只是一条石砌的走廊,没有窗,光线昏暗。
走廊尽头是又一重门。男人再次上前拿钥匙打开。又是石砌走廊。又一重门。男人第三次打开门。
她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地下室中的昏暗灯光。接着她看到了一些令人战栗的东西。燕尾服男人被留在外面。在另一侧的更衣室,光线骤然调亮。有各种大小的皮衣、皮靴。有已经为她准备好的。
“穿上。”她说。从进入这个地下室开始,她周身散发着女王的气场。
惜惜领命。她换上了她为她准备好的东西。一件黑色的皮裙,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靴。鞋有些松大,鞋跟非常高。走路时感觉自己要摔倒。
惜惜从隔间里走出来。杜邦夫人已换了一身衣服。她手臂上戴着长长的黑色皮手套。她的眼眶黢黑,像来自地狱;她的嘴唇火红,像浇了火。她的头顶戴着镶嵌宝石的金色王冠。
“看看这个世界,这个男人主导的、毫无希望的世界,这个充满着战争、瘟疫、压迫与剥削的世界。”杜邦夫人说,“更新世以来,父权制度已经持续了六千年。男人掌握社会、经济、政治的一切制高点,他们掌握财产,制定法律,模塑道德,规训女人。他们鼓励人与人之间的恶性竞争,弱肉强食,存王败寇。他们使物质凌驾于精神,并为了物质的丰裕而不断发动战争。他们凶狠,自私,唯利是图,缺乏约束。他们制造的武器已足以将地球摧毁。他们制造的工业污染与垃圾,已经严重威胁种族的生存。他们在把这个世界推向末路。
“男人必须得到教育。这场启蒙将由女人来完成。人类的生存繁衍,依赖女人。人类的存亡绝续,依赖女人。女人必须使男人意识到他自己的邪恶与丑陋,并且警醒他们,净化他们,把他们从撒旦的爪牙里拯救出来。女人必须主宰。”
她缓缓绕她而行,“然而男人是这样狡猾。他们用爱情设下陷阱,让女人陷入他们的囚笼。他们让女人以为,生命除爱情外别无他物。他们让女人相信,女人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得到一个男人的宠爱。在婚姻之前,他们让女人为爱情死去活来;在婚姻之后,他们让女人为繁衍丧失一切。他们在社会上鼓吹这种价值观:没有男人垂青的女人是可怜的,没有爱情的女人是可悲的,没有婚姻的女人是失败——尽管他们既不相信爱情,也不忠于婚姻。他们只有冲动。在跟女人做完爱、授完精以后,他们巴不得尽早抽身,回到他们统治世界的大业中去。而女人,则一辈子活在对爱情的渴望中,同时在生育的事业中垂垂老去。
“所以,你必须从婚姻与爱情的谎言中清醒过来。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人不停地打击你,否定你。他们会不断瓦解你的信心,让你以为你既没有资格,也无实力。你会不停地跌倒,但是没有人会来伸手扶你。你必须要为自己赋能。你要确认你自己的强大,要一次一次从低谷中走出来。
“你必须主宰。你将凌驾于男人之上。你将教育、影响和感化男人,像母亲引导她的孩童。你要使他臣服你,听命你,取悦你,唯你马首是瞻。你将成为男人的天使。你将爱他,也将规训他。你将使他痛苦,也将给他救赎。”
她走到她脑后,停住。吐出的凉气浸透她的后颈。
“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
身穿燕尾服的男人屈膝向前,到跟前半跪,向惜惜呈上一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个金色王冠。杜邦夫人端起王冠,庄重捧至惜惜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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