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进贾府,就是这样的心情吗?
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
黑色凯迪拉克停在金茂大厦正门前的穹顶下。是惜惜在外滩远远看见过的那栋,耀眼的金色的,层叠如佛塔的大楼。
尖跟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让人不安的叮叮声响。惜惜走在人群之后。每走一步,感觉身体都在摇晃。
电梯疾速上升。耳洞朝外喷吐小小的气泡。她下意识地贴在后壁上。
停在第53层。出了电梯是君悦酒店大堂。一派令人沉迷的温暖金色。浅色地面平滑如镜,金色的顶灯点亮在地板上。一侧是钢架横格的落地窗,窗外是灯红酒绿的夜上海。窗前沙发桌椅错落,尽头有人在弹钢琴。
惜惜无意间抬了一下头。
呆立原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仰望是数十转的金色廊灯,如老树的年轮,如海螺的壳纹,一圈圈一转转,旋转向宇宙尽头。尽处一点白光。人如置身黄金的井底,无出路只有仰望。
惜惜从草原荒凉处来,第一次见识什么叫金碧辉煌。而韩冰洁他们,对这一派奢华有一种熟识若无睹。他们一路谈笑着,又拥向下一部电梯。
电梯再次攀援。这次到了82层。他们走出电梯,又到了那口黄金井里。只是这次在井的尽头。惜惜小心翼翼地往下探望。
弹钢琴的人变成小小一点,酒店中庭变成小小一绺。这样高这样高,高得让人脚软。而这只是金茂的小小一截。
旁人看到这样的景观,只会慨叹陆家嘴的奢侈富丽。惜惜却好像看到爸爸佝偻的身躯,踩在对面摇摇欲坠的脚手架上,拼接金色栏杆外的一盏玻璃。
跟随众人进了82层的一个江景套房。
一室雍容繁华。客厅宽广畅亮。落地窗是令人窒息的夜景,在一个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黄浦江像寂夜里一条闪光的缎带,漂移在外滩与浦东之间。满地灯火如星辰。
在那一地的灯火与星辰之间,在肤色发色各异的妙龄男女之间,惜惜一眼看到那个年轻的男人。
形容一丝不苟。两靥如点,双眉如张。肤色是恰到好处的日晒,既不温润,也不粗犷。下颏有棱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微髭须。
穿着亦是一丝不苟。严格的商务打扮,从领带、腕表,到衬衫的领口,西装裤的裤缝,牛津鞋的系带,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由此可想见他的处世态度与工作风格。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一盏白色台灯旁,脸庞的轮廓在灯光中微微发光。他手里端着一只高脚杯,面容沉肃,眼眉低垂。他面前有一个金色头发的白人女孩,出落得如洋娃娃一般。她跟他低声说着话,英文夹着法语。他偶尔点头,回答D’accord。
惜惜记住了他说法语的样子。她忽然也想学法语。
“怎么会有那么多外国人?”韩冰洁微微拧眉。
“欧洲美国的有钱小孩想来中国玩一个暑假,就来中国实习啰。”杨望微笑打量她,“怎么,吃醋了?”
“才没有!”韩冰洁一甩头发,看见钢琴凳上坐着的长发女郎,“哎——一雪姐姐!”
女郎按下最后一个音,抬头正看到韩冰洁,“啊,是冰洁呀。一雷在那边——”
“哎一雪姐求你饶了我吧。我又不是为了江一雷来的——”韩冰洁佯怒跺脚,“倒是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没跟宫总去度蜜月吗?”
“你也知道,阿城是今年年初刚被聘的总裁。现在金融危机,公司状况一团乱麻,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时间度蜜月……哎,不说这个了。倒是你。大学读了一年感觉怎么样呀?”
一起从韩冰洁家来人的众人,此时三三两两分散了去。三个毗邻的江景套房都是一众青年男女的聚会地,分别是摩根公司、格兰戴尔咨询、贝思公司三家的暑期实习生做东。而这三家美资咨询公司,也是目前世界上声誉最好、排名最高的三家老牌咨询公司,人称MGB。
这是一个非正式的社交活动,所以没亮公司的logo,但是估摸着也从公司那里拿了一些补助。订的是最顶级的套房,酒水饮食由九重天酒廊供应。落地窗畔安置了临时吧台,摆满鸡尾酒、红酒和香槟。有美国来的暑期实习生,没到饮酒年龄,来了中国撒了欢似的喝。
彼此与彼此不是旧识,就是校友。有的来是为了喝酒,就跟一干酒友占了一张床喝。有的来是为了求职,就端了一杯酒,一个一个轮番聊过去。有的来真是为了社交,一个引荐一个,一个招呼一个,同校又或同院系的,很快聚在了一起。
只有任相惜,谁也不亲,谁也不识。她毫无社交能力,一开口是遮掩不住的晋北口音。不小心挡了去洗手间的道,被人请开,局促不安地退到墙边。站得片刻,蹬了跟鞋的越发的疼,怎么都站不住了。于是照葫芦画瓢,从临时吧台上端了一杯水果味道的鸡尾酒,找了一处沙发,讷讷地坐下。
有意无意,就坐在了江一雷和那个金发女郎的后面。
夹着法语的英文,时时传入耳中。这感觉很魔幻。惜惜没少听英文,但是在磁带里,广播里,辅导教材的光盘里。她听了许多英文,英式的,美式的,中式的,BBC的,ABC的,NBC的,还有美剧电影里的。朔州一中只有一位英语外教,是个英国来的威尔士女人,讲着谁也听不懂的威尔士英语。她在朔州一中只呆了一个学期,给十来个班的高一学生上英语口语课。那是惜惜第一次听活人讲英语——还听不懂。
但是现在,江一雷低沉带一点沙哑的中国口音英语,穿过混乱的背景音,传进她耳朵里。那口音很亲切。像高中英语老师读听力。她不用很努力地听。听懂了。
金发女孩似乎在抱怨什么,嘴里重复ce n\'est pas juste。江一雷在回答那个金发女孩的质问。
“……中国的医疗卫生系统,与法国的很不一样。法国几乎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政府拿出将近10%的GDP提供医疗保险,覆盖全民,世界卫生组织把法国的医保称为‘接近最好的全民医疗’——这是因为,法国是一个发达国家。中国不一样。中国的人口太多了,全民医疗保险是根本、根本不可能的。在西方,医生是相当受人尊重、收入极高的阶层。但在中国,医生的工作辛苦,收入很低,即使如此,政府仍然无法支持庞大的公共医疗开支。这部分开支于是转嫁到制药企业身上——”惜惜听明白了,江一雷想要说的是“以药养医”,可是似乎连他,也不知道“以药养医”的英文要怎么说,“——制药企业,以及医疗器械企业,不得不向医院提供一定的贿赂,来获得进驻医院的权力——”
“Ce n\'est pas juste !”金发女孩又一次激动起来,“法国企业为了进入中国市场,与中国企业一起向医院行贿。可是行贿以后,你们处罚法国企业,却保护本土企业!”
“于是你们为了报复,起诉合生医药侵犯你们的知识产权,对吗?”
“Ce n\'est pas vrai !”女孩说,“这是两回事——行贿与侵犯产权。不要混淆,s\'il vous plat.”
惜惜听得很认真。
这时头顶的光线,忽然被什么人挡掉。
惜惜抬起头,见是韩冰洁。但是韩冰洁没在看她。她直直地注视江一雷。
江一雷也注意到了韩冰洁。他的视线终于从那个金发女孩身上转开,落在了韩冰洁身上,“诶?冰洁——”
韩冰洁的目光却忽然一垂,落在了惜惜身上。
“哎——”
“惜惜。”惜惜低声提示她。
“——惜惜。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你在这里。”
惜惜很是惊讶。韩冰洁找她?
“要走了么?”惜惜起身问。
江一雷已经绕过来了,“冰洁……真抱歉!我都不知道你要来——”他转而朝那个金发女孩打招呼,转成了英文,“来,我来给你介绍。这是丽娜,帕拉迪中国的总裁助理——”
“——之一。”丽娜扁扁嘴,“我们办公室有好多助理。以及,这样泄露客户的身份真的没事吗?”
“Désolé.”江一雷很快转向冰洁,“但是贝蒂是我非常亲近的朋友——这是贝蒂,”他指了指韩冰洁,“是我的——”顿了一顿。
韩冰洁看着他笑,“没什么说辞好介绍了?”
“——我童年时代的好朋友。”
这样的介绍,两个女孩都好像有点惊讶。
丽娜看了看韩冰洁,“她看起来很小。”
“Oui. Oui. 我太老了。”江一雷苦笑,“我都要毕业了。她才大二呢。”
“我们走吧——惜惜。”韩冰洁朝向惜惜。
“哦——惜惜?”江一雷终于看到惜惜。
惜惜情愿他没有看到。她紧张地低下头。手抓着裙缝,手心在出汗。
一只宽大的,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递到了跟前。
“你好。我叫江一雷。”
腋下的伤口有一点疼。惜惜夹紧了手臂。
那只手固执地停在那儿等待她。惜惜无法。只得伸出手,握住它。
有一点粗糙。令人安心的温暖。温度令人留恋。
很快松开。
“你好。我叫……我叫任相惜。”声若蚊蚋。
这个答案显然不让人满意。“以前没见过你。”
惜惜呆在原地。恨不得立时死去。
这是哪里来的虚荣心,让她拒绝承认她是韩冰洁家保姆的女儿?
“她是我的远房表妹。”韩冰洁解围。惜惜抬起头,充满感激地望着她。韩冰洁笑了,“她很厉害的。从山西考上F大。九月入学。”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一个表妹。”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韩冰洁冷冷说。
“你好。幸会。”江一雷从兜里搜罗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惜惜。
双手递物,在他是教养,是习惯;在惜惜,是前所未有的尊重。
惜惜双手接过。接着万分忐忑,“我……我没有名片。”
江一雷紧绷的面孔,因为惜惜的局促,而露出很少的宽容和放松,“你还小呢。”
惜惜将名片攥在手心。
“嘿!雷,我都没有你的名片——”法国女孩叫起来。
“撒谎。”江一雷说,“第一次会议,我们每个人的名片都摆在了你的面前——你随手就丢了吗?”
“我还是不打扰你跟法国美女的聚会了。”韩冰洁兴味索然,“惜惜走吧。”她扭头就走。
惜惜赶紧跟上,踩着跟鞋有点摇晃。像韩冰洁的小跟班。
她走之前匆匆瞥了一眼。灯光下他的,好看的、发光的轮廓,低垂的眉眼,还有他的温暖的手掌,就这样被记在心里了。
她低头看手里攥着的名片。
Morgan&Company.
江一雷。【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