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只剩忙音。
惜惜啪地一声把翻盖合上。
举室静默。
隔片刻,是一声轻笑,打破这尴尬的安静。
轻柔的,温和的声音,“原来是同学啊。”
男生的话,好像是给惜惜的阶级身份定了性。
是F大新生,是在座各位的同学。不是——不仅仅是保姆的女儿。
所以不能太不给面子。
佩佩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半瓶果粒橙,好像预备着把剩下的也泼惜惜头上。韩冰洁拉住佩佩的手腕,将她向后拉了一步。
发嗲的女孩在旁边笑,“啊,原来是同学啊。那还是别太欺负人了吧。”
佩佩几乎又要发怒,“欺负人?谁欺负人?你们都看得见,是谁先泼的谁?”
惜惜没再理他们。她回厨房拿来一筒卷纸,趴在地上拿纸去吸地上的可乐和果汁。但是已经太晚。一大半渗进地毯里,向茶几与沙发底下蔓延。妈妈看起来快哭了。
母女俩在地上清理地毯。沙发上的年轻男女面面相觑。那个声音好听的男生又开口了,“晚上要是去君悦,现在不去换身衣服么?”
韩冰洁连连点头,“对!佩佩你来看看我的衣橱,看有合适的没有。”
女生都跟去了衣帽间,留下三个男生还在客厅。惜惜跟妈妈敬业地清理地毯,但是已经清不干净了。
“得请专业的洗地毯公司。”惜惜清理到男生脚前,男生说。
惜惜抬头看他。一丝不乱的平头。一丝褶皱都不起的衬衫。优等生、学生干部的模样。家里一定挂了一堆奖状。
表情异常的温和。明明年纪很小,却有一种见惯波澜的安之若素。
苍白的面容,皎洁的轮廓。眼睛微眯,深处闪着光芒。
注意到她在看自己,男生露出礼貌的笑容,“我叫杨望。经院06级。”接着一指旁边那个大脸蛋、大眼袋的男孩,“这个是马东强,跟我同系同级。他是从自科转过来的学霸。如果你还想来经院,可以多跟他聊聊。”
名叫马东强的男生讷讷地跟她点头,又说,“呃,我不是学霸,杨会长才是真学霸——他上学期还去斯坦福交换了呢——不过如果你要转经院,尽管来找我!”
惜惜嗯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头发上还沾着果粒橙。身边还站着当保姆的妈妈——以后要这样跟同学交往吗?
清完客厅回厨房。惜惜就着洗手池的水龙头洗头发。
远远听见女人的笑声和跟鞋的声音。女主人回来了。她在客厅里,跟韩冰洁的同学们说笑了一会儿,忽然——好像是发现了地毯上的污迹。
“哎呀——这——阿姨!阿姨!”听不到回应,韩冰洁的妈妈火急火燎向厨房走,“阿姨我们家这地毯是——”
她站到厨房门口,看到惜惜,几乎要尖叫起来,“哦哟——在厨房里洗头发——要死不啦?——阿姨你这——”
惜惜被妈妈从洗手池旁拖开。她一手攥着湿漉漉的头发。发梢上的水,滴得满地板都是。惜惜妈妈很惊慌,“对不起,对不起,洗手间有人在用所以——”
女主人更加生气。
“那个地毯是怎么回事?”她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凶,“我才离开一会儿,怎么家里就这样了?”
妈妈不敢吭声。
惜惜说,“地上的可乐是我洒的。橙汁是韩冰洁的同学洒的。”
“为什么洒的?”
惜惜犹豫了一小下,“我拿可乐泼她——”
“你拿可乐泼冰洁的同学??”
惜惜亮出了那种很招人讨厌的,侧着眼睛,带点挑衅的神情,“对。因为她讨厌。”
那表情太可恶了。女主人被激怒了。
“出去。从我们家里滚出去。马上!”
惜惜站着没动。妈妈不知所措。女主人上前扭住惜惜的胳膊往外拖。
这面的骚乱已经引来了韩冰洁和她的同学们。他们聚在客厅里。佩佩换了一条迪奥的白色挂领短裙。妆只化了一半。打了粉底,还没上彩妆。
惜惜的头发还在滴水。女主人将她往外攘。出了厨房,意识到人们在看,她放开她。
在厨房门口,惜惜攥着自己的头发说,“不要动手动脚。我收拾东西,马上走。”
“马上走?”杨望远远地坐在沙发上,从手机上漫不经心地抬头,“不是说晚上一起去君悦的么?”
惜惜一愣。
“哦,阿姨,忘了跟您说。”杨望收起手机,抬起头来,露出得体礼貌的笑容。他看起来太完美,太无懈可击了,就像班里最得老师信任的学习委员一样,“晚上在浦东的酒店,有个咨询公司暑期实习生的聚会。冰洁跟惜惜,晚上想跟我们一起去,不知道您让不让?”
女主人也是一愣。
“我们刚知道,惜惜也是F大09级的新生。所以就叫上她一起了。”他转而眯起眼睛笑,“阿姨,您家里的都太厉害了。不但女儿是学霸,连带着保姆的女儿受了熏陶,也那么厉害。F大一年在山西也就招那么三十来个,从山西考过来的,不容易呢。”
女主人的表情阴晴不定。但也只是一忽,转阴为晴。
她转身握住惜惜妈妈的手,“哎哟阿姨!这么大的好消息,怎么不跟我说!恭喜啊!恭喜啊!哎哟真是厉害——”转向惜惜,本是想拍拍肩膀鼓励她的,兜脸迎上的,还是她那清冷的、带一点蔑视的神情。女主人干笑了一下,“赶紧去淋浴间洗一洗吧。头发上都是水珠子!”
惜惜一个人独占客厅旁的浴室。一面开着淋浴喷头冲洗,一面从卷帘底下看黄浦江。
惜惜冲洗完,穿回自己的格子衫和牛仔裤。韩冰洁招呼她,“嘿——你要不要来看一下我的衣橱?晚上那种场合,女孩子要穿裙子的。”
她把她带去衣帽间,打开独属于她的两座衣橱,各种季节的大牌琳琅满目——根本不必。惜惜早在擦橱门的时候打开看过了。
“哎,这些欧美大牌,设计裙子都是照着白人的身材来的,我的身材太娇小,在国外的店里都买不到我能穿的衣服——长短合适的,大小就不合适;大小合适的,长短就不合适。还是你这样壮壮的身材好——你试试这一条。范思哲的。我穿着太宽大。你穿着可能刚好。”
那是一条低宽领露背收腰的黑色晚礼服裙。上身有黑色的细密的暗纹。腰带是黑白纹路,中间缝着两道金线。裙摆有两层,外层是飘逸的半透的百褶黑纱,裙衬是质地凉柔的银灰色丝绸。
惜惜拿去洗手间换上。她在落地镜跟前打量自己。几乎有些震惊。
那个格子衫的、土气的、死气沉沉又丧病兮兮的任相惜,在镜子里出落成一个身材窈窕、带着一丝魅惑气质的妙龄女孩。
连带着驴脸看着也不那么讨厌了。好像欧美电影里那种脸形狭长的、眼窝深陷的,带那么点异域风情的棕色女郎。
简直脱胎换骨。
惜惜从洗手间走出来。女孩们围着她惊讶。
“很好看!真的很合身。”韩冰洁赞。
“谢谢你。”惜惜真心诚意地说,“我就借今天一晚。明天洗干净还给你。”
“哦不用还了。”韩冰洁忙摆手,“你穿过就送你了。还有这双鞋,你试试——”她掏出一双罗马鞋。
“我不穿凉鞋。”
“哟。穿别人的还挑三拣四。”佩佩插话。
韩冰洁笑笑,“没事。我鞋子多呢。就怕我的号你穿有点小。”她又从鞋柜里挑出一双黑色尖跟鱼嘴皮鞋。
惜惜没再挑。谢了接了。
躲进洗手间换鞋。
她左脚上生着六根脚趾。穿大一号的帆布鞋的时候没觉得,穿小一号的皮鞋,真是要了命一般。
她把第六根脚趾掰到第五根脚趾上,然后奋力往鞋子里塞。终于塞进去。满头大汗。
起身的时候,身子一摇晃。
跟太高了。不知六公分还是七公分。且尖且细。
每走一步都是一晃。能感觉到第六根脚趾连皮带骨地疼。
——小美人鱼?她自嘲地想。
她从洗手间走出去。这时她与她们一般高了——还要高一些。韩冰洁拍手说好看。佩佩乜斜着眼,“看,我说对了吧?麻雀上树变凤凰了吧?”
惜惜从佩佩身边掠过。佩佩忽然惊叫,“哟!这什么味儿!”她拿手扇着鼻子跟前的空气,接着尖声大叫起来,声音响得客厅都能听到,“狐臭!狐臭!——天哪!她有狐臭!!”
惜惜像被冰冻住。僵在原地。
“还有你那个露出来的腋毛,恶心死了,你要不要剃一下?”佩佩退缩到韩冰洁身后,还在拿手扇鼻子跟前的空气。
惜惜站在那高高的鱼嘴皮鞋的尖跟上,身子虚晃。第六根脚趾钻心地疼。
她也没有工具——拿剪刀吗?
韩冰洁搜罗她的好几个化妆包,终于找出一把剃刀,远远地递过来。好像担心她太客气一定要归还似的,冲她挤出一个笑,叮嘱一句,“不用还了。”
她沉默着接过剃刀。转身又走进那个可以看到黄浦江的厕所。她在落地镜之前站定。右手持剃刀,高高举起左手,露出羞耻的臂窝。
刀片紧贴在臂根处最柔嫩的肌肤。
哧的一声。
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她给自己刻下一辈子都不会消弭的伤疤。鲜血刷地滑下。【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