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其他小说 > 希希:咨询之路 > 第2章 楔子续
  前窗被浓云遮没,有效视距不足十米。西锐微弱的灯光没入深空,有去无回。

  机身以6米每秒的极限速度向上攀援。身体后倾。云层好像没有出口。依然看不见前方。

  将操纵杆掰向右侧。西锐在云中完成转身,向东南方向飞去。

  度秒如年。煎熬的五分钟过去。前窗骤然一亮。

  乌云之上,金光万丈。在这个高度,视野又一次追上夕阳。

  杨望微微地松一口气。将飞机稳定在4.2公里的高度。

  在座椅上动了动僵硬的手脚。打开GFC 700自动驾驶系统。可以暂时不管飞机了。

  起飞只是第一步。要平安抵达,还须平安降落。

  他在雅温得是强行起飞,没有人为他知会诺拉的机场。他必须自行联络对方塔台,为自己找一个降落位。

  雅温得至诺拉直线距离大约650公里。西锐最高时速213节,也就是将近400公里每小时。一个半小时即可抵达。

  杨望在广播系统中搜寻诺诺拉机场的频段。如果降落请求被拒绝,就必须寻找临近机场。北面有波博拉提机场,距诺拉也有一百多公里。

  起飞半小时后,西锐已越过喀麦隆与中非的国境线,进入中非共和国境内。诺拉的塔台尚未回应。杨望连上中非西北Bouar机场的塔台,但对方的操作语言竟然是法语,几次沟通都毫无结果。

  杨望绝望地想,要是希希在就好了。

  她的法语虽然蹩脚,起码学过。她学的时候心里想的一定是法国,结果像大多数学法语的同学一样,被派来非洲。他这样想着,坐在机舱里轻轻地笑。

  耳边忽然浮现她慵懒的法语歌。她的声音沙哑而又撩人。

  Quand je dors toute seule

  一个人睡的时候

  Je me dis Dieu ce serait bon de partager mon lit avec un garon

  我自语,上帝啊,跟一个男孩睡一起多美好

  Quand je partage mon lit avec un garon

  跟一个男孩睡一起的时候

  Je me dis, dormir toute seule Dieu ce serait bon

  我自语,上帝啊,一个人睡多美好

  她在班吉西北的大草原上,唱的就是这首歌。她有一张Emily Loizeau一样长长的驴脸,她还给自己烫了一头卷发。他记得他们分别时,衣料透出她的冰淇淋似的胸脯。他把她拖到身下,悲伤而愤怒地吻她。

  他看见她一个人躺在诺拉医院的破褥子上。现在她一个人睡了。她会不会有一点想他?

  他发了疯似的想她。

  再往东,夕阳消失在天际。西锐驶入夜幕。他为她陷入黑暗。

  直到某一刻,舷窗外亮起星星。

  穿越云层,看得见地面大片的草地丛林。偶尔路过一个市镇,亮起些微灯火。

  他猜想晋西北的小镇是不是也这样。也许更荒凉。

  她说她在大河堡的家里,一边拿牛粪点炉子,一边唱歌给汪老师听——汪老师是她家的狗。他一扭头,就看见她坐在炕上,对着她家的狗唱法语歌。

  忍不住又微微笑起来。舷窗外的星星都是她。

  她跟他说话,有时候说到一半,忽然就不说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你不要吵我。我在心里轻轻地唱歌。”

  她说上海没有可以唱歌的地方。她就去找一个树洞唱歌。她会蒙古语歌,或者法语歌。反正他都听不懂。

  她也会当着他的面唱歌。唱到一半忽然不唱了。问她,她就说,“噫,看到你就倒胃口!”然后跑去找一棵路边的树接着唱。

  到了秋天,杨浦的梧桐掉叶子。他指责她,“你看,这些树都被你唱枯了。”她瞪他,还翻白眼。

  肺科医院的叶家花园,有一棵老香樟,那里有个树洞。她对着树洞轻轻地唱歌。

  他一直站在树后面的假山后面。她不知道他听过她多少歌。他就是她的树洞呵。

  他看着她一路被嫌弃,被开除,被解雇,被流放。他看着她一路摸爬滚打,一路对树洞歌唱。

  她很穷,但是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她经常趴在南京路的橱窗上刺激自己。

  他真的带着一袋子亮晶晶的、五颜六色的宝石来了。它们就躺在座椅后面的简陋布袋里。有东非的红宝石,坦桑的蓝宝石,赞比亚的紫水晶和绿宝石,莫桑比克的青绿色碧玺,马里的黄色和血橙色石榴石,还有一大把马达加斯加的五色青玉。

  他开着西锐满非洲转,一边高价倒卖医疗器械,一边从黑人矿工手上低价收购刚筛出来的宝石。他并不喜欢宝石,投资有更好的渠道。他买只是因为她说她喜欢亮晶晶的,五颜六色的东西。

  他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约会。她在头上缠了一串彩色的玻璃珠子。后来是她自己羞惭地摘下来。现在他可以把宝石缠成一串,全都挂在她头上……送到的话。

  外面风云大作。可是他心里很温暖。他想象她满头缠水玻璃的样子,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

  他会为她打造最美的王冠。他要亲眼看她变成女王。

  可是她,那个傻姑娘,是不是又躲在某个树丛的后面,对着一棵老树歌唱?

  诺拉出现在视野中。夜幕中的城市,出人意料地黑寂。如果不是GPS定位显示,叫人怀疑这是不是他的目的地。

  怎么回事?叛军控制城市以后,关闭了电闸?

  紧接着数个亮点出现在前窗视野中。是飞机,毫无疑问。可似乎不是民航?

  杨望通过广播呼叫诺拉机场塔台。电波时断时续。几番交涉,塔台要求报上国籍姓名证件及来源机场。杨望将信息报过去,紧接着看到,一束耀眼的飞弹划过夜空,击中面前一架飞机。夜幕中一朵眩目的花火。接着坠落。

  ……怎么会?

  联不上网。连强大的中国电信,也在这里失去了声音。广播又没了回音。

  杨望知道,中非的“塞雷卡”反政府武装联盟从苏丹进口武器,但是他不知道他们有飞机。以法国为首的欧盟国家,冠联合国的名,在中非也的确有驻军。总统已经出逃,中非政府自己的部队群龙无首,未必能组织反抗——难道已发生政变,有人夺权?

  杨望眯着眼,用肉眼辨认夜色中的飞机。四百米外掠过一架蝙蝠形银色战斗机,从外观判断,似乎是达索“阵风”?是法国飞机。这样说,欧盟驻军已介入中非内乱?

  但是杨望很快就无心观战了。他的座驾是小小的私人商务机,怎么可能跟军用飞机匹敌。他系紧安全带。飞快找到诺拉机场,开始降低高度。

  有人比他降得更快。一架翅膀肥大的、机首如鸟喙的喷气式战斗轰炸机从西锐身下飞掠而过,朝机场方向连发四枚炮弹。前方四百米开外,机场塔台与跑道,火光四溅。

  难怪广播没了回音。

  杨望认出来,那是一架伊朗“曙光”轰炸机。“塞雷卡”从苏丹买到伊朗飞机?

  后拉操纵杆。他将西锐提起来。他在机场上空盘旋一周。机场跑道坑坑洼洼。还有轰炸机在附近蠢蠢欲动。强行着陆,恐怕凶多吉少。

  西锐SR22T油量92加仑,可满员在无风条件下飞行八百英里,足够雅温得到诺拉往返。但是,如果现在去找别的机场,每多行驶一分钟,就少一点返航的希望。

  周遭战火延绵。政府军与反政府联盟的战斗加剧。时不时有炮弹如红色的流星。时不时有飞机中弹。再在战局停留,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

  四面喧嚷。孤立无援。他想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西锐降落需要1178英尺的滑行距离,也就是359米。去哪里找一块长359米的空地?

  公路……对。公路。

  西锐的翼展有11.68米,但它的机舱宽度只有124厘米。只要找到一条宽1.24米,长359米,并且没有车的公路……

  拨动操纵杆,避开战火。飞越诺拉上空,将飞机提至3.5公里的高度,调整引擎转速,向东北方向飞行。周围终于渐渐平静。

  杨望重新打开自动驾驶,一面焦急地在地图上找路。在平板电脑上划拉出缓存的卫星图像,一处一处查看。几处路段反复对比。还要保证路边十米距离内没有山坡和建筑物阻隔。

  终于在地图上找到一处。诺拉北面的公路,笔直延绵1200英尺,两面是缓坡。

  十分钟后,公路出现在脚下。选定的着陆地点就在前方。

  谁知就在这时,“曙光”轰炸机忽然从西锐底下蹿出,达索“阵风”紧跟其后。两架飞机在前方视野中追逐,“阵风”死死咬住“曙光”,接着连发数弹。

  杨望疾速提升西锐。就在那一刻,“曙光”忽然逼近,顷刻近在咫尺。一枚炮弹扎入“曙光”。一瞬间,光线耀人眼盲。

  “曙光”爆炸。

  那一刻迅雷不及掩耳。一块掉落的机尾钢片,向西锐的前窗重重砸来。

  眼前黑暗。耳中轰鸣。

  眼镜耳机一无是处。

  在黑暗中,前窗玻璃破成无数碎片,他们飞舞着扑向他的额头。

  刺入血肉,划过白骨。

  剧痛直至不痛。

  机身剧烈震颤,向右翻了一整个侧翻。一时天地颠倒。他被紧紧绑在座椅上,脚天头地。额头上的血倒流进发际。

  周遭气流涌动。紧跟着氧气面罩掉落。

  再睁眼。模糊的视野中,前窗玻璃一半已空,一半满是裂纹。引擎已经熄火,螺旋桨渐渐转停。

  跟前一个巨大的破口。外间强大的气流几乎要将机舱内的空气抽空。不能呼吸。脸与手脚同时失去知觉。氧气面罩就在眼前,可是他无法伸手,难以动弹。

  他以为自己是死了。

  却在那一刻,回到当年的叶家花园。好像回光返照。

  他在香樟树的后面。她在香樟树另一边。

  她一手捧着一个盒子,一手捏着一张薄薄的,写了字的纸,跪在树洞旁边。

  她捏着那张纸,读给树洞。但是那个女孩的声音,透过光线,透过风雨,透过飘落的金色的香樟树叶,透过无数光阴和无数离别,这样响起在他耳边。

  颤抖却坚定。如许诺如誓言。

  “我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给我的一切艰辛。”

  准备好了。

  “我不怕孤单。”

  你不孤单。

  “我会勇敢。”

  会勇敢。

  “我不会放弃。”

  不放弃。

  “我会活下去。再穷再惨我也会活下去。到世界末日我也会活下去。”

  会活下去。

  “我会照顾妈妈,保护姐姐,养活弟弟。我不配幸福不配快乐,那就让我为家人承担所有灾祸。”

  你会坚强你会承担。

  “从今往后,我活着,就是要我的家人不被践踏,不受欺侮;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我要尽我所能,我要我爱的人得保全,得幸福。”

  你不会死你会活着。你会平安,你会幸福。

  ……我给你幸福。

  仿佛濒死的人受感召。杨望伸出发抖的手,扳正操纵杆。

  西锐摇晃着回到水平。

  会勇敢。不放弃。

  要活下去。

  再穷再惨也要活下去。

  发抖的手缓慢地抓住氧气面罩。缓慢戴好。艰难地呼吸。

  抹去额头的血。新的血又流出来。扶正耳机。扶正墨镜。深深地呼吸。

  但螺旋桨已停止工作。飞机在滑翔。正疾速下降。向大地。

  看控制板。高度在1.73英里。还有机会。

  引擎早已熄火。机身在自然减速和下降。难点在于控制在合适的时机着陆。GPS重新定位。找到目标着陆地点。

  小心计算。小心测量。在预估适宜的高度,扳动操纵杆转向。

  抵达预定道路上空。控制飞机回旋转身。预备着陆。

  墨绿色的中非草原,在夜幕中缓缓铺展。

  他额头流着血,但心里很高兴。

  将着陆的那一刻,好像看见自己的命运。他问自己:后悔来吗?

  不后悔。

  如果回不去,你也不后悔吗?

  如果回不去……如果回不去……那又怎样呢。

  找到她就好了。

  他那时候不知道。

  他不知道,许诺不一定能兑现,用心不一定有回音,出发不一定会找到。

  他不知道,付出不一定有回报,爱情是人类吹给自己的最好看的泡泡。

  他不知道那一去是真的有去无回,炮弹划过机翼,飞机错过跑道。

  他不知道他会差点葬身火海,从机舱残骸里被人拖出来时浑身焦黑,全身75%重度烧伤。尚不得医治。在非洲村庄的死人堆中苟活残喘。

  他不知道他九死一生活下来,在没有人看得见的角落里独自养伤,而当他可勉力站起,带着宝石钻石皇冠戒指,终于走到她面前兑现许诺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别人的婚礼殿堂。

  他不知道他有一天将不能够微笑,不再能得体礼貌。他会声音嘶哑问她,任相希,这十年,你睡过多少男人?我只睡过你。

  如果把结局反写,如果把时光摊平,谁是谁的因果,谁是谁的宿命。

  他以为他在母亲死去的时候流尽了眼泪。他不知道他还有。

  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会脱下上衣,让她看他满身再难消弭的、他曾经打算向她隐瞒一世的伤痕。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会这样裸裎身体,流着眼泪对她说,“任相希,如果我曾经伤害过你,你已千百倍地还给我了。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从今往后,请你退出我的生命。”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腔热血,半生爱恨,从来没有问值不值得。飞机坠落的时候他也没有后悔,只是有一点害怕。

  怕再也见不到她。

  笔直的公路出现在视野中。

  调整机头位置。对准公路。

  降低机头。但是没有跑道数字来给予指示。

  高度十米。

  五米。

  三米。

  二米。

  轻微的颠簸。

  屏住呼吸。

  一米……

  剧烈震动。

  着陆!

  他在心里轻轻地歌唱。

  希希我来了。

  你听见了吗?

  西锐在公路上呼啸,一往无前。

  前方,一辆军用货车出现在公路正中。驾驶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城际公路的中央,怎么会出现一架飞机。

  杨望预料到公路上会有车辆。但是他已没有选择。

  货车驾驶员紧急往右打方向盘。军用货车一头扎向路边。

  但是有什么用。翼展十数米,怎可能避过。

  西锐如离弦的疾矢,飞驰而至。

  伸长的机翼如利刃,砍进军用货车。机翼即油箱。当场引爆。机体左侧,成一片火海。货车在燃油中熊熊燃烧。

  疼痛或灼热,已不觉得。

  最后一眼,抬头望。漫天星火簌簌。

  冲天而起的火光,滚滚而来的热浪。闭眼前他迷迷糊糊地想。

  我穿越漫天星辰闪电战火而来。

  ——可是希希,你在哪里?【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