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麦隆，雅温得西马兰国际机场。
只有一条2400米的跑道，六个波音747的停机位。已经是喀麦隆最大的民用机场。因为邻国中非战乱，将货运航站楼后面的空地腾出来，作为救援用小型飞机的临时停降场。又增加了一条1200米的小型飞机跑道。
货运航站楼后，停满中非、乍得、尼日利亚过来的军用民用飞机。两条跑道尚且川流不息。还有小型客运飞机在空中盘旋，请求临时降落。
十二月依然酷暑难耐。赤道没有冬天。
杨望手插在兜里。手心里一枚胸针，镶着一粒不足半克拉的小小血钻。手机在边上震动不停。都是大使馆向境内的中国手机号发送的预警短信。
“南苏丹及中非共和国近期出现苏丹埃博拉L型病毒变种疫情。中国驻喀麦隆使馆提醒中国公民近期暂勿前往爆发疫情的国家和地区。”
“中非共和国内乱升级，安全形势极其严峻。外交部领事司和中国驻喀麦隆使馆再次提醒中国公民，增强安全意识，杜绝侥幸心理，避免进入中非共和国边境线30公里以内的区域。”
临时候机室里唯一一台播送英文内容的破旧电视机。
“截至12月9日，中非共和国境内苏丹埃博拉L型病毒变种导致的出血热，已确诊1290例，其中428人死亡，感染人数仍在上升……相关专家称，L型变种不仅能通过血液及□□传播，也能通过水源传播……”
“‘塞雷卡’反政府武装联盟在首都班吉50英里外的达马拉城，与政府武装发生激战……政府军节节败退，总统图瓦德拉出逃……‘塞雷卡’正在试图控制桑甘州首府诺拉，并与法国援军展开空战……”
仿佛响应那条首都沦陷的新闻，带有联合国标记的越野车隆隆地从窗前驶过。荷枪实弹的白人士兵从车上跳下来，用法语骂着脏话。
军用机场不够用了吗？
路易从门口闯进来，一路大呼小叫，“老板！来中国人了！中国人！”
路易是杨望的黑人向导兼保镖。雅温得人。因为曾是法国殖民地，名字作兴用法语。杨望让他守在降落道旁边看，有中国人的飞机就叫他。
披上风衣，戴上墨镜出门。
迎着刺眼的阳光望向刚降落的飞机。是一架塞斯纳525。杨望眯着眼远远看。工程师模样的中国人鱼贯而出。
不是。不是。都不是。
直到飞行员下机，也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口罩、手套全副武装的白人护士围上去。量体温的量体温，采血的采血。刚下飞机的人们惶恐混杂着得生的喜悦，一个个的脸上都写着劫后余生。
一向从容的杨望，脸色灰白，愈加不安。他没有回候机室，站在一架小飞机的阴影里，眯眼望向跑道上新来的飞机。
将近傍晚，一架法国Puma直升机出现在视野中。它没有使用起降跑道，直接降落在了直升机预留位。离杨望二十米开外。
螺旋桨搅动出巨大的气流漩涡。风衣扑簌。墨镜几乎被掀翻。
来了！
第一个从副驾驶位上下来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青年。见过。是摩根公司纽约办公室的咨询师。
第二个是个步履有些摇晃的中国姑娘，头发凌乱，面色枯黄。见过。是摩根公司旧金山办公室的商业分析师。是她带的小徒弟。
第三个和第四个扛着第五个下飞机。这三个都是男人，一个白人，一个黑人，一个中国人。中国人名叫江一雷。他是横着下来的。
第六个是飞行员。飞行员是个法国黑人。
第七个……限载六人，哪来第七个？
杨望拔腿冲过去。
“江一雷！”杨望大叫，“她呢？她人呢？”
“江帅被流弹打到，失血太多……我们在那边没法输血……”女生神色惊惶，冲围着另一群人忙碌的护士喊，“救命！救命！有人快死了！”
“那她呢？”杨望扔掉墨镜，抓住那个女生的胳膊，女生呼痛，“她人呢？她怎么没回来？”
“直升机……直升机就六个座位……”
“她会乘下一班飞机回来的，对不对？”他还紧紧揪着她，好像怕她逃跑。他非常温和地微笑，好像怕她吓跑。
“诺拉机场已经被控制了，所有航线都停了。”女生眼里涌起一阵水雾，“没有下一班飞机。”
“没关系。”他微笑说，心平气和，“还有别的救援飞机。像你们的直升机一样。对不对？”
“不能的。就算有飞机她也……”女生本已通红的眼睛，有眼泪涌出来，她飞快擦掉。好像下定决心，要一口气把话说完，“她感染了埃博拉病毒。”
杨望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们告别时，她已经有症状。脸上手上，都是斑斑血迹。所以……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女生掏出一张薄笺和一张银行卡，“让你回上海带给她姐姐。她有话要我转达给你——”
他没有去接，“所以什么？”居然还保持笑容。
“所以……她可能回不来了。我们在诺拉亲眼看着一个黑人姑娘皮肤出血。只撑了两天她就死了。”女生坚定地把银行卡递给他，“这是她的工资卡。密码是她姐姐的身份证号后六位——”
“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杨望的手指扣住女生胳膊，几乎抓碎她的骨头，“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在你们眼里，得了病就该去死吗？”
女生却仿佛没有听见，“——她让我转告你：她姐姐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照顾弟弟和妈妈很不容易。她说如果以前她有得罪你，她跟你道歉。请你原谅她。但是看在她帮你公司赚了两个亿，还倒贴□□的份上，请杨总善待一下她这个乙方。请帮忙照顾她家人。帮她跟姐姐说一声，回不去了对不起。她还说……她还说……”
他笑容僵死。左手插在兜里，紧紧攥着那枚胸针。手被刺痛。
女生声音哽咽。
“她还说……不想一个人呆在非洲……过两年……等战争结束，可不可以去诺拉找她……在诺拉中心医院的仓库后面……会插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感染过的身体，可能过不了海关……就带一点灰也可以……带回大河堡，洒在清水河的草地上……她说做鬼也会……也会感谢你……”
带口罩的护士拿着针筒和体温计过来。女孩已泣不成声。
他终于放开她。
说过不可以死的。
说过会活下去，再穷再惨也会活下去。
说过不怕孤单，会勇敢，到世界末日也会活下去。
都不算话的么。
他摇晃着倒退两步。狂风忽作，卷起遍地荒凉尘土。西天一抹血色残阳。
手机快没电。他狂奔回候机室找座机。颤抖地翻通讯录。一个一个打电话。
中国驻喀大使馆。一直忙音。好容易接通。
“我有一个朋友在诺拉……使馆这边有没有办法救她？……好的，谢谢。”
摩根公司拉各斯办公室。几次转接，终于找到一位人力官。
“你们公司还有一个员工在中非，在诺拉……不能再派直升机吗？……好的，谢谢。”
走投无路。求告无门。
他站在停机坪中间。人来人往，神色匆忙。周围咒骂声、警笛声、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交织。再往远处，天色将阴，风起云涌。
不甘心。又回去航站楼，找机场红十字会的负责人。
“我有一个朋友在中非……在诺拉……她感染了埃博拉……为什么？那也是一条人命。为什么不能去？”
就在那时，航站楼外，忽然驶来两辆警车。
没有打警笛，但是警察们似乎也无意遮掩自己的行踪。六七个黑人警察大踏步走进航站楼临时候机室，看到中国人就冲上去，亮出照片问：“见过这个人吗？名字叫做杨望……”
中国人只有那么几个。杨望很快被锁定了。
“杨先生，我们怀疑你跟雅温得东郊硫酸厂发生的谋杀案有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杨望脸色骤变。
随即恢复平静：“谋杀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他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慢慢倒退着。
“你当然知道。浸泡在硫酸中的那具尸体……生前是你的故人。昨天晚上十二点，你们约在硫酸厂见面，不是吗？”
“我可以回答问题，但不是今天。”杨望说，看了一眼出口。
“我们已经通知中国警方。即使你离开喀麦隆回到中国，仍然会被中国警方扣留……请协助我们查清真相。”
领头的警察朝远处的警察招手。六七个黑人警察呈包抄之势围了上来。
杨望一脚踢开迎面而来的警察，紧接着朝停机坪飞奔。
“——抓住他！”领头警察大喊。
“不许动！”有警察掏枪。
杨望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向停机坪飞奔。身后有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杨望低头避过，脚下速度不减。
不管硫酸厂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时间接受调查了。
希希还在诺拉。她感染了埃博拉。
他们上一次分别是那么的糟糕。他记得她的面孔震惊而苍白。如果告别是以那样的方式，他此生都将无法原谅自己。
身后警察追来。杨望脚下生风。连他自己都惊讶，他能快过黑人。
往前十步，是他的座驾。
在一众民用军用飞机中，那架螺旋桨飞机，那么的小，却又那么的耀眼华丽。
最后一道夕阳的金光，打在铝镁合金外壳的舱体上，弧度优美如曲水流觞。机头三叶螺旋桨的叶尖，发射出炫目的光芒。
西锐SR22T。空中宝马。每个飞行员的梦想。
好像召唤。
杨望迎着最后一束日光，大踏步走向他的飞机。衣襟飞扬，猎猎而舞。
“不！不要去！……”带口音的英语。
杨望扭头。江一雷。
“不要去。”江一雷面如金纸，身体微微摇晃，“杨望，不要去……会回不来的。”
杨望竟然有时间露出嘲笑的表情：“你不恨我了？”
江一雷垂下头去：“……我对不起她。”
杨望微微一笑：“我不会。”
警察飞快包围过来。杨望跳上飞机，迅速关上舱门。扣上安全带。
控制面板。Check.
节流阀。Check.
燃料空气比例。Check.
降落装置。Check.
All clear.
警察围堵，枪声四起。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按键发动引擎，打开螺旋桨。
三叶螺旋桨开始工作，搅动周遭空气。巨大的马达声吞没了一切杂音。强烈的气流从机窗中扑腾进来，扑打着面颊。
杨望用马达启动的时间，给同事发去最后一条短信。
“销毁第一份遗嘱，启用第二份。”
他坐在机舱里，跟路易竖起大拇指。路易会意，上前揪住江一雷往后退。杨望冲路易挥手，风声吞没了他的话音：“谢谢你。”
按下燃料混和按键，推动节流阀。
引擎每分转速加快。西锐启动，向跑道方向移动。
子弹打在机身上，金属表面凹陷。但他义无返顾，强行行至跑道起点。
向塔台汇报：“塔台，YW775西锐SR22T，1号跑道起飞准备。”
塔台的人似乎很震惊，片刻才发来回应。一连串的警告。
“警告！本机场已处于军事控制状态，请勿强行起飞！警告！跑道视程低于80米，请勿强行起飞！警告！……”
机场召集警力。有武装的士兵向跑道举枪。但是他们动作太慢。
杨望关掉广播。
将节流阀推至极限。引擎转速加快，螺旋桨飞转。西锐沿跑道奔跑，一路提速，机身微微离地。杨望检查螺旋桨升力与水平速度。是时候了。
后拉操纵杆。西锐冲出跑道。
腾空。
起飞！
万里归来仍年少。
一身孤勇踏云霄。
希希我来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