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艾弗里懒懒地趴在桌子上。自从三天前殷皊课后的对话之后,他和诺尔的关系就变得很奇怪。诺尔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每次艾弗里一流露出挑起话题的意向,诺尔就把话岔过去或者躲过去。结果就是艾弗里尝试了好几次但都没能成功地把问题问出来。
艾弗里也明白,诺尔就是不想让自己管他的事。既然这样,艾弗里就不应该刻意去管。
可是艾弗里心里这道坎就是迟迟过不去。他只要看见诺尔就想到苏伏石。贤者若无其事地跟他说其他话的时候,或者在贤者不那么板着一张脸、让艾弗里感到亲近的时候,艾弗里的思维老是要围着那件事打转。他知道了诺尔和自己之间有一道填不平的沟壑,然后就再也没办法亲近起来了。
所以只要他们一碰头就会冷场。冷场冷着冷着就变成了冷战。谁也不愿意再在宿舍里呆着了。艾弗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破天荒的上课的热情,上完课之后还要拉着亚历克斯泡图书馆。而贤者更是一天到晚找不着人,晚上就回到艾弗里的寝室一声不吭地钻进自生空间里去那儿的沙发上睡觉。
现在的艾弗里位于英悟大学院的四座图书馆之一:「落樱」。这四座图书馆的名字分别是「落樱」、「骤雨」、「寒露」和「融雪」,对应四季。诺尔两天前跟艾弗里试图和好,说这可真够俗气的,可是艾弗里没来得及搭理他,他就自己转过身走了。
艾弗里看着自己的通识课作业,并不着急。这篇小论文的上交时间是下周五,而自己已经在短短两天之内写完了一半。他不是很想看书,也不怎么想继续写作业,只是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右手边的马克杯里是飘出香气的热巧克力。
亚历克斯去上神学理论课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艾弗里想睡个午觉,于是趴在桌面上想把胳膊交叠垫在脑袋底下。一不小心他的胳膊肘拐到了桌上的笔盒,笔盒的底面很光滑,就直接从桌上滑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巨响。艾弗里四周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图书管理员,松了一口气念叨着真烦人,然后挣扎着弯下腰去捡笔盒。
黑色的金属笔盒旁边有一张从笔盒夹层中散落出来的便签。
艾弗里把便签翻过来。白色便签上的字体圆滑端正。
“今天,在春天的春天里,我遇见了天使。”
艾弗里拿着便签,托着腮,站起身把笔盒放回桌上。他坐回扶手椅上,左手拿着便签,右手拿着热巧,一边喝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眼睛盯着夏天午后桌面上流动的金色光斑。
这张便签是谁写的?原主?艾弗里不能确定。他在课本上看到过原主的笔迹。那家伙写字总是乱得可以,就好像是闭着眼睛写出来的一样,有时候他必须得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审视才能勉强辨认出内容。可是这张便签上的字体端正得、没有棱角得过了头。
内容他也不能明白。如果直白点理解,时间是春天。也就是说,有个人在春天里遇见了天使。如果仅仅是这样,这张便签没准只是某篇俗气诗文的一部分,被毫无鉴赏能力的读者虔诚地摘录下来。
可是为什么是「春天的春天」呢。春天象征着希望,或许可以理解成“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艾弗里撇撇嘴,丢下便签。
他把下巴搭在右手臂上,闭上眼睛。
几秒钟之后,他的琥珀色眼睛猛然睁开。
四座图书馆对应四季。「落樱」对应春天。如果第一个「春天」指的是时间,那么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春天,在「落樱」,有人见过天使。
这座图书馆里有天使!
可是「天使」也可以是象征意义的,比如因为某人很美,他/她像个天使。
但是如果字面意义地理解,就是说这座图书馆里出现过九大种族之一的伊灯穹顶的天使!
艾弗里站起来的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洒自己一身热巧克力。
他想看天使,特别特别特别想看天使。哪怕这张字条可能真就是在耍他,他也不能放弃。
他收拾好书包,一层一层地寻找天使。
「落樱」不高,一共有五层。第一层是摆满了电脑和大长桌的大厅,挤满了三两抱团学习的学生。第二层到第五层是藏书区,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书架,环绕着书架的是小小的自习隔间。艾弗里从一层大厅找起,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又若无其事地晃过沙发区。
余光瞥见旁边的男生趴在桌上睡觉,口水在书页上流成水洼,力透纸背。
不对,天使不可能出现在这么粗鄙的地方。
二层。他把每一条书架间的走廊都找过了。
三层也没有。
四层也没有。
也是,那张便签只说了在「落樱」遇见过天使,可是没有保证说天使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出现在图书馆里呀!
艾弗里登上通向五层的旋转楼梯。如果五层也没有就结束了,可是如果有的话只能在五层。心情变得又焦躁又黯淡。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墙角顿了顿,然后走出来开始穿过第一排书架。
他的脚步突然一滞。
羽毛。
他拾起羽毛,指尖都颤抖起来。
他看看四周没人,为了确定这不是什么鸡毛鹅毛鸽子毛,把羽毛凑到鼻子下方悄悄闻了一下。一种似曾相识的花香从羽毛上浅浅地散发出来。其实本来也没有必要确认的:哪有动物能生得出这么光洁狭长又柔软的羽毛。艾弗里用指尖轻轻在羽毛上摩擦,一边抚摸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行,这个笑容太痴汉了。他一边笑一边很有自知之明地想。
有了天使的羽毛,天使还会远吗?他把羽毛夹在一本笔记里面,然后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夹层。
他站起身来,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他赶紧扶着一旁的书架,几乎要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那上面。低血糖?怎么会?他已经不是程邵了呀。
头疼,疼得钻心。不对,这已经超出低血糖的范畴了。艾弗里视线模糊地略微偏过头看着自己的书包。不会是那根羽毛上有病毒吧?难道那不是什么天使的羽毛,是什么得了禽流感的家禽的羽毛?他的运气真的有差到这种程度吗?都这种时候了,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瞪大眼睛。他是普莱斯考特家的孩子,他最近学习了魔法。这座图书馆里会不会有什么鉴别出堕天使魔法的设备,鉴别出来之后特意压制?这么说,他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他竭尽全力驳斥自己现在就蹲下或者躺在地上的欲望,摇摇晃晃地扶着书架踏出一步。可是紧接着他就知道了自己头痛的理由。
虽然他从程邵变成了艾弗里,而原来的艾弗里现在已经变成了程邵,他的这句身体仍然是艾弗里·普莱斯考特,而且经历过原主经历过的所有事。狗血电视剧里器官移植的受益者会爱上捐赠者喜欢过的人就是这个道理。这也是为什么艾弗里那天在桥上看见克莱仑斯·格林之后心跳得那么厉害。
而这双眼睛曾经见过天使。这双手曾经触摸过天使。这颗心脏曾经为了天使那么剧烈地鼓动着。这副身体——全身心——都曾经一心一意地向往过、憧憬过、爱过天使。就算灵魂已经远去,记忆又怎么可能消逝?怎么消失得了?
艾弗里头痛欲裂,可是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他每踏出一步,就有越来越鲜明的记忆排山倒海压境而来。他被雪崩一般的记忆埋在底下,每一秒钟都被迫以他有限的心智接受超出他承受能力的感情。
这种感情并不像艾弗里想象的那么热烈,而是像缠绵悱恻的水一样柔情又眷恋。他在顷刻之间明白了所有,然后本能地在还没来得及思考时感到了他从未感受过的寒冷刺骨的苦味。
然后,他摸索着站在这副身体曾经见过天使的落地窗前。这面窗户采光很好。夕阳壮大的金红色为了拥抱他铺天盖地地倾洒过来。
阳光中是一对被染成金色的苍白羽翼。身穿浅褐色夹克和松垮长裤的天使看清了站在窗前眺望自己的人,吃了一惊,浅色的睫毛忽地扑闪一下。他的双翼在身后伸展开来,遮住了太阳娇小的身影,将无边无际蔓延着的光芒整个汇聚在自己身上。他金色的、卷曲的金发看着是那么柔软,让惊愕中的艾弗里不由得向后自保一样地退后一步。
不行。原来的那家伙就是这样才……
可是身体先理智一步行动起来。他知道就算是天使也不能破窗而入。附近的哪里一定有门。他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墙上的一块凸起。墙漆成了蜂蜜一样的鲜艳黄色,而一块门型的凸起上有着小小的锁。他自然不会开锁,于是后退一步等着锁自己打开。咔哒一声,红色的「closed」小格被扭转成了绿色的「open」。艾弗里就站在那里,门开之后几乎和天使撞了个满怀。
“……”
“……”
天使似乎是感到害羞,没有直视着他。两人就这样静默着。天使有些脸红,转过身低着头就要绕开艾弗里走开,可是艾弗里怎么能就让他这么走了?
“我说,教授,我好像全想起来了。”说话的语气莫名其妙就变得吊儿郎当的,有点像街头的小混混打架之前的挑衅语气,带着一种不声不响的□□味,冲得让人皱眉。
天使的脚步猛然一顿。他的脸被金发挡住,看不清楚表情。
“怪不得你这么不待见我。高贵的天使怎么可能把乌漆麻黑的堕天使看做同胞呢。”
“我没有……”
“总之,我想说的是,今后我和你没关系了,如果你再因为我的出身纠缠我,我就揍你。”
天使的表情别提多有趣了。他吓得不轻。他还行没听那种话从面前的这个孩子嘴里说出来过。可是他没有因为艾弗里的不善语气生一点气。他觉得非常挫败和悲伤。
就在这时,应景的倾盆大雨又一次洒下来了。天上划过照亮二人面庞的闪电,让艾弗里的神色显得意料之中地狰狞,而克莱仑斯比往常更加苍白。克莱仑斯的身形微微摇晃着,他非常想赶快逃跑,但是一方面他不敢面对眼前的这个孩子,另一方面他想知道他们的「传统」在今天还会不会继续。所以,他介于跑和不跑之间,不知所措。
紧接着艾弗里·普莱斯考特看出了他的初衷,又终结了他的期待。
“你在等什么,教授?等我跟你去吊桥吗?还是等我跟你去办公室训话?你干嘛关心我,一个堕天使的「魔鬼的孩子」?你是怎么说的来着,「琥珀色眼睛的恶魔」?”艾弗里戏谑地看着克莱仑斯泫然欲泣的错愕表情,忍不住就要再加把劲儿,“怎么了,现在你不忍心了?也是啊,你怎么可能不关心我,毕竟你和你的上司每天都想着怎么除掉我,是不是?你怎么还不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克莱仑斯偏过头。艾弗里好像看见闪亮的东西从他的下巴上滴落,可是紧接着就被那头浅色及肩的头发挡住。艾弗里登时往后缩了一下,嚣张的气焰灭了。
——喂,我可真没想弄哭你啊!
那对天使的羽翼发出耀眼的光芒,下一秒钟就看不见了。与人类无异的克莱仑斯·格林步伐不稳地快步走了。艾弗里在他身后下意识地伸出手,可是最终没有挽留。
他在原地靠着墙坐下来,双手有气无力地捂住脸。
他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