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杯一跃而出,重重地砸到了陆峥的额头上,他来不及躲,也不敢躲,“哗啦”碎开。
鲜血顺着面庞落在杯中酒,如一朵缓缓绽开的梅花,泛着腥甜的气味。
陆峥“砰地”一声跪在了席前,语气带了几分苦涩:“陛下赎罪!是臣僭越了,公主乃天潢贵胄,臣本不该肖想……请陛下责罚。”
说话间,陆峥感觉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注视着,阴冷得像是吐着信的毒蛇,盘踞在猎物身旁,那好像是督公的方向,惊得他心底发凉。
天子三十年未上朝,掌管票拟、批红之权的便是司礼太监汪铎与秉笔大太监陈锦。
陈锦不过汪铎扶持的一个傀儡,无足轻重,真正可怕的是汪铎。
此为他家事,与汪铎有何干系?陆峥压下了这股恐惧。他很了解泰元帝,泰元帝不是什么守礼法之人。
不然也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三十年来未曾上朝,自称蓬莱居士,大肆修建行宫道观。
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爱慕,担下一切责任,依他对泰元帝的了解,反能获得欣赏。
并且,一位公主与一介孤女孰轻孰重,他清楚,泰元帝心中也清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沈昭。
她也不想想,泰元帝怎么可能因为她的一番话,废黜了端朝最年轻的状元?
只是可惜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名声,全都付之东流,走清流这条道路,半点不能行差踏错。
陆峥突然遗憾,为什么没有杀了沈昭。
杀了沈昭……
杀了她……
自己还是清誉无损的陆峥,有望接过首辅的位置,成为东林党魁,一朝成为天子婿。
“这时候知道怕了?孤瞧你胆子倒挺大的啊。”泰元帝的面色和缓了些许,言谈间也不似那般严厉了。
盛怒之下砸破了陆峥的额头,原本翩翩公子的陆峥状如厉鬼,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况且,年少慕艾,也不是多大个错事儿,他心里也曾想过,若是六元及第的青年郎君,同自己是翁婿那该有多好?
必将是流传千古的一段佳话。
可惜陆峥已有家室,但沈氏无论是身份还是学识,都不如安乐,而今两人分道扬镳,倒是件好事儿,只不过眼下还不急。
谢蘅望见了泰元帝略微松动的神情,垂下头,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这泰元帝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陆峥为安乐入幕之宾,此事若是轻轻放过,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有这样的安乐公主,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萧家公主都如此荒唐吗?
本来世家就对萧家塞外血脉多有微词,不愿意将女儿嫁与皇家,更别提尚主了,以后萧家公主的处境只会更加尴尬。
谢蘅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泰元帝,他要是能成事,前世也不会被自己的儿子饿死在蓬莱宫,可笑堂堂天子,连一口水也求不得。
所以她的目光从来不在泰元帝上,而是传闻中生性高洁、不慕权势的九皇子——萧彻身上。
泰元帝不行,那就换一个皇帝好了,如果她让萧彻爱上自己……
——陆峥又何足道?
谢蘅一笑,幕离下的容颜似朝霞灿灿兮,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萧彻也回望了过来。
若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他生得最好的是一双狭长的眉眼,或许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眼尾的一粒殷红的泪痣,风流多情。
谁能想到九皇子,会成为史书上记载的暴戾的吴王呢?杀恩师,囚父皇,最终死在了太子剑下,明明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
白雾隐约间,跪在玉阶上的沈昭被风吹起了一角的轻纱,露出比雾还要白上几分的肌肤。
她在看我……
不知为何,萧彻笃定地想到。
“陛下,陆郎君的胆子不是您给的吗?”汪铎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本略有平缓的气氛又紧绷了起来。
“如果人人似陆峥这般,皇家又谈何威严?安乐公主是何等人物,流着陛下的血脉,又岂是一个陆峥能肖想的?”
众臣哗然,督公一向阴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不留情面地谏言,当年陈留王让他侍酒,他只一笑,第二天东厂的人就在陈留王府发现了龙袍。
陈留王府,不留一人。
从此官场上就传开了一句话——“宁见阎王,不惹汪铎”,他手里的东厂是隐在黑暗里吃人的猛兽。
便是首辅也庆幸,汪铎是个太监,哪怕他再权势滔天,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后代,继承这股势力。
所以皇上信任他,愿意把东厂交给他,可一旦新皇登基,第一个不能容的就是汪铎。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不过泰元帝龙体康健,说这些还早,至少十年间汪铎还是不可一世的东厂督公,连他也需暂避锋芒。
听到汪铎的话,泰元帝叹了口气,这陆玉郎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汪铎,汪铎这性子啊,古怪得紧。
“暂让陆峥除去尚书之责,此事乃孤家事。”泰元帝道,“传令,交由万贵妃处置。”
“陛下,那沈氏?”汪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如此深明大义的女子,陛下合该嘉赏,先帝在时有一妇人曾因德行出众被封县主。”
泰元帝气噎,汪铎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高了,这沈氏哪里有德行出众的样子?不过深明大义倒是值得考虑。
沈氏这性子是个闹腾的,保不住她说出更难听的话,她本来就是三品诰命,一个县主而已,给了她又何妨?
“擢礼部拟旨吧。”
泰元帝挥挥手,汪铎看出他乏了,赶忙上前:“奴才扶您回殿里休息。”
汪铎的腰弯得极低,在泰元帝面前,全无半点权臣的自矜,这也正是泰元帝最满意他的一点。
平时汪铎对人使使性子,他也爱护着,找一条听话又会办事的犬也不容易。
“恭送陛下。”
群臣从席间走出,跪在了地上,待泰元帝走后,众人才起身,三三两两对视一眼,而谢蘅早已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出了宫门。
锦衣卫千户正等在马车旁,看到谢蘅过来,皆不敢直视,迅速地低了下了头:“夫人,我等奉督公之命护送您回府。”
“多谢。”
谢蘅微微屈膝,千户忙说不敢当,督公吩咐要好生照看的人,他又怎敢怠慢,却不知这位陆夫人是何来历。
平鹤为谢蘅小心地挑开了车帘,两人上了马车,她忧心忡忡地说道:“夫人,我刚才看到大人的神色很难看,可是行宫内出了什么事?”
“哦,这个啊。”谢蘅手支在了头上,轻笑道,“他被陛下革职了,能高兴吗?”
她真想看看陆峥的表情有多么精彩,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不是喜欢安乐吗?她就让他们在一起。
一个不得重用的臣子,一个失去权势的公主,究竟会心生怨怼还是相敬如宾呢?
平鹤有些恍惚,她可是知道小姐为了供大人读书用了多少银钱,当年带来的嫁妆典卖了大部分,只剩了寥寥几件。
“小姐,您的蟠螭纹玉佩呢?”她忽然瞥见沈昭的腰间空空如也,这可是小姐最珍重的一件嫁妆了。
“算了。”
可平鹤没有错过谢蘅眼里的一抹笑意。
…………
“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萧彻手上拿着玉佩,缠绕其上的红绳,挑了挑眉:“想要我去找她。”
“我觉得不——”侍卫刚想反驳,可瞧见萧彻威胁的眼神,立马转了口风,“我也觉得是。”
殿下您开心就好。
难得殿下对谁上了心,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可是镇北侯府的二小姐?”
“不,比她美。”
萧彻低低笑道。
侍卫不由得一怔,自从殿下成年以后,面上荒唐,可私下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冷漠,他便很少见到殿下笑了。
外人看来,九皇子明经擢秀、深得盛宠,可只有他知道殿下过得有多么辛苦。
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不远处,礼部尚书正与汪铎低声交谈:“督公,您可饶了我吧。她出身低微,封一个县主已经逾制了,您还要封庆阳县主。”
庆阳是什么地方?盛产金石,多少郡主乡君求也求不到的封地。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碰到了汪铎的神经,他全然不似在泰元帝面前毕恭毕敬,神色冷淡,语气间充满了威胁:“所以?”
礼部侍郎心道这要是同意了,自己的名声是保不住了,索性横下心来,改口道:“沈氏出身寒微,更要破格封赏以示贵重才是。”
“我以为一个庆阳县实是太小,不若以丹东郡作为封地,督公看如此可好?”礼部侍郎脸上一片讨好的微笑。
“尚可。”汪铎微微颔首。
尚……可?礼部侍郎的神色有些僵硬,破例以一郡作为县主封地,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汪铎仅仅说了句尚可。
难不成要公主的封号才配得上沈氏,礼部侍郎的目光就很微妙了,汪铎是陛下的心腹,向来不喜形于色,这沈氏莫非真是公主?
其实在汪铎看来很简单,什么萧家公主,都不及他女儿半分,更别说区区一个县主了。
他的女儿,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