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首什么诗?”
王代积抓着对方的手稍显踌躇。“怎么听得有点不对味呢?”
“是前朝反诗。”张行干笑了一声在风声中对答如流。“南唐衰微的时候一个叫周树人的人在江东一带题的据说作了这诗之后便投身了真火教上了茅山造了反据方家考证他应该是江东二流名门鲁氏的子弟故意化名周树人的而且人家的意思是万马齐喑之时无声待听雷咱们却是先听雷后有所思引此诗倒是闹笑话了。”
“无妨无妨。”王代积恢复过来继续倚着栏杆握着手来笑。“心事浩茫连广宇说的太好了至于反诗便是反诗也是前朝的反诗还是前朝南唐的反诗难道还不许咱们隔着几百年胡乱引用一下吗?”
说话间一道闪电再度划破夜空其形若龙挂于天幕一时照亮了二人面庞两人也齐齐停止了那股酸气一起抬头望天等待雷声。
果然不过片刻雷声复又隆隆作响震动寰宇宛若九天做怒又似至尊发威闻之便让人生出凛凛之态。。
饶是二人做惯了姿态也不禁在雷声下相互握紧了双手。
雷声过后二人皆若有所思但王代积明显率先回过神来看到对方沉思却是没有忍住试探来问:
“心事浩茫连广宇张三郎之前有什么心事难解吗?”
张行回过神来立即晓得对方是想趁自己不备来套话却是从容反问:“不知道王九哥之前又在想什么?”
王代积沉默片刻他一开始来问自然是存了套话的心思此时被反问回来自然也是想说些敷衍之语的, 但一路行来他也看的清楚, 这张三郎明显也不是个善茬, 而且行为举止跟自己颇有类似所谓大家都是人精若是不认真说些话出来恐怕难以取信, 也白白纠缠了这一路。
一念至此这王员外郎便握着对方手, 乃是微微一笑, 居然说了实话:“不瞒张三郎, 我是见到你家巡检这随便一个亲戚都能享用如此庄园起了一点不平之气, 而之前正在屋内却又莫名想起自己生平他们都说我年轻有为前途大好唯独我自己知道此中辛苦便躺在那里乱想, 想着干脆不必再如此劳累紧绷, 就此做个酒色财气的庸人, 享受个醇酒妇人, 也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呢?”张行很快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在说真话便一时诧异, 继续追问。
“然后?然后便看到电光一闪闻得得雷声一滚立即晓得, 这是上天在警醒我自己不该有这个懈怠心思的。”话至此处, 王代积一声叹气。“张三郎我少与人真心亲近, 但见到你才有了一点交心的意思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咱们着实相像你固然是出身北荒, 只能去参军拼命我其实也出身寒微举步维艰。”
我知道!
张行心中无语你那胡子摆在那里估计也就你一个人还以为这是秘密。
当然这不耽误张白绶一声叹气:
“我懂我懂咱们这般寒微出身, 从最底下开始见惯了不平事几乎将往上爬当成了吃饭睡觉一般的事情而那些人生于富贵荣华, 何曾见风波险恶、人心诡谲?却只又拿着自己的身段瞧不起我们。但越是如此越只能继续往上爬到时候坐上他们远不可及的官位来做出他们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功业来才能免了这口不平之气。王九哥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番言语本就是张行对对方的真实看法此时拿出来敷衍心思最是合用。
果然王代积这次又沉默了很久因为他居然觉得对方说的好准确、好对路此人真真是自己生平遇到的第一个贴心之人但越是如此越不敢轻易开口就怕一张嘴没忍住先失了态再落下泪来然后真与对方交了心。
当然了人王代积毕竟是兵部及时雨、东都王九郎他花了十几个呼吸平缓了心情然后便勉力来点头了:“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张三郎说了半日我你今日又如何呢?”
“我今日与王九哥类似。”张行苦笑一声便居然说了真话实打实的真话只是没有提及什么穿越、神仙、阶级史观和造反这些说了更像是添乱的话罢了。“只觉得自己人生随波逐流难得把握主动有心跳出窠臼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结果又闻得雷鸣心中震动却又重新警醒起来。”
“原来如此敢问具体是怎么个警醒的意思?”王代积认真来问。
“当然是回归正途做好眼下了不过我到底年纪小一些个人爱好还是多了点所以始终不能如王九哥那般彻底决然。”张行依旧正色做答依旧只说真话也依旧藏了许多不好说的真话。“我的意思我委实没有独独想着一个做大官、得高爵的结果然后别的就弃之不顾了。比如什么进南衙当然做梦梦过但如果修行一途能有进展能在三十岁前到了凝丹修为便想着去看一看此方天地殊色也未尝不可;或者有朝一日在家里舞文弄墨搞出一本女主郦月传那样的小说名流千古也算是可以接受的”
“这也是合情合理。”王代积愈发觉得对方跟自己极像简直就是更年轻更走运一点的自己。“年轻嘛贪心也属寻常。”
张行也随之苦笑:“总而言之就是人到老的时候因天命而衰的时候希望自己尽量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尽量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但是王九哥真的好难啊。”
前面半句王代积便听得张起了嘴而后面那句好难却干脆差点没撑住一时满心满脑都只觉得这张三郎今晚言语真真是直击自己内心。
所幸天黑风大又是雷云密布不曾在表情动作上失了态。
非只如此这王九郎既然觉得对方言语直击自己内心却又生出无端心思来只觉得对方要么是早早看透自己在人心操弄上更高一筹所以今晚借自己触景生情之际轻松拿捏住了自己又或者对方干脆是一番的肺腑之言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却都显得自家落了下风或下乘。
想到这里这位兵部员外郎反而弄得事情无趣起来当即便晃了晃对方的手喟然以对:
“也罢也罢今日交心必不能忘张三郎继续来看龙挂我且回去躺下。”
说着便松开了手往回走去。
“怎么?”张行一时诧异是真的诧异便在身后来问。“王九哥如何忽然这般没了兴致?”
“风大一时眯了眼睛。”王代积苦笑一声一边顺着屋廊折返一边遥遥拱手示意。
“也是今夜春风委实有些喧嚣。”张行同样感慨却居然没有挽留。
而对方一走张行继续趴在廊檐下一边继续胡思乱想一边也委实吹了一阵喧嚣春风看了几次龙挂。
然后终究心思飘忽再难持久盈兴便也转回屋内。
一夜无言第二日打开房门却见到一夜春雨早已经湿润天地想到昨日于无声处听惊雷显得有些不合景色便又向张氏庄园的仆人索要了笔墨然后在人间客房榻后墙上留下了半截子诗。
所谓: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写完之后当着人家仆人和几名已经起床来看的巡骑面复留下了署名乃是又换了个马甲唤做淮阳野叟杜子美。
写完之后便与几人一起出了门先去洗漱用饭见到了王代积也只是拱手并不说昨晚之事对方也只是拱手唯独不知为何明明昨晚是王代积先回房内却居然双目通红似乎熬了夜一般反倒是晚回去的张行被风雷鼓动清理了心思以至于随后酣甜一觉精神百倍。
这一日还是没有出发大家也乐得在张园内休息玩耍又过了一日还是不动一直连续休息了三日也不知道白有思是以什么为根据方才下令全组东行城父去做正经事情。
淮阳郡郡城宛丘距离城父一百三四十里地快马两日便到但连续两日春雨雨后湿滑沿途沃野平原更是全在耕作以至于道路满是泥泞所以一行人也根本没有加速的意思拖拖拉拉了五六日一直到正月下旬方才抵达城父。
随即却不往龙冈而去反而是就在涡水西边的城父城内停住然后派一名兵部小吏去河对岸将陈凌请来。
这倒不是怕陈凌狗急跳墙、直接造反在军营里弄死一众人因为杨慎的事情摆在那里作为亲身经历者这位鹰扬中郎将恐怕比谁都清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造反就是死路一条那么无论怎么算都依然还是体面人的陈凌是不可能平白葬送自家与自己一切的。
甚至陈凌必然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调任、搬家本就是中枢对豪强、军头最典型和有效的处置方式。
而巡组之所以如此答案也很简单他们是要防备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陈凌不舍得江淮基业直接辞官去职。真要是如此那靖安台的人也不准备客气直接便要在河这边将陈凌先给控制住以防他逃窜回淮上然后借用自己家声影响到随后到来的长鲸帮整饬活动。
一旦采取强制措施那么在军营里就算是不造反也不免会产生乱子。
实际上无论这厮是要辞官还是要接受黑绶胡彦都已经准备好带着一队人押着此人回东都在兵部做手续确保他不会对江淮的任务造成干扰。
毕竟是个严肃的活城父县县衙大堂内一时气氛有些沉闷。
而当此之时张行目光扫过众人落在王代积身上却又忽然想起之前李定的言语不禁起了个有趣的心思。
“诸位索性无聊要不要赌一把?”张行忽然开口。
此言一出原本沉闷的县衙大堂内瞬间有了几分精神颇有几人在扫过白有思的表情后即刻凑趣询问赌什么。
“能赌什么?”张行哂笑一声。“赌陈凌会辞官还是会受官?”
众人怔了一怔然后立即热闹起来便有人开始来赌而众人看法果然不一。
张行绕了一圈最后也果然来催促王代积:“王九哥你不赌吗?”
王代积本想拒绝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对面军营里呆一阵子而对方却要继续南下做事也懒得遮掩便当即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来放到案上:“我赌他会受官。”
“为何?”张行认真来问。
“因为他若是要辞官必然不会在这里辞而是直接听到你们的消息后从涡水东岸出发自己往京城里去辞好避开你们控制。”王代积有一说一。“而你们根本没有做此类准备俨然是认定了他会来受官。”
此言一出众人多有颔首失笑便是白有思也都笑了。
张行先点了点头却又跟着摇头失笑:“道理大略是这个道理但恕我直言王九哥其实有些歪打正着。”
“张三郎是什么意思?”王代积微微一怔。
“我猜王九哥没有亲眼见过凝丹高手战阵上的表现。”张行认真解释。“我们不做准备不是因为我们笃定如何而是陈凌即便那么干也飞不出我们巡检的掌心”
王代积偷偷瞥了一眼白有思复又捻须来笑:“如此说来我怎么觉得你们在这城父县等着反而是巴不得他从河对岸自己跑了呢?”
“是有这点微末心思。”张行坦诚颔首。“但其实也就是试一试本身我们也笃定陈凌会来因为那个人也是个聪明人和有气度的人他也晓得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撕破脸辞官也罢、受任也罢反正都是个输那不如坦坦荡荡去东都处置好事情那么与其在逃往东都的路上被我们巡检从马上拎起来失了体面不如自己直接昂然过来。”
王代积若有所思。
不过片刻众人忽然闻得外面街上马蹄阵阵然后便有人高声报名说是鹰扬中郎将陈凌至此拜会兵部要员也是立即收声。
果然下一刻陈凌的那张红脸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白巡检、张白绶、胡黑绶还有几位白绶别来无恙。”陈凌哈哈大笑面色混若无事。“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能再见真真是缘分。”
张行微微失笑当仁不让抢先上前拱手回礼:“陈将军水杉林的妓女没被你手下打杀了吧?我当日有言自己会回来看的。”
陈凌怔在当场但旋即失笑:“是张白绶自然是回来了不过我也还没下作到要拿那些人出气的份上反倒是张三郎你当日单骑上山驱虎过河打杀了那么多条人命端是枭雄本色怎么又妇人之仁起来了?”
“阁下说完了吗?”张行认真听完只是冷笑。
“说完了。”陈凌认真以对。
“那就好!”张行敛容冷冷以对。“我有两个问题要问阁下。”
“请讲。”陈凌气度不失。
“其一你是要辞官归淮上还是要受官去西北?”张行言语清晰。
“张白绶我自是忠心体国要奉皇命往西北转任的。”陈凌努力来笑。
众人也多松了口气。
“那好其二”张行负手踱步上前缓缓以对。“你陈氏本是江淮豪强之望盘根错节知晓内情也极多能不能走前教一教我们白巡检如何将左氏三兄弟一网打尽?”
陈凌怔了一怔堂内白有思以下其他人也多怔住便是王代积也一时捻须不动若有所思。
“你问我?”片刻后陈凌无语反问。
“是。”张行语调从容。
而陈凌忽然醒悟却又忍不住拊掌大笑:“那可真是问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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