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阿阮带回纪山,趁她旅途归来太过疲惫而呼呼大睡的时候,去桃园隐逸幻境的偃甲房中将阿偃唤醒,命令他即刻启程去静水湖,盖一座他喜欢的屋子,住在里面好好研究偃术,若无重要之事不准外出。
我想好了,虽然还有几年,但一切都要提前准备,仔仔细细安排妥当。
我和阿阮就在纪山住下来——把阿偃支出去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因为相较人间美景,阿阮更喜欢桃源幻境,有时候我们一连十数日呆在画中不出来,渐渐的我也更喜欢住在画中了,桃源久住不能归……哈,果真如此!素常临湖喝喝酒,闲来无事教导阿阮,日子过得也很惬意。
数月之后,紫胤亲自来纪山回访我,当时我正在喝酒,感知他的剑气,连忙离开幻境去见他,他见了我,脸上神情十分震惊,问我如何这般形容,是否出了什么事?
我摸了摸尚未长好的头发,告诉他没什么,头发是我做偃甲的时候当作特殊材料用掉了。
紫胤皱着眉打量我好半天,说就算如此,那我为何如此憔悴消瘦?
啊?憔悴消瘦?他说谁?我吗?哪有啊!
他问我那次去找他何事,还劝我滥饮伤身,须加节制。
那次去找紫胤,我原本想在找到阿阮之前先和他见一面,最后联络一下感情,免得以后有阿阮在说话不方便,如今倒是无甚必要了,因而说无甚大事,只是许久未见好友,一时想念罢了。
紫胤点了点头,与清和不同,他心性平淡,也并未主动说起要去桃源幻境。
我心道如此也好,今天晚上下雪了,天挺冷的,阿阮正在画中睡大觉——她此刻还处于灵力初聚期,与百年之后不同,现在睡觉的时间很长,如果紫胤只停留一晚,大约就见不到阿阮了,我也就不必引荐,倒省去了诸多解释的麻烦。
“紫胤,难得相聚,今夜初雪,你我共饮一杯如何?”
紫胤摇头,虽然还是冰块脸,眼神却表示他很不赞同——依照紫胤的性格,他劝谏的事自己是决计不会做的,我方才也只是客气一下,并未真以为他会我与一起喝酒,然而他迟疑片刻,却在我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唤出一个我不认识的剑灵,去厨下弄了几个下酒菜。
哎,这倒是奇怪了?我问他红玉去哪儿了,紫胤说有事,暂时将之放在别处了。
我不禁莞尔,此君是真剑痴还是假情痴啊?我问的红玉明明指的是人,他回的偏偏却是那柄名唤“红玉”的剑,前几次我已隐约感觉红玉有点倾心于他,如今看来,唉……
那晚我们喝了整整一夜,畅谈得很是痛快,我的酒量近些年已练得不错,但那日他来之前我已经自斟自饮喝了一下午了,酒上加酒,喝到了后半夜便晕乎乎的,隐约记得紫胤好像也喝得挺多,甚至模模糊糊说了几桩少年往事,发了一番感慨,到了最后,我觉得他有些欲言又止,然而那时已快天亮了,喝了一夜酒我们都困了,舌头和大脑根本没挂在一起,后来索性就睡着了。
紫胤次日告辞,我并未多加挽留。他离开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混过去,叶海一直没出现,我等到头发长得差不多了,便去静水湖检查了一下阿偃的工作进度。
令人万万料想不到,阿偃在静水湖上建造的那处房子还蛮像那么回事的!格局极大气势磅礴,不仅纹饰精美,且其中幻术幻阵用了无数,防御体系堪称完美,稍加碰触便能释出幻兽,跟纪山深处我盖的那两三间小竹屋相比,气势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真像一位通天彻地的大偃师居住的屋子啊!
让我甚觉可笑的是阿偃甚至特意在最高处建了一处望月亭,稍觉可怕的是,这屋子粗粗看去,怎么瞧怎么都有几分流月城中……破军祭司殿的痕迹啊!
唉……算了,想来他已将谢衣的记忆融会贯通了吧?
接下来我便很无耻地弄昏了阿偃,将他带回纪山偷藏进密室,再若无其事地带阿阮去静水湖玩儿。
这次离开的时候,我生怕阿偃以后自己搬家会留下一星半点不对劲的痕迹,我足足用了几十天,将全部的书简、偃术图谱、摘录笔记等等统统收拾一遍,将制造阿偃的那部分心得、以及其它不妥当的记录全部焚毁,留给沈夜的宝贝则仔细加上偃甲锁和封印禁锢,最后使用岩心玉决妥善保存,柜子里重要的笔记一并搬走,带去静水湖留给阿偃看。
搬家最是累人,折腾了这么一大通,我倒觉得自己又瘦了不少。
其实比起气势庞大的静水湖,我更喜欢纪山,那里房屋格局甚小,住着清净,拆了屋子重建也容易,阿阮来到之后,我为了维护剧情还时不时东拆西拆闹腾一下,看一眼静水湖……唉,这么大的屋子,拆来拆去也是很累人的啊!
阿阮因为能去新地方玩儿很高兴,白天玩得久了,晚上睡觉的时间就很长,我趁机找了一卷上好的丝帛,特意用了万年不褪色的玄石黛研入墨汁,将我该当写给主角团的帛书提前写好。
写帛书之前我酝酿了很久,生怕情感不对或字迹模糊,将来被看出什么问题。
【远古时代,天柱崩塌,洪水肆虐。神农以神树矩木为基,建造浮于空中的流月城,带领众仙于此提炼五色石,以助女娲补天。而远古部族烈山部,生于清气浓郁之地,善驭灵气、寿数长久,信奉人皇神农。烈山部主动请命,愿往流月城相助。
神农应允。为适应烈山部生存,神农改造矩木,并在矩木核心内留下一滴神血,使其中蕴含的生命之力通过矩木枝叶源源发散,即使这些枝叶已离开矩木本体也不例外。烈山部人由此能够不饮不食而活。
经过漫长奋斗,天穹重归完整。但灾劫之后,大地浊气增加,不再适于烈山部人生活——烈山部人体质特殊,过度接触浊气将会折损寿命,因此唯有远离大地。
神农仁慈,允许流月城凭借燃烧剩余的五色石,继续漂浮在北国天穹中,以供烈山部人栖身。离去之时,他承诺将尽快为烈山部人寻找出路。可是神农从此再也不曾回来。伏羲为防止五色石和矩木等机密外泄,在流月城内外布下结界,流月城从此与世隔绝,烈山部人无法踏出城外半步。
岁月流逝,大地浊气日见浓郁,即便高居天上,烈山部后裔仍难逃浊气侵蚀,体质衰退、寿命减短,甚而罹患绝症,肢体溃烂、痛苦而死。时如逝水,数千年时光匆匆而过。
到我出生之前,连老城主独女沧溟都已染上绝症,命不久矣。而当时大祭司的两个孩子——沈夜和沈曦,也都开始出现绝症症状。为了尝试借神血之力治愈沧溟,大祭司将沈夜兄妹送入了矩木核心,以为试验。两人在矩木中经受神血灼烧,病症痊愈,然而沈曦却从此每过三日,记忆便重回进入矩木的前夜……其中惨痛,难以尽述。
十二年后,老城主及前任大祭司先后亡故,沈夜继任大祭司。同年,我拜入沈夜门下,开始尝试破除伏羲结界。
多年后,一次试验中,我成功割裂伏羲结界,使其短暂裂开一丝缺口。却不料心魔砺罂在魔域中窥伺已久,趁机潜入城内。心魔靠吞噬心念与七情来增强魔力,但若长期滞留人界,它们的魔力便会渐渐消散。而伏羲结界,恰恰将流月城与人界隔绝开来,使得砺罂能够存活。于是砺罂许下承诺,它将慢慢引魔气感染城民,使城民不再惧怕浊气。而作为交换,流月城人需将矩木枝叶散布下界。如此,它便能通过矩木,源源不断吸收下界七情。
而沈夜接受了它的条件。
沈夜宣布决意之后,城中爆发动乱,旋即遭到血腥镇压,牵连无辜者甚众。我迫于形势,最先接受魔气熏染,以争取时间调查心魔的来历和弱点。
然而最终我发现,心魔已附上矩木,以矩木为盾牌。而如果矩木被毁,那么整个流月城都将不复存在。
我只得叛逃下界,寻找克制心魔之法。后来,我偶然从巫山一座古祠的残简中,读到了神剑昭明的传说。如果昭明果真如传说所言,能斩断一切灵力流动,那它或许能够克制心魔。
然而数千年光阴阻隔,昭明早已行踪渺茫,为此我制造了“通天之器”,它能够干涉磁场,读出木石内部潜藏的记忆,人为造出“忆念幻城”。由此,我慢慢查到昭明已被分为“柄”、“光”、“影”三个部分,流散下界。
只可惜,我的行迹似乎已经暴露。因此,我将通天之器拆解开来,交由几名偃师好友分散保存,以待来日。
我一生心血尽付偃术,满以为终有一日,能以偃术超越所谓天道。
然而,恰恰因为我试图逆天行事,才给了心魔可趁之机。多年来我时常自问,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以凡人渺小之力,试窥浩瀚天道,终究不过镜中捞花、苍猿捉月。
后世能重组通天之器者,必是出色偃师。同为偃师,我明白,穷尽天地奥秘、探求偃术极限,乃至超越世间一切天道规则,是我们最迫切的愿望。
只望此书能令后来者略微感慨天命可畏,切切。】
……
帛书字数不多,我却写了整整一夜才堪堪写就,下笔的每个字仿佛皆重若千钧,心中五味陈杂,写罢全书,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默默地在案前跪坐了很久,心中明白,百年之后自认为是我弟子的乐无异拿到这卷帛书之时,那些年龄尚幼孩子并未对此卷帛书中层层隐晦的心意体会太深,如果他们看懂了,想来对流月城……以及对沈夜不会是那般无比憎恶的态度吧?
倘若没记错,无异最后还对瞳说,听完瞳的话,他愈发觉得,我们这种人,还是少一些的好。
唉……幸好这话不是说给沈夜听的,沈BOSS心太重,这话伤不到瞳毫毛,却不见得他不会动心。
大约说这话时,阿偃教导的那心爱的小徒无异并未将我……不,他尊敬热爱的师父谢衣算作与“这些人”同流合污的一员吧?然而……这却是何等可笑!
谢衣出身、荣耀、偃术、信仰等等悉数来自流月城,他与沈夜、与瞳,与华月离珠皆是一样的人啊,甚至只差一点点,本尊当年就是烈山部的大祭司了,下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费尽千辛万苦,原来在外人眼中,竟然他是他,流月城是流月城,他的族人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说……还是不要活在这世上,如此才对大家都好么?
唉,想来本尊也没冀望真有人能解他隐衷吧……他的心思百转千回,秘密一个套一个,那么多繁杂的七情六欲,心事桩桩件件都难以对外人道,就像帛书末尾中提到的,倘若他死了,那么过往所发生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望此书能令后来者略微感知天命可畏,遭受命运不公之际,不至于怨天尤人,如此……而已。
生而为人,万万不可对超出命运限定之事寄予太多希冀啊!
倘若我想以一己微薄之力,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救回沈夜,是否也是……以凡人渺小之力,试窥浩瀚天道,其下场,终究不过镜中捞花、苍猿捉月?【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