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你和师尊,都要好好的。我不在时,劳烦你替我照顾好师父……”
我提醒谢衣去下界之后,要好生隐匿行踪 ,切莫在一处停留太久。
谢衣答应了,还走近过来,趴在我的膝上如此说道。
他的手指极为灵活柔软,隔着厚厚的手套,还能感受到几分稀薄的暖意。
有如此罕见的一双手,谢衣不愧为流月城最出色的偃师,让大祭司那般在意也在情理之中。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势必无可限量。
那么,让他去下界也好。
流月城这方天地太狭小,又为濒死之地,像他这般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理应去外面繁花似锦的广袤世界走走看看,无论医术、蛊术或偃术,穷极之途不过探求生死之源,城中唯有暮沉死气,将他禁锢于此并无好处。
我低头看着他,他仰望着我,脸上露出强忍难过的表情,好像立时便会哭出来。
我忽然想起那年阿夜也曾在我面前哭了良久,一旦发作我也不会劝慰,那要如何是好?连忙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以示安慰,心中却在思量,九穗禾之事比应对大祭司更为麻烦,那是神上遗留之物,我至多以蛊术秘法封印它一时,总不能将之彻底毁去,却不知大祭司多久能将封禁破除掉?
哦,罢了,不管结果如何,眼下先去做了便是,这孩子如此亲近依赖我,总不能教他失望。
他希望我与大祭司都好,这想法太过天真。
他离开流月城,大祭司能否好好的我不知道,至于我,我只能尽量把握当下能够把握住的事物,无论未来取决于谁,是好是歹,有无希望,那总归不属于我。
我看不见,也不在意。
我再次替谢衣诊过脉,放出一只昏迷蛊让他安心休养,临走之时,我特意绕路去被大祭司下令封禁的结界裂缝那边看了看,那处的神殿守卫森严,看守入口的祭司很怕我,略用手段吓了吓他,他惊骇得浑身颤抖,却并不敢放我过去,想必是相当忠心于阿夜之人。
大祭司既如此谨慎小心,其内也一定亲手设了法阵。
阵法非我所擅长,若强行破开大祭司的法阵,势必要耗费许多蛊虫。
我不禁有些可惜蛊室里那群刚刚养出来、还不错的毒蛊。
手头这一批甚为满意,这还是前段时日大祭司平叛,送来不少灵力不错的药人,我下了很大功夫一只只豢养出来的,炼制过程殊为不易,就此死绝了的确糟蹋我的心血。
是否有什么法子……能弥补几分损失?
原本我是想留着它们,将来炼制一种无人炼成过的神蛊。
到大祭司生辰尚有几日,再想想罢。
我连夜翻阅典籍,幸而当年让大祭司下令将许多书简搬到我这里,不然我若去神殿一一翻找记载禁术的古籍,势必惹人怀疑。
寻找多时总算选定一种秘法最为合适——若要对付九穗禾且不伤及它本身,最好连同盛放它的巫陶之罐一并下毒封禁,还得保证大祭司不强行破开封印,那么最好,是用我的血施术。
我计算了一下所需的毒血,这短短十数日,似有些困难。失血太多会致人浑身乏力,且当日还要留出几分力道去拖住阿夜。
也只能多吃几碗补血之药,尽力而为了。
我避过人耳目,与华月私下见了一面,议定大祭司寿诞那日的筹划布置,又去看了谢衣一次,确定他暂时无事,之后便一直留在蛊室内全力养血。
养血十分无趣,我躺在轮椅上翻阅那些古书权当消遣,无意中翻到一个有趣的记载,据说六百年前神殿曾经离奇失火,当时许多熔炼五色石的珍贵材料、以及祭祀所用的大量矩木枝堆在殿内,一时皆被连带燃尽,三日之后大火才被扑灭,收拾残局之时,众人竟发现灰烬中多了一块小小的五色石,城主还道是神殿熔炉之中的五色石有所遗落,看守熔炉的祭司却以大神之名起誓,绝对不曾疏忽职守,后来城主下令将那块五色石放入熔炉,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合上书简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块古怪的五色石,究竟是从熔炉之中崩落的,还是那许多材料意外熔炼出来的?
神农蛊术中的第一神蛊,自然是传说中可令人起死回生的凤凰蛊,炼制方法自古成迷。
凤凰涅槃,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此后不死不生,无垢无灭……
倘若烧化无数珍稀材料以及蕴含人皇神血的矩木枝,竟有可能偶然熔炼出五色石,那么成百上千的蛊虫一同炼制,再以秘法催化,会得到何种结果?
然而此法尚缺矩木枝。若我去寂静之间摘一些……不甚妥,谢衣方才公然违背谕令犯过这一条,我又如此大祭司势必盛怒,且沧溟城主在那里,冒犯城主多有不敬。
倘使城主偏偏那时感应到外人的灵力威胁,清醒过来见了我,误以为我与大祭司之间有所嫌隙,而大祭司瞒着她,那更不好了。
其实……倒也不必非盯着矩木不可,矩木枝蕴含人皇神血,大祭司体内同样有神血,弄些他的血应该不难,若大神眷顾,那么凤凰蛊……
哦,说到炼蛊,还有一事,谢衣这便要去下界了,是否要替他挑一只听话的蛊虫带着防身?将母蛊留在我这里,我也好得知他的死活。
又花费数日将一切安排稳妥,大祭司生辰当日,我很早就出门了,彼时天光还未大亮。
之前总是晚上出门,当真很久没看过日出了。
我坐在大祭司寝殿后巷的角落里静待与华月约好的时辰,遥望东方天际,旭日渐渐升起,偶有经过石甬道的祭司看见我,皆露出一脸惊诧的神情,纷纷绕路而行,仿佛我出现在城中是相当古怪之事。
我低头翻动着手里的竹简,不理会他们。
果然赤霄死掉之后城中安静了许多,众人在庆贺大祭司生辰,我不该在此,却并无一人敢上前过问。
说起来许久不曾看过白日的流月城,城中神殿巍峨雄伟,然而举目皆是枯燥冰冷的石块,仰头看得久了,人也好似化为岩石的一部分。
只是岩石无痛无觉,人毕竟无法与之同。
流月城景色始终如一,离开地面数千年,不知下界变得如何了?
九穗禾乃神上遗留之物,想当年丹雀衔九穗禾坠于大地,神上拾之以植于囚,食者老而不死。
可惜这石块所筑之城,连赐予它生长的土地都没有,寿数长久又有何用?
人命便犹如这日升日落一样循环往复,不知何以存在,又何以消亡。
疑问再多,我们亦不会明白,生命终始乃天意。
天意从来高难问。
华月依计引开大祭司,比预计迟了许多,收到约定的传讯,我立即从密道进入与大祭司寝殿相连的主神殿密室,对付一路守护密室的偃甲卫额外花费了一些功夫,尤其最后一只巫陶之罐旁的守卫很难缠,时辰不够了,为免节外生枝,我必须尽早出去接应谢衣,不得已受了几处预计以外的伤,流血过多,委实超出预期。
当此之际,任何止血之法皆会妨碍接下来的炼蛊,还是算了。
——偃甲所制的腿脚关键时刻总是不如自己的灵便,谢衣新做的偃甲腿已远超寻常,虽然还需调整局部,但这几日也没空,以后再说罢。
我歇了一会儿,待有力气站起来,便放出一只小虫去引谢衣过来。
其后大抵与原计划无甚出入,值得一提的是谢衣在逃下界之前颇为不舍地抱了我一下,还留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提及二十年后如何如何……谢氏一族有先知的血脉么?
以前好像从未听说,这孩子真是奇怪。
大祭司比我预料的稍早赶来,但于大局无碍。
我们打了一架,借机让蛊虫多从他身上汲取一些鲜血与灵力。
此事大祭司果然十分生气,气得脸色铁青。
我却觉得他如此模样愈发像师父了,又想起替谢衣治伤的种种麻烦,一时手痒便往他脸上多揍了几拳,打过之后看起来不错,这便不大像了。
我似乎莫名其妙地生气,下手略重,将他的脸殴打成这般模样委实不成体统……哦,有些对不住他。值得庆幸之事是凤凰蛊的第一阶段的幼蛊形态当真炼成了,接下来便是以心血喂饲孵化,若是我养蛊不成,或许就此沉睡不醒,也算是为此事道歉了。
我如此对他实说了,但他好像愈发愤怒了。
他不让我说话,自己也不开口,一脸阴沉地将我抱回石室,启动机关下到地下第四层蛊室之内,将我放置在之前备好的玉棺中。
此间是我蛊室的最底一层,四面冰寒彻骨,玉棺四周我已经设好法阵,眼下只要将周身灵力悉数收回心脉,全力孵化幼蛊便可以了。
大祭司走开了一会儿,很快又回来,手中拿了好几个黑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这是何物?”
我身体快冻僵了,睫毛上全是霜,几乎看不出他拿的是什么,只能轻微摇头表示看不见。
然而他不肯罢休地将那几团黑影使劲摆到我眼前寸许的距离,一副我若不说他便摔在我脸上的架势,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分辨出来,那是之前用来攒毒血的陶罐。
“哦,盛血的。”
“……盛谁的血?”
“我的。”
“你……你把九穗禾怎么样了?”
——这岂非明知故问?我很不明白他既然已经猜到了,为何非要我亲口承认不可?
“下毒,用我的血封住了。”
“你!!”
他使劲一挥袖子,转手将那几个罐子统统砸在一旁的石墙上。
罐子粉碎的动静很响亮,我感觉蛰伏在心脉内的幼蛊被惊吓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安静下来。
大约是我脸色不佳,他转了两圈,又转回来,俯身低头问道:“你怎么样?很痛?”
……不,很冷。
我想照实说,但喉咙似乎被冻住了,只动了几下唇,却没发出声音,痛总会过去的,再过片刻,法阵生效,我就会睡着了。
他眉头紧蹙,将手伸进玉棺,握住我的右手,输了一些灵力给我。
我微微摇头示意不用,七日还要很久,很不必一开始就耗费如此之多的灵力。
他又离开片刻,听声音是去上面一层蛊室翻东西,不知从哪儿取回一卷麻布,笨手笨脚地替我包扎伤口。
真是多事,已然冻上了,又不会流血,还包扎什么!
他一向如此,过了半晌,他闲得没事做,又摸索着开始往下拆我的偃甲腿。
我动了动眼珠,示意问他要做什么?
“你要躺七日,偃甲还是取下来罢。”
然而他拆了半天才拆下那件偃甲腿,拿在手里看了看,原本平静下来的表情又发怒了,连眉梢都直立起来:“这偃甲……是谢衣做的?”
我合了下眼皮表示不错。
结果他大怒,扶着玉棺站起来道:“就为了这个?为了这么件破东西你连命都不要了一心帮他叛逃?!你……岂有此理!你不是讨厌旁人近身么?”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无话可说。
——凡事总有例外的,此时此刻你不也离我很近?还拆下我的腿拿在手里看,我又能说什么?
“哦。”
我只能很费力地吐出这个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