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十几日,我每天去生灭厅照看谢衣。
谢衣心情甚是不好,我去的时候每每见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也不管身上伤势,总是翻来覆去地不肯安生躺着。
这孩子天性活泼好动,对他而言全身骨碎的伤尤为棘手,照他这样动来动去的,何日才能痊愈?
真不知大祭司在打什么主意,教训徒弟有一百种法子,却偏要打成这样,岂非成心给我增添麻烦?
大祭司决意与心魔合作一事,谢衣极不痛快,他根本没心思安心静养,精神格外悲伤萎靡,但这没用的。
此事关乎大祭司心中筹谋的烈山部存续大计,大祭司再宠惯他也不会允许他任性胡闹,我亦不知该当如何劝慰。
谢衣思虑过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动来动去的骨头又长不好,万一留下后患,今后休想平安继任下任大祭司。
我只能在每日的药里加重安神成分,不料大祭司正式宣布与心魔缔约的那场祭祀,谢衣还是去了。
恰逢赤霄悖逆作乱,大祭司以雷霆手段平叛,杀了他们。
此事无所谓对错,彼此立场不同而已。
今日若换成赤霄是大祭司,难说不会做出与阿夜相同的选择,如今他既敢叛乱,便该有付出代价的准备,大祭司如何处治都无可厚非,谢衣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虽然出手协助大祭司平叛,然而似乎嫌大祭司杀人太多,想说什么,我即刻阻止了他与大祭司当面争执。
谢衣清醒过来的那晚,我去生灭厅替他诊脉,离珠祭司却禀告说他方才独自一人出去了,还下令说不准任何人跟随。
天色渐渐暗了,我等了半晌他没回来,想了想还是驱动轮椅出去找他。远远瞧见他站在观星台顶上,脸色惨白,神情恍惚。
我朝上面望了望,没看出他究竟想做什么。
方才离珠说,这十几日以来大祭司一次都没来看他,我觉得有些不妥。
谢衣自幼没受过半分挫折,阿夜从前待他的态度如何,流月城无人不知。若是打一开始就冷待也罢了,如今他已然习惯了那般对待,为了砺罂一事却忽然冷落他,先予之后取之,这做法愚蠢之至!大祭司为何定要如此不明智地处理此事?
我赶到观星台下面时,谢衣身形摇摇欲坠,看上去十分危险,我迅速从石基底部的密道上到观星台上,他见了我,发了好一通牢骚,将千百般的不满都爆发出来,随即开始酗酒。
他的伤势不宜饮酒,但看这样子……让他喝醉了发泄一下也好,免得乱转其它的念头。
他却希望我陪他一起喝。
应当是阿夜平日陪他喝酒喝惯了……我很无奈,我并非阿夜,之前替他治伤的时候也是,他总会百般的撒娇耍赖,旁人皆惧怕我,避我如蛇蝎,像他这样的当真绝无仅有。
然而……凡事皆有利弊,我自认没办法做到大祭司所擅长的一应琐事,譬如喂药、安慰他、耐心释疑解惑、陪他饮酒等等……结果他大醉,扑上来纠缠我,我躲闪不开,被他灌进去不少。
醉酒原来就是如此。
人好似在空中浮了起来,轻飘飘的颇为自如,眼前的一切皆恍恍惚惚的不真切,景物虚幻犹如隔世,究竟哪些才是世间真实存在的事物,几乎分辨不清。
我有些头晕,胸腔内正急速发热,甚至这副常常冰冷无觉的躯体居然开始冒汗……
这感觉……很新鲜,我索性将剩余的半瓶酒也喝了。
如此一来头更晕了,依稀记得自己顺应着谢衣的要求吹笛子给他听,还和他一起玩赌虫子,他将我拉离观星台了。
赌虫子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可见当真喝醉了,一路之上追着那只闪烁发亮的夜光蛊,眼前却像同时飞着数只夜光蛊,被清冷的夜风一吹,路两侧的石屋与植物一同天旋地转……我隐约记起我的偃甲腿还没修理好,此时不该走路,被偃甲磨到的溃烂血肉本该感到疼痛的,然而肉体的疼痛似乎渐渐远离了,我什么都没感觉到……甚至这副躯体已全然不复存在,灵魂离开躯体随风而去,飘飘然逍遥自在。
呵,不过区区一壶酒,竟然有如此效果,当真……玄奇。
但这一切似真似幻的感觉,究竟由何事何物决定的呢?
深藏于脑中?还是心脉?
探求生命的真相总是有趣的,可惜虚幻的事物总是无法持久,路上碰到了阿夜,他很生气。
像小时候一样,我不知他为何那么生气?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该回去了。
由于醉酒,竟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次日清晨醒来是躺在地上的,且一直昏睡到此时,没有运转灵力御寒,居然不曾被冻醒。
周身关节因受寒而剧痛不已,头疼欲裂,我懒懒地继续躺在地上不想起来,这感觉虽说不怎样,可也不失为一次新奇的经历。
近几日大祭司平叛处罚了许多祭司,他转交给我的药人也足够多,新炼制出的蛊虫们该喂了,之所以清醒过来,是因为它们在我身边絮絮梭梭地爬来爬去,发出各种古怪的声响,拼命提醒我它们很饿了……
之前送来的几个应该还有气?我缓缓挥手启动法阵,放它们去药人那边自行觅食,随后闭上眼睛,打算重新小睡一会儿再起身。
后来听华月说,大祭司变化甚大,对谢衣开始不闻不问。
谢衣则很忙碌地将自己关在房中查阅古典旧籍。
我照例每日替他诊脉,隐约察觉他不满大祭司所作所为,似有外逃之心。
不久谢衣擅自引魔气入体,闯入寂静之间,此举彻底激怒了大祭司。
我被大祭司匆忙叫去替谢衣检查,下针之时他忽然拉住我,眼神很可怜,我莫名地心中一软。
谢衣抱病查找引导魔气入体之法也甚为不易,只可惜谢衣是他的弟子,大祭司要打要罚自是他的事,我不好过多插手。
其后数日,谢衣一直闷在房里,并且吩咐离珠阻拦在门口,一概谢客。
我不懂大祭司为何不加理会——谢衣突然安生下来绝非好事,这一点显而易见,他闹腾到一半忽然没了动静只会有两个缘故,一是他当真快要死了起不来床,二是正在酝酿闯更大的祸。
不管哪个原因都不好,大祭司不管不问,难道非要等谢衣又做出惊人之举,到那时再来收拾残局?
第三次去,我弄昏了那个替他守门的忠心侍女。
我进去的时候并未刻意隐瞒轮椅的声响,然而谢衣似乎没发现我,正跪在床上忙着什么。
我一眼瞥见他脊背上一片可怖的血肉模糊,乍看之下误以为是浊气溃烂,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凑近过去细看才发现是鞭伤,看情形伤势严重。
那已是数日前的伤,却依然血淋淋的丝毫不见结痂,不止如此,伤处完全肿胀溃脓了,鞭痕足足肿起两指多高。
我驱动轮椅来到床榻旁,他还没发觉,正抖抖嗦嗦地自行拆着背上缠的麻布条,又异常费力地将一包药粉往脊背上乱洒,他手臂颤抖,全无准头,而且分明够不到后心处的伤,努力了一番只扯动了伤口,他痛得连连抽气,却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声呼痛。
待我看清楚谢衣拆下来的裹伤布上遍布脓血,整间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一阵莫名的怒意忽然浮上来……
——此伤是阿夜打的?谢衣才千万百计瞒着所有人?
大约是涂不成药又忍痛不过,他忽然伏在床上捂着嘴闷声咳嗽起来,然而极力哑着嗓子,不敢用力咳出声。
这副惨状让我有些难以置信……哦,对了,区区一只眼睛并不能全然信任,万一误中了幻术看差了也未可知。
我忍不住伸手检查了一下他脊背上的伤口,谢衣当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手指一抖,连忙拿开了。
以前还真是……小觑大祭司了,没瞧出来啊,他竟有这等本事?!
如此狠手都下得去,我该说什么?果然不愧是师父的……儿子么?
可阿夜当他这弟子是我还是他自己?未免太高估谢衣了!这孩子既怕疼又怕苦,往日喝碗药都麻烦之极,必定要胡搅蛮缠一番耍赖,如今却被他逼得躲在房中,连叫人进来治伤都不敢。
此时我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药粉味儿,仔细分辨了一下,那点怒气更甚了,这是……什么破烂药?他自己配的?已然伤成这样了,一旦伤口溃败腐坏,随时有性命之危,谢衣还瞒着怕人知道,躲在房里涂抹这样的烂药?生怕死不掉么?【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