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他当真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自幼仁慈温厚、聪慧善良,近年偃术和术法皆有所成,只是连我亦未曾想到,他竟在如此年纪,便仅凭借一己之力赢得全城上下的忠心拥戴。
我能看得出,城民们无不爱戴他、愿意亲近他,祭司们对他也甚为敬服,甚至……连瞳的真心效忠,他也得到了。
——如此一来,赤霄和那几个跳梁小丑即便再有天大的本事上下游说,那些老城主在世、瞳尚未患浊气之症时,当着大神和老城主面前向瞳俯首效忠过的家族也不可能有所动摇了。
呵……无端少了三分之一的游说对象,赤霄那家伙一定很是气急败坏吧?
那并非我的错觉,谢衣的确犹如一道温暖明亮的阳光,照入这座散发着衰亡腐朽味道的神裔之城,驱散了许多阴霾——想必众人同样感觉到了,这孩子身上闪烁着……我们这些将死之人身上已永不复存的□□。
那仿佛……神农神上的本源神光一般,给人以三月春风般的融融暖意。
我目睹谢衣在大神面前发下那般恢宏的誓愿,其至心至诚只怕超过了历任大祭司——不,甚至大多数资质平庸的城主尚不及他三四分!
他说,倘若上苍垂怜、能够给予烈山部一线生机,他甘愿生而粉身碎骨、死而化为荒魂,就萦绕于此流月城,与冰雪为伴,永生永世不复为人。
就在那一刻,天上竟然下雪了……
虽然流月城中多有冰雪,我却深信,众人必然认定是上苍聆听到了谢衣的夙愿,感念其诚,这才落雪为之泣。
只不知这孩子的话,神农神上能否听到?
谢衣伏跪在雪地里向神农祈愿之时,许多人都在默默流泪。
——他说得不错,身为流月城祭司,职责所在,乃是为了明辨是非,犹如暗夜中一盏明灯,哪怕只有微薄的萤火之光,也能替大家驱散黑暗、指引前行之路。
只可惜,路长而崎,连我们自己也渐渐迷失在这条衰亡哀途上,无论如何努力,还是无法分辨出未来族人们的求生之路究竟在何处。
“……吾民何辜!一应罪孽……谢衣请以身代!我流月城祭司不能代民受过,存之何用!”
谢衣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眼前仿佛又见到了年轻时候的沧溟,在进入矩木前的那一夜,她亦曾跪在神农大神面前祈求了整整一夜。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我陪伴她一同跪在空无一人的祭台上,沧溟也这般闭目轻祷,虔诚地恳请大神怜悯,早日指引流月城一条生路,一切罪孽,愿以身代。
我久久凝视着她美丽的侧脸,耳边听到她耳语般的低低誓言,只要城中那些灵力低微的无辜族人能少受几分苦难折磨,哪怕要她殒命身碎、魂魄消散,她也在所不惜!
想必,瞳也是一样的想法。
当年瞳浊气之症病势垂危,一日之内数度昏迷,城中却因老城主病笃,沧溟忧急过度也十分危急,所有祭司都去照顾老城主和沧溟,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死活!
那个人居然冷酷无情地下令将他丢在一处偏僻的石屋里自生自灭,还说……还说那种紧要关头,万万不可给老城主和沧溟带来任何一丝晦气!
我过了两三日才隐约听闻此事,再追问那些人居然什么也不肯说了!
那时我当真气得狠了,再次闯出神殿,一连打倒了许多人才逼问出那人究竟命人将瞳丢在何处!
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时才发现,他竟然已经将自己溃烂得不成模样的双腿切掉了!城中一向无人敢近身照顾他,他居然独自一人——就用一只右手,拿床头一把锈迹斑斑、很久以前用来修整偃甲的小刀将患病严重的整条左臂也切下去了!那时瞳还很年轻,也未曾修炼过多少蛊术,我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满床满地都是干涸的污血,浓重的血色和血腥味激得我眼前一阵阵发蒙,而瞳就那么躺倒在血泊中气息全无……
若非他身躯还在,并没有开始散灵,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我魂飞魄散地扑过去拼命地摇晃他,接连不断地将我能想起来的治愈术法尽数丢在他身上,直至灵力耗损殆尽……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苏醒,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气息微弱地骂了我一句多事。
那时,我也未曾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因而……当瞳跪下的那一刻,我第一次那般真切地感受到了上苍对我的眷顾!
一时之间,竟连我也有些忍不住眼泪……我在心中默默感谢大神垂怜——当年那般紧迫的境地,我不得不提早择徒,那时候的选择总算没出错,这孩子当真是大神的恩赐!
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谢衣一定能带领大家生活得很好。
倘若……倘若族人能有那一日,纵然我无法看到,哪怕……我日日受神血煎迫、早早病发身亡,此生亦无憾了!
由于白天的神农祭祀令我激动不已,时辰已至半夜,我依然心绪难平。
我处理完繁冗的公务,偶然一抬头,见窗外月色很不错,忽然很想出去走走,顺便……去见见沧溟。
虽然她沉睡着,听不到我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她,她的下一任大祭司有多么出色,谢衣会比我们所有人都做得更好,她尽可以放心休养,不必忧心城中之事。
然而万万不料,走到一处僻静的神殿的时候,我却撞见谢衣在月下练剑。
初见之下,我十分惊愕!这孩子一向不喜妄动兵刃,有时他做出杀伤力极强的战斗偃甲,还要百般后悔几日……我以为他生性谦和仁慈不喜爱这个,之前也未曾传授他多少近身搏斗的刀剑之技,只让他多多修习术法便好,不料他的剑法造诣已经如此之高!
我不禁驻足在神殿檐下静观了片刻,他的剑法……当真令人目眩神迷。他使出的招式圆转如意,毫无半分生涩之处,可以说绝不逊色于我,若他与我对敌,也只有以灵力高低来决胜负了。
这是……他每天夜里私下偷偷所练?
可这又为何呢?莫非他想隐瞒实力?竟连我这师父也瞒过去了?
我还未及想清楚这一点,他很快发现了我在偷窥,像幼时做了坏事被我抓到一样,一脸惊诧地跌坐在地,面红耳赤地叫我师尊。
那一刹那,我忽然感到有些无措,于是迅速转身离开了。
其实……我已没什么可指教他的了,无论偃术、术法亦或刀剑,他皆已学得很好。
此事既然他有意瞒着我,我便不该偷看。
毕竟,他已经长大了。
今后,他会是流月城烈山部有史以来最受人敬仰的大祭司,有能力完成前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这样的年轻人,自当骄傲,不该在我的阴影下成长。
若是……若是练剑之事他有意瞒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宁可当作不知,也不愿他为了解释此事,编造出一番漏洞百出的谎话来欺瞒我。
就算他心中真有意……提防我也好,那并没有什么。
温雅善良与蠢钝不堪,毫无防人之心是两回事。
他现在这样,那便很好。
他自己一定不知,他练剑时仿佛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那耀眼的剑光将他从头到尾笼罩起来,比他头顶的圆月更璀璨夺目。拥有这样无人能及的弟子,我还担心什么呢?
神农神上的祭祀过后,谢衣开始给城民们连夜赶制偃甲手足。
自从无意中看到他练剑那夜,我暗暗自省不该过多干涉他。
弟子长大了,想做什么,随他自己的心意去做便好。
是以我每每听到汇报,说他不眠不休地赶制偃甲,便千方百计地劝服自己忍住,不要去管他。
为了打消对那孩子的担忧,我转而将精力全部投入别的地方,那就是……谋划怎样对付天机祭司赤霄才更干净利落。
祭祀过后,谢衣越是优秀,我愈发觉得赤霄这家伙委实太过碍眼了!
当真……不得不杀!
只是这种阴暗血腥的谋算,还是由我来做,莫让这般深重的罪孽沾染到那孩子。
可是再一次接到离珠的加急禀报,说谢衣居然因精力耗费太多,休息不够,在生灭厅前面昏倒了!
此事打乱了我之前所有不干涉他行为的决心,我不得不将他强制带入大祭司寝殿,盯着他睡觉。
次日清晨,我去叫他起来,结果他眼睛都没睁开就扑到我身上,我立刻将他拉开了,但之后他就一边胡乱穿衣服,一边不断地偷偷看我,不知为何居然还脸红了!
他扭来扭去地拖延时间,慌乱中居然还将那身破军祭司服扯坏了一道裂口!
眼看时辰快到了,我只好上前替他理好祭服,于是他脸色仿佛更红了……这般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议事之时,谢衣还一直神不守舍的样子!
他显然无心议事,只是不断抬头偷偷看我,那道目光炽热之极……【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