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话说得如此之重,清和不禁大为动容!
“谢衣,我尚有一事不明,你勿要心生芥蒂。”
他想问啥我当然知道啦。我微微一笑:“清和是想问,残留在我这劫后余生的躯体之内——那真正做主的魂魄,是否当真还是……你的旧友故人?”
“不错。此话虽嫌生分了,但我想来想去,还是提前问清楚的好。”他也不掩饰,颔首一哂。
“清和果然还是清和。”我叹了口气,“想必你也知晓,神女墓中,我已从三生石处得回谢衣的全部记忆,是以,谢衣自然还是谢衣。”
“那便奇了,你为何……”
“……为何不难过、不愤怒,还不顾性命襄助仇人?”我含笑替他续上。
“难道不会如此?”
“呵……清和,你不是我,任你再通透世情看淡无常,又焉能全知全晓我的想法?虽说那人在你们眼中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而他所持之道亦与我相左,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你可知,他终归是我师尊。我自十一岁起便由他抚养长大,我的一身术法皆是他所授,荣耀性命亦是他所给,他对我寄予厚望,而我却为执着己身之道背弃于他,甚至两度与他兵刃相见……”
我说着闭了闭眼睛,强行忍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何谓利用,又何谓践踏?——道不同而已,所谓天道轮转、正邪善恶,不过是各从其志罢了!如今一切既已尘埃落定,再苦苦纠缠当年所择之道,究竟谁对谁错、谁胜过了谁,不过是剖开昔年旧伤,再深深刺上一刀,于人于己更有何益?”
——清和啊清和,你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我还不知道吗?说什么样的字句最能打动你,哪种论调最能让你动恻隐之心、不忍之情,我再清楚不过了!
你太过看重师徒情分,平素一向心软又爱护短。表面上严肃自持,实则最善良不过,本性又风趣潇洒,只要是你看重之人,你便会心生不忍,对吧?
“最可憾者,如若时光倒流,让我重来一遭,想必我还是如此抉择!师尊恩情我终是要负疚,他之错爱,我毕生难以回报万一……莫说他不过是将我当做锋刃护盾利用了百年,便是他要我满腔鲜血头颅性命,也不过是权当当年未曾抚养过我、未曾悉心教导过我这人罢了……”
说着我故技重施,假装情绪过于激动,身形虚晃,清和上前扶了我一把。不出所料,他被我的话引带得亦激动起来,连呼吸声都加重了几分:“谢衣,你当真如此想?”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可想清楚了,当真全无怨怼?”
“清和,那日我们酒醉攀谈,你曾说过,何等道法能令众心归一、千载不易?真正可倚靠者,唯有磐石般的人心。我一直将你当作知己至交,今日便直言相告——我待师尊,此心亦如磐石!便是诸天神魔,要动他、伤他,亦要从我谢衣的尸体上踏过去!”
“……那好,你稍待片刻。”
清和说罢转身走向里间,不多时就回转,手中拿着一个玉瓶转交给我:“此瓶中所盛,便是小徒所赠汐寒碧水。此物阴寒过甚,常人无可抵御,你须得小心使用。”
我喜出望外,端正肃容向他深深一拜:“此情谢衣记下了,大恩不忘,必有后报!”
清和摇了摇头:“人生诸事皆是修行,既然你毫不介怀,我又何必枉做恶人?知己难得,你我相交一场,亦是不解之缘,勿要如此见外。”
“对了,此物赠与清和。”我从袖中掏出那块我特意留着的玄血藻晶,“此物乃我从神女墓中带出,倥偬多年,谢衣早已今非昔比,身无长物。听说此物能够调伏灵力、稳定心绪,亦算一宝,我留之无用,礼轻情重,还望笑纳为幸。”
清和目光略复杂地看着我,片刻后释然一笑:“谢衣果然还是谢衣,也罢。既是这样,想必你也不会让那人为恶,汐寒碧水赠予你,我亦可安心了。”
我自然知道这块玄血藻晶对他那小徒弟的心上人大有裨益,如果我方才一上来就拿出此物交换汐寒碧水,以他的护短之心,多半也是同意的,我却并未如此作为,而是纯粹以故人之情苦苦哀求他。
“多谢!已死之人不便久留于此,谢某告辞了。”
“谢衣,天地浩渺,人处其间直若尘埃芥子,今日一别,你善自珍重。”
“承情!他日若有闲暇,道途偶遇,必当陪你赏花饮酒,不醉不休。”
“好,一言为定,到时我必扫榻温酒以待,你我二人不醉不休!”
我重新戴好面具和兜帽,辞别清和,离开太华山,心满意足地前往龙滨屿。
一路之上我小心翼翼地收好那瓶用我用真情兼演技加泪水赚来的汐寒碧水,心想以后若能相见,陪你喝两杯还凑合,不醉不休嘛……嘿嘿,清和,你就别想了!
以沈夜眼下的情形,也不知他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平复心情、盯我盯得没这么紧呢?保守估计三五年之内是没戏了。有他在,我是多、想、找、死,才会陪你喝得酩酊大醉、聊天聊到大天亮啊?
龙滨屿是一颗如珍珠般美丽的海岛。
它孤悬一隅、易守难攻,气候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物产丰饶,还有许多珍禽异兽生长其上……
此地是沈夜在我逃离流月城之后才派人四处勘探择定的,我不知他寻到一处如此适合族人迁居的宝地用了多久,但我想其中所耗费的艰难心血,必然难以言述。
我的飞行偃甲在新造的神殿前缓缓降下,立刻有祭司发现了,一大堆人面带惊喜地围拢过来。
“快看,是大祭司回来了!”
“哇,真的!大祭司,您回来啦!”
“呜呜呜……大祭司,您好久都不回来,大家都好想您!”
“呜呜,大祭司,您这次回来,不要那么快就离开我们好不好?”
“对啊对啊,请您千万多住一段时日吧!”
我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心想这反应总算正常多了,哭鼻子的人越来越少。我可还记得第一次回到龙滨屿时,他们发现来人是我,苍天啊!那反应……好像被遗弃在荒郊旷野里的孩子终于瞧见爹妈又回来找他们似的,恨不得所有人都扯着我衣服失声痛哭啊!那盛况我至今心有余悸。
“是啊是啊,您为何不愿意留下来呢?龙滨屿不好吗?”
“大祭司是不是不喜欢咱们新盖的大祭司寝殿啊?那毕竟是……”
那名祭司说到这里忽然愣住了,他停住话,忐忑不安地看着我。
哈,我懂我懂,毕竟那是为了沈夜所建造的嘛,当初根本没有考虑我的个人喜好,不是吗?
我微笑摇了摇头:“大祭司寝殿盖得很好,我并未不喜。你们勿要自寻烦恼,此处一切皆很好。”
此处一切皆很好,奈何……非是吾家啊。
是啊,龙滨屿的确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物产丰饶、风景美丽,还有许多珍禽异兽,但……那又如何呢?
哪怕这里再好上一千倍,在我心中,它依然不及流月城半分,因为……这里没有沈夜啊。
没有沈夜在的地方,安可为家?
大概我的目光太过飘忽惘然了,那位祭司自悔失言,冲众人使了个眼色,瞬间一大群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拉着我说这说那,然后纷纷把我拉走去检查上次安装的大型偃甲……
我满头黑线,看来就算当了大祭司,我的威严也不及沈夜一半……不对,甚至连四分之一、五分之一都不到!难道大祭司的赫赫威仪也是看脸的?我就长得这么一副温和好欺负的样子吗?为何他们都不怕我啊?真是岂有此理!
在那之后好几天,我的工作基本上与工匠无异,就是修理完这个修理那个,安装完这个安装那个,顺便应付接连不断把各种自制食物献给我品尝的满脸激动的族人们。
我觉得我一直在吃啊吃啊的,连在田里修水车的时候也有淘气的臭小孩儿不依不饶地往我嘴里塞零食,短短数日我吃的胖了两圈啊……唔,脸都圆了,不知道回去以后沈夜还认识我吗?
好容易将各种大型偃甲安置妥当,我终于腾出一点点空闲时间处理大祭司的本职工作——重新安排各位祭司的职务,还有至少要晋升几位高阶祭司以方便管事。
此事还有个小插曲——我原以为这类琐事,瞳在出门游、山、玩、水之前多少已经替我搞定一些了。如果我的记忆没出差错,不论是谢衣、初七亦或沈夜都没跟他说过他就算自动撤职了,是吧?他现在还是堂堂七杀祭司、兼任生灭厅主事,是吧?
结果,他们带我去新建好的生灭厅里看了看,自迁移下界后生灭厅祭司从流月城带出来的全部薄册还原、封、不、动地封存在木箱子里,那可是整整数千年的案牍文书,落满了尘土的旧木箱从地面一直摞到屋顶……
——我想我真是太高估瞳的责任心和工作热情了!
我气得胃直疼啊……唔,或许跟吃多了也有点关系。总之,我着实考虑了一下,像瞳这种占着高级头衔、半点活儿都不干还毫无愧疚感的下属,要不要索性……撤职算了呢?
奈何之前沈夜把人杀得太过干净,我硬着头皮挑挑拣拣了半天,连高阶祭司人数的一半都填不满……唉,留着瞳撑撑场面也罢!
想来再过几年,烈山部下一代顽劣异常的小豆丁们成长起来,自然有一坨资质出众者可继任高阶祭司。
嗯嗯,等下一代长大……咦?为何觉得我已经很老的样子?一定是错觉吧,是错觉。
趁着还没人管事儿呢,我偷偷以权谋私了一次,悄悄地调出生灭厅里只有正副主事能翻阅的文书记载,将往昔矩木寿尽、砺罂入侵、以及流月城崩塌等一应之事尽皆详细录入其中。
哪怕这份手札记录烈山部每一代最多有两人能看到,我也希望,沈夜的苦心及他多年来付出的一切,能在族人心中永远流传下去。
或许多年以后,龙滨屿的后人们——那些普普通通的平民早已不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位大祭司,为了烈山部的存续大计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背负千古骂名,最后还欲以死殉城,替族人赎清罪愆……
但我相信,只要烈山部还在,生灭厅还在,这份手札就一定会留存下去,他的执着和信念……也会一直存续不灭的吧?
我在龙滨屿留了二十余日,处理了许多事务,算算时间,离沈夜的生日好像不远了,送他什么礼物好呢?
一想到生日礼物,我心念蓦地一动!不知哪根筋又搭错了,我徒然想起当年留在无厌伽蓝的那块石头……
就是那块我害怕剧情出问题,不敢拿去做石椅的石不动君!
这念头一浮现在脑海里,我简直不能遏止它生根发芽!而且随着它玩命儿般的伸展触角,其它充满诱惑的念头也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想起我在静水湖畔……埋下的那个衣冠冢!
犹记得当年,我将那件沈夜替我缝补过的破军祭司服,连带我年轻谢衣的身份一起埋入深深的地底下了。
那么,现在,是不是能……挖出来,一并送给他?
唔,此举似乎多有不妥,但是……好诱人……
好诱人!【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