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无言以对。
为了掩饰心情,我低头蹲下,替他捡起摔散一地的偃甲腿部件。
我心里委实难受,却不敢让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怜悯、悲伤、亦或震惊的神色。
瞳心性高傲,我想,他不需要我为他悲伤,更不需要我可怜。
我很快将所有偃甲碎片收拢到一起,眼眶依旧隐隐发热,如此失态……我只好继续蹲在地上,试图把那一堆零零碎碎的部件组装在一起。
“这两件偃甲腿怎么了?”我问。
“哦,前两日打了一架,有点弄坏了……我提前拆开查查,免得误了你的正事。”
我手上装作不经意地动作着,心里勃然大怒!
——赤、霄,你欺人太甚!
天机祭司赤霄找人堵在生灭厅门口找瞳的麻烦我是知道的,只是我竟不知,他竟还逼瞳动手了!
打架?哼……瞳会的都是瞬息杀人的招数,却不能杀了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亦不好重伤他们,否则翌日便会传出七杀祭司狂悖无礼藐视神殿,竟在生灭厅门口杀伤多人的谣言……
此人既如此嚣张,那便——不得不除了!
我一边在心中盘算着种种将之连根拔起鸡犬不留的谋算,一边三下五除二安装好偃甲腿。我将它们竖直放置在地,敲了敲顶部的机簧,想试试它们是否活动灵敏。
只听咯嚓嚓,咯嚓嚓……那两件偃甲腿颤抖了几下,砰的一声……散架了。
我大为窘然!连忙捡起来重新装,这回却不管我如何努力……那几块偃甲皆难以衔接在一起,我脸上一阵发烫,冷汗直流……
呃……?!莫非近来太过依赖谢衣那孩子,我的偃术已退步到如此地步了?
瞳发出一声低低的哂笑:
“……我来吧,无所不能的大祭司大人。”
我无比赧颜将装了一半的偃甲腿还给他。
“呵……”他充满讥讽地瞟了我一眼,接过去。
也罢……不管如何在他面前出丑,他的讥笑总算让我松口气……我本是来道歉的,以瞳的敏锐,应该在我方才进来之时,他便知我来意。
如此,能博他一笑总归是好的……只要他不再以臣仆之礼恭敬待我,便算接受我的歉意了。
瞳安装偃甲的速度明显比我快上许多,很快便重新装好了。
“你偃术退步了……大祭司大人。”他居然还敲钉转脚地砸实了两句,“哦,我倒忘了,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不错,当真不错。”
我羞惭无地,只得窘迫地轻咳几声。
“嗯……还是……不大灵便……也许内部筋络出了点毛病……也罢,时间赶不及,先凑合用用,待日后再慢慢查。”
我见他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分一寸地摆弄着那偃甲,他的偃甲左臂无法做出太过精准的动作,右手又戴着厚手套,遇到细微部位,不得不放慢速度多试数次。
“……瞳,修不好便算了,让谢衣替你重做两件……他的偃术……不错。”我明知说出这种话来委实丢脸,但见他艰难费力,还是忍不住劝道。
他摆弄偃甲的手蓦地一停,陡然抬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你想让你那宝贝徒弟看见我这副残躯?你不怕把他吓出毛病来?”
他说着顿了顿,不无嘲讽地一笑:“大祭司,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留点……尊严呢。”
“……”
他摆了摆手,阻止我说话:“哦,我又忘了,尊严、正义、信念……这些,只有活着才有意义,像我这样半死不活的幽魂,还希求什么呢?”
他说着又低头继续修理:“莫急,等日后吧……等剩下的这只手全部烂掉,我的身体偃甲,就让谢衣来做。”他说罢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冲我微微一笑:
“或许,我该发明一种植入心脏的蛊虫,我想想,浴火重生……就叫凤凰蛊好了。万一以后我连右手带身体都溃烂了,不能要了,只要心脏还跳,头还在,你就让谢衣给我做个偃甲的身躯,连四肢都用不着,嗯……等我想想……你可以把我摆在神殿里,假装是件摆设,遇到厉害的就敌人把眼罩揭下来……总能帮你几分。”
我闻言眼前一阵发黑……刚刚平静下去的神血险些又重新沸腾起来,我想让他别再说了,听得人心底发瘆!
不!不能继续纵容他——瞳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只要他想将某件事描述得骇人惊闻,那闻者皆生不如死,甚至他说得到做得出,对人对己一样的狠厉卓绝,折磨人的法子更是层出不穷——早先,那人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收他为弟子。
我定了定神,一挥袖起身踱步,示意这段闲聊结束,他该闭嘴了!瞳果然了解我,立刻不再开口,低头修理偃甲。
我在他屋内走了几圈,渐觉遍体生寒。他的屋子十分偏僻,以他动辄弄死人的怪癖,周围更少有人迹。
“你这儿为何如此阴冷?谢衣的偃甲炉试制品不是成功了吗?”
我说着往屋角的偃甲炉走去,走近一看,不由微微一怔——他那只偃甲炉根本没有燃烧过的痕迹,中央放置五色石的盒子是空的,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
“瞳,你……未曾用过?”
“哦,什么?”他正专心对付那件难修的偃甲腿,那条腿正咯嚓咯嚓咯嚓怪异作响。
“偃甲炉。”
“哦……那个,没用。”
“为何不用?”我十分吃惊,此时寒冬未过,流月城里酷寒冰冻,呵气成冰,一年多前谢衣已将偃甲炉图谱初步绘制完成,亦做好了数十件试验品,我曾命人将那些成品分给众祭司,待测知其安全无虞,便可交由谢衣研制更为精致的偃甲炉,分给流月城平民,抵抗漫漫严冬。
“你把你徒弟做的偃甲炉夸的天花乱坠,我为何从没见你的大祭司寝殿用过一次?”
“……”
“你还要瞒我到几时?你自己不用,是不是因为偃甲炉要燃烧五色石,而城中五色石所剩不多了?”瞳说得轻描淡写。
我愕然回头——他竟敏锐如斯?
“哦,你不答,那就是我猜对了?”瞳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城民太多,你我之辈,冻又冻不死,能省就省些吧。”
“你……”我深感狼狈,被他这么轻淡的几句话就把事实诈出来,果然……和他相比,我根本不适合做大祭司吗?
“哦,无意冒犯,你别又发火。”
……他还特意点醒我是来道歉的!我怎么是要发火?他这里和大祭司寝殿怎么一样!
他给自己挑选的这间破屋子偏僻陈旧,石壁四处漏风、阴寒沁骨,若我今夜没来,是否永远发现不了他不用偃甲炉?
我未及说话,他忽然打了个哆嗦,靠在轮椅上,大半个身体开始痉挛发抖。
“怎么了?”
我见他头上又开始冒冷汗,他却似早已习惯,仅停了一瞬,就又继续修偃甲,甚至任由冷汗缓缓滑入眼睛里,就那样置之不理。
我以为他腾不出手,上前想替他擦了,他头一侧,闪过去了。
“别管这个。”他不耐烦地避开我的手,“我又不是你徒弟……你这便该去摘矩木枝了吧?手莫沾染污秽之物。”
污秽?!
我气急,他怎能把自己算作“污秽之物”!
“——你究竟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来的不是时候,这几日我在试验新蛊虫,毒性……唔……尚不大……稳妥……”
他说着头向后仰,闭目急促地低喘,额上黄豆大小的冷汗不断滴落,全身剧烈颤抖,带得轮椅和他手中偃甲都不住咯咯作响。
他说的对!他不是谢衣,我简直不知能拿他怎么办!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控制住情绪:
“瞳,你要拿蛊虫止住浊气溃烂——可以!但别总拿自己试毒!以后……以后只要有人犯错,我就罚他们来你这儿……交由你随意处置。”
“那就多谢大祭司体谅我这废人了。”他居然立刻睁开右眼,眼珠发亮,感激地朝我一笑。
我被他气得甩袖离开。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他在我身后低声说:
“对不住……阿夜,我不是故意惹你不舒服。近来我……查阅上古典籍,发现有种稀少的……隐蛊,介于幻术与……蛊虫之间,能隐藏……形迹……我以后养几只,免得你看多了……我这样子……心里不痛快。今晚……我以为你要照顾他,不会过来,是我疏忽……真对不住。”
他是真心诚意道歉的,我却觉心头一片怆然。
我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门,瞳果然不愧为那个人的弟子,性格很像他:高傲、忠诚、冷酷、见事透彻,对别人和自己皆一样残忍——他的确比我适合做大祭司,他该光辉四射地站在神坛之上,而非自囚于寒冷黑暗的僻屋,听着身体腐烂的声音,任由剧毒的蛊虫爬满全身……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瞳因血妖瞳害死双亲,流月城更无一人敢抚养他,那个人便将他带到家中,和我们一同长大。他小时候孤僻阴狠,唯独待小曦很好,我与他,也一直亲厚如兄弟。
小曦,瞳,沧溟……
我茫然地想,他说的没错,这个样子的我们,究竟算什么呢?
神裔?
不,只是一群……被神抛弃的可怜的虫,在寒冷的暗夜里苟延残喘,缓慢静候死期的到来。
矩木的寿命还有多久?一百年、二百年,亦或五十年?终有一日,它会枯萎,五色石亦行将燃尽,纵然能暂时割裂伏羲结界,下界的浊气又该如何抵挡?
我独自前往矩木,沧溟也在那里。
“沧溟……”
我该怎么办……我叹息了一声。
她永远那么沉睡着,听不见,也不会回应我。
从前神农祭祀皆在此举行,自从我发现矩木有枯萎之势,便禁止任何人来此,每次祭典所用矩木枝,都由我亲手摘取。
赤霄大概最不满这一点吧。
天色终于破晓,我就着天边微薄的晨曦摘下一簇簇矩木枝,听说,如此摘下的矩木枝将充满生机之力。
不知是否在暗夜里呆的久了,我仰头凝视天边曦光,双眼竟有些许不适。
不知我们活下去的生机又在哪里……
我忽然想起谢衣,对了,谢衣……
那孩子和我们不同,他身上充满希望……每当看见他,我才能说服自己相信,烈山部会有未来——纵然遭诸神所弃,哪怕流月城不复存在,不到最后一刻,我亦绝不放弃。
那一线生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上天入地万劫不复,我沈夜——也必将它牢牢抓在手中!【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